天启元年十二月十四日,天上飘起大雪,压得人间白茫茫一片。
经几个月的修习,青槐的剑法大有进益,已能独自抵挡一匹灵兽而不觉疲累。这一日,她穿了一身浅绛色绒衣在皇宫顶上练剑,寒风呼啸过耳畔,沉香剑的剑气扫起一片片雪花,化为一道白气在她周身旋绕。她一挥手,就斩断了百米开外一根寒梅花枝。
唐初仍旧是一身红袍,闻得动静从簇簇红梅间探出一个脑袋,挥一挥□□纹衣袖朝她笑得灿烂:“小师父,小师父快来!”
青槐闻声御剑朝他飞去,他折了一大捧红梅送给她,颇风雅地说:“严冬无所有,折寄一枝春。”
她有些吃惊,心想不学无术的唐初竟能作得出诗来了,实在是太阳打南西北边出来。她抽出手拍拍他的肩膀:“阿初你近来进步好大,是背着我学习了么?”
说着,雪地里急匆匆跑过几个满面通红的宫女,从一个宫穿到另一个宫,又从另一个宫带着一众臣子跑去了后宫。
唐初注意到了这个突发状况,又探出个脑袋不解道:“怎么今日这么多太医进宫?”
看着他们跑去的方向,青槐突然想起来:“他们是在往春歇殿的方向去么?”
两个人对视一眼,跟了过去。
春歇殿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艾草味,乌压压跪了许多太医。重重帷幔将琼九的床榻围得严严实实,叫人探不清其中状况。
唐初抓了一个紫衣宫女问情况,只见那小宫女哭哭啼啼,跪在地上说:“娘娘,娘娘的小皇子没了,娘娘也大出血醒不过来了,呜呜呜呜……”
唐初睁大了眼,说:“皇嫂出事了,怎么回事?”
这个紫衣宫女是琼九的贴身侍婢,哭得言语含糊,青槐半摸半猜地推出事情原委。大约是当日宫宴上的粉衣后妃仗着唐祁宠爱自己,便对琼九出言不逊。琼九那个雷厉风行的性子,自然是什么也忍不了,当即就罚她在雪地里跪了一夜。
兴许是这事,后妃就此记恨了琼九。今晨她在湖边矮桥上遇到琼九,故意与她发生争执,借冰雪地滑让她落入水中。
琼九这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性格,并不好惹,在落水时拼尽力气也将那个粉衣后妃拉下了水,自己就是死也不能让她苟活。
这个忠心耿耿的紫衣宫女当时就在边上,立马跳下水去救她。可她太过纤弱,冬日水寒,等她把琼九拖上岸的时候,琼九的衣裤上已在止不住地渗血水。
路过的宫人将粉衣后妃救了上来,跑去将二人双双落水之事通报给了唐祁。
唐祁对琼九没了感情,对粉衣后妃却有。所以他此刻,正在粉衣后妃的殿中陪着,仅遣了一干太医来春歇殿。
一向虎头虎脑的唐初这会儿情商颇高,听完后急了,说:“皇嫂都流产快死了,皇兄还陪着那朵小白莲做什么!我去找他!”说罢就跑了出去。
她前些日子还在看些写后宫明争暗斗的小杂书,现下类似事情竟然就在她身边发生了,故事的主人公还是她的前世,人生真是跌宕起伏。
青槐心下感触颇多,撩开帷幔走了进去,一股血腥臭扑面而来。此刻琼九就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似乎已经没了意识。几个宫女不断地为她擦拭身体,一个个宫女端进来盆盆清水,又端着盆盆血水出去。
她看着自己前世的惨状,有意帮她,但刚扬起手就止住了。她是靠云团才来到这个时空,她若改变琼九的命途,会遭到天道的惩罚。
正着急着,一个丽色青年突然闯了进来,青槐猛然抬首,这正是当日宫宴上跟在琼九身后的侍从。他不顾众人惊愕,摇身化作一个俊朗青年。
五彩云在他周身浮动,笼着一身玄色衣袍,此人正是天界太子沉苑。
面对琼九的情状,沉苑惊慌失措地抱起她让她靠在自己怀中,颤抖着声音不断喊着“小九”。可琼九,始终都醒不过来。
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割开自己的手腕,递到琼九唇边。
丝丝缕缕腥甜的气息逸出来,是神血。
彼时白槿接到了消息,亦冲了进来。“小九!”她的扇子跌落在地上。
沉苑的嘴唇由红变白,逐渐失去血色。白槿坐在边上,用神力温养着她的肉身。
有他们两个救她,琼九应该很快就能醒来,青槐拉上帘帐,退了出去。
天启元年十二月十六,唐初照常来江离别苑找青槐练剑。听他说,琼九苏醒后,沉苑因为行踪暴露,被玉帝召回了天界。而白槿,则怒火滔天,冲进了那个粉衣后妃的寝殿,将她斩于剑下,险些堕神。
自那以后,唐祁再没去过春歇殿一次,即便是琼九亲自去找他,他也都是避而不见。
天启元年除夕夜,宫人们在宫中挂满了彩灯,四面八方皆有管弦丝竹之声传来。即将长一岁的青槐沿袭民间传统,抱着本小杂书守岁。
天界本没有这个习俗,但青槐没睡,白烨便也没睡在边上陪着。殿中烛火跳动,晃得青槐眼睛疼,他便将蜡烛熄了,点上自己的长明火。
摆在桌上的官窑青釉冰裂纹瓷瓶里插着几朵白梅,暗香沈浮,白烨靠在木桌边读他的道教圣典。偶有寒风从窗子缝儿里溜进来,青槐便贴在他身边读她的宫廷小杂书,不时把冰凉的手伸进他衣裳里揩两把油,捂暖了再伸出来,心想这个暖手炉简直就是冬日至宝。
子时一到,外头响起鞭炮声,青槐闻声跑出去,只见禁庭漫天飞雪,辉煌焰火点亮了长空,宛如白昼。从前她至怕这种天寒地冻的日子,只能就着茅草蜷缩着躲在街边或是破庙里,听着噼里啪啦的声音冷得几乎睁不开眼。
“我从未看过这样好看的烟花。”她说。
白烨从屋中走出来,披了件宽宽大大的凤羽大氅在她身上,突然开口道:“你想去天上看看烟花么?”
她想了想,点点头。
于是白烨抱起她,展开银白色的双翼,决起而飞,带着她翱翔入云端。
她这个时候才想起来,白烨的原身,应当是一只通身银白的凤凰。
白烨在夜中扇动着双翅,她站在天河一端,此处没有布星,一片黑暗,却可以看到人间星星点点的灯火,和一串一串的火光。他挥了一根银白色的羽毛进去,天河突然大放光彩。他伸手捧起的水也变成了颗粒,闪烁着光华,宛若夏夜田间的萤火虫般从他的掌心飞出,点亮了青槐的视野。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初见白烨的时候,也是在这样一个大雪天。那时她已冻得昏死过去,白烨却带着温暖与奇香朝她走来。
而这个雪天,她竟能与他并肩而立,站在天河之畔看璀璨微尘与人间灯火。
青槐抬起眼帘,一时神摇意动,她说:“我很爱你。”
白烨的睫毛颤了颤,“我也爱你。”他说。
他捧起她的脸,垂首吻了下去。
青槐愣了愣,勾住了他的脖子,笨拙地回应他。彼时唇齿贪欢,情意渐浓,她缓缓睁开眼,对上了他那对满含春露的眸子,只觉得周身万千光辉,都不及他眼中芳华了。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脖子上多了一条颈链,吊着一根小小的、银白色却在尾端有着五彩之色的羽毛。
每一只凤凰一生仅有一根这样的羽毛,长在心口处,那是凤凰身上最柔软最珍贵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