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房以后,青槐一夜都辗转难眠。她本以为,白烨会说,他会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
她从未像这样失望过。
她原本只是一个流浪人世的小乞丐,于她来说,物质与爱情,都是奢望。然后有一日,白烨出现了,他真心实意地待她好,给她优渥的生活,教她修仙变强,还让她这个不知情为何物的女孩子,第一次感受到被爱是多么幸福的一桩事。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不再那么敏感自卑,反而想要得到更多。
我是不是太贪婪了?
她一遍一遍地问自己。
其实细细想来,白烨本就是一位孤傲的尊神,与自己隔着千重万丈的山海。她与他,其实是人间与天外的距离,多么遥远。
或许他能在万千生灵间看到自己,已是她几世的功劫造化。
可即便是这样安慰自己……她仍旧觉得,好不甘心。
也许是夜间饮了些酒,她觉得有些头痛,终于闭上眼睛沉沉睡去。外头风再盛,也与她无关了。
这一晚,她第三次梦到了那只神鸟。
她周围的环境不再似先前那样曼妙,反而有些诡谲。她在一片沼泽中穿行,好不容易拨开层层芦苇,却发现前方一处玉石做的宫室浓烟滚滚,火势滔天。金红色的火舌朝她席卷而来,几乎要将她吞没。
她立马转身逃跑,却怎么也逃不过朝她压来的火势。就在那一瞬,熊熊烈火中闪现出一道白光,玉石宫室被大火烧裂,白色的玉石碎了一地,朝四周飞溅开去。只听一声凤凰啼鸣,一只神鸟涅槃而出,扶摇直上,卷着五彩的霞光朝她飞来,将她护在身下。
青槐从梦中骤然惊醒,满额满身皆是冷汗。
她撩开床帐,外头月色惨白,房内黑暗一片,大约此刻还是深夜。
正欲放下帘帐,她恍然注意到,木格窗边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起身去开门。只见眼前秋色溶溶,树阴寂寂,清清朗朗的月光笼着一人。白烨闻声回首,眼中似乎分外动容。
“我……”他欲言又止。
“我想来找你,可我又怕你已经睡了,便在门口有些踌躇。”他说。
青槐走近他,发现他的衣发上蒙了一层霜露,一向整洁的衣袍此刻有些凌乱,鞋袜上带着些污泥。
“找我做什么?”青槐仅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袍,觉得很冷。
他打开合着的手掌,这一年最后一只黄绿色的萤火虫飞出来,停在青槐的肩膀上。
“你……”她藏袖中的手指微微颤抖,泪水涌出眼眶,一时竟惊喜得有些眩晕,不知该如何言语。
她扑进白烨怀中,只觉得秋末冬初的月都不再寂寥,一阵阵香气卷入鼻腔,仿佛置身三春花海。
似是感觉到了有泪水浸透了自己的衣衫,他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然后伸手,宽袍大袖,将那个单薄瘦弱的身躯拥入怀中。
白烨拉上床帷,伸手揽住她的腰,沉声开口道:“阿槐。”
他靠在她耳边道:“我很爱你,是发自心底的爱。可是我还有一件很危险的事要去做,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永远陪在你身边。”
她睡意朦胧,迷迷糊糊中没有听清他的话,仅听清了他对自己的称谓与最后一句他会永远陪在自己身边。她下意识朝白烨怀中靠了靠,只觉得格外温情。
翌日天明,她方从槐安一梦中醒来,刚起身,就被自己的头发拽回了床上——他们的头发打结了。
白烨亦感觉到扯痛,缓缓睁开眼,看了看绕在一起的两撮头发沉思片刻说:“阿槐,你是不是晚上睡相不大好?”
青槐心虚地躺回去,心虚地埋起自己的脸,又心虚地胡扯道:“我晚上睡不着,醒来玩玩头发,不可以吗?”
“你醒来无趣,不仅玩自己的头发,还玩我的头发,还把它们结在一起?”白烨问。
理不直气不壮的青槐搬出自己脑中为数不多的诗句,说:“我听说《孔雀东南飞》中有句话叫‘结发同枕席’,我想既然你已与我同枕席,便……”
白烨打断她的话,声音中带了几分戏谑意味:“你晓得《孔雀东南飞》原题是《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么?你可晓得里头两个主人公是何关系?”
当年修鹤在与她讲这叙事诗的时候,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待他讲完了也仅记得这么一句诗与这么个题,分毫不知道里头是个什么故事,更不知晓这句诗是在什么语境中出现的。
青槐更心虚了。
白烨又开口补刀:“你可听过几句诗?‘结发为夫妇,恩爱两不疑’、‘结发与君知,相要以终老’。”
她觉得自己的头脑血气上涌,脸红得几乎能把人烫死。一向不多话的白烨这时候话却变多了:“所谓结发夫妻……说来,你我尚无夫妻之名,又无夫妻之实。阿槐,你怎么这般着急?”
无言以对,她索性装死:“呀,我好困,好像还没睡醒。”
白烨没有再说下去,将她再一次揽进怀里,声音中带着几分笑意:“那再睡会儿罢。”
等青槐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近晌午,打结的头发更多了,白烨的声音蕴含了几分调笑:“你似乎真的很着急。”
眼见躲不过了,她直接耍起无赖:“对啊,我就是很着急。”她刻意跨坐上去作势要解他的里衣。
没被无赖缠上过的地主儿子显然没见过这阵势,愣了愣,直接施法解开了结在一起的头发,通红着脸衣襟半敞地滚下了床。
每天都很会掐时辰出现的白槿刚好推开江离别苑的大门,调侃道:“咦,白美人你大中午的怎么才从小淮房里出来?”一边用衣袖掩了自己的脸,调侃的声音更大了:“啊呀,你怎么穿的这么少,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几个小宫女按时送来午膳,青槐穿戴好了与白烨白槿坐了一桌。她知道,经过早上这一出,于白槿看来,他们的关系进展再也洗不清了。
热衷于说闲话蹭白饭的白槿一边抢走了盘子里最后一块肉,一边提醒白烨:“你现下已坐上了神帝的位子,功业已就,又与小淮关系这样亲密,应当早些考虑婚事才是,可别白白污了人家清誉。”青槐在一旁没有说话,她觉得,就早上这事来看,实质上是她污了白烨清白。
青槐昨夜没睡好,今早刚醒又被迫睡了个回笼觉,头疼得慌,便没出去练剑,一直陪着白烨在江离别苑窝着。
白烨临风窗下,盘着腿坐在席子上参悟《道德真经》。这等高深的书,青槐这样难以静心的性子,自然是看不进去,便靠在他膝上读些坊间话本。
传闻西池国官员俸禄不高,读书人又都穷,便时常会有许多士大夫取了笔名写些小杂书,赚些润笔费以某生计。她看的这本书名与内容都略略有些令人震撼,叫做《后宫美人品鉴》,讲的正是后宫诸位女人的苦情故事。
青槐觉得自己的脑子可能缺了一根感情筋,她实在无法理解这些个女人,明明不爱皇帝,为什么还要一个劲的谄媚争宠呢?其中主角在朝为官的父亲都被冤杀了,还要在父亲大丧当日被迫侍寝。她叹口气,或许这就是寻常女子的悲哀罢。
她卷起帘子,只见宫苑黄瓦朱墙,望出去的天四四方方,突然想到,在周围的这些宫墙里,是否也住着这样一位女子?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她怀疑自己的祖坟是真的冒了青烟,自己竟能一下子位列仙班,还找着了白烨这么个痴情的男人。她躺回白烨膝上,不禁伸手抚了抚他的脸。
白烨垂首看她,亦抚了抚她的脸。
正在他伸手的那一刻,青槐注意到,这双原本骨节分明第一好看的手上满是疮痍,都是疤痕——这是白烨八月半那夜将她护在怀中,死死抓着长生棘时留下的伤痕。
长生棘是数千年的灵植,它造成的伤口永生永世都不会愈合。
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白烨怕吓到她,有意将自己不堪入目的手藏入袖中。
她却蓦地握住了他的手,坐起身,泪眼婆娑地看了看他的眼睛,闭上眼朝他的手吻了下去,流下一滴眼泪落在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