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十五章

泰山山腰,鹧鸪啼鸣,树影斑驳,瀑布从山间倾泻而下,晶莹剔透的水珠在清晨的日光下闪耀如银子,远望去宛若天河倒灌入人间。

瀑布如同一方帘幕,笼着后方天然形成的岩洞。洞内常年潮湿,岩壁缝中盖地生出许多藤萝,开满了不知名的紫色野花。此刻,这些密密交织的藤萝如同一个温床,交叠着一双人。

一缕灵识被哗哗水声拉回了人世,青槐从一片混沌中挣扎出来,熟悉的香气卷入鼻腔,她的脑袋止不住觉得沉,浑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她想坐起身,却发现一动,胸口就连筋带骨地疼。她忍痛想起身,却似被什么物什死死压着,怎么也起不来。

“好痛,好冷。”一开口,新鲜的空气卷着阵阵藤萝清香灌进她的口鼻,她鲜明地感觉到了自己口中的腥甜味。

话音刚落,身上的棉被好像更重了,紧紧裹着自己,叫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努力抬起眼皮,明晃晃的亮光刺入她的世界,一些沾着血污的衣料挡在眼前。

她心头一跳,原来身上的不是棉被。

许是感觉到了身畔异动,头上传来白烨的声音:“你受了重伤,血还没止,烧尚未退,不要乱动。”他的声音很轻很沉,有些嘶哑,听上去像是大病未愈,极其疲惫。

此刻青槐的脑子里像是糊着一团浆糊,糊得她荤素不分。听到他的声音,也就安定下来,乖乖躺着不动。过了一会儿,铺天盖地的黑色再次袭卷,睡意若潮水般涌来,她觉得自己几乎要再次昏死过去,“我好晕。”

良久,白烨都没再开口,她仅听到一些衣料摩擦声。就在她将要失去意识的时候,突然有什么东西滑入自己的口腔,一股甘甜而腥气的液体灌进来,她不由自主咽下去。片刻,原本混沌的灵识一片清明。

圆月、狐女、女鬼、胜遇、青青、豪彘、荆棘、瀑布……循着时间线,白烨关于昨晚的记忆,突然涌入她的脑海。

昨夜她在为白烨挡了豪彘一击,胸口扎了两个窟窿后就晕了过去。白烨为她这一举动十分震惊,一改往昔清冷,在她耳边嘶吼着,她却始终没有醒来。

他突然暴怒,额上脖子上青筋暴起,挥剑一连砍死了七八只恶兽,吓得后面的野兽皆后退两步,得了这个间隙,他立即将青槐的身躯抱起,逃出了山洞,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最终他跑到了一个断崖边。

断崖边长着几丛长而韧的荆棘,荆棘上的尖刺在月光下发着可怖的光,底下山泉涌动,泛着粼粼波光。

二十多匹恶兽反应了过来,在后头穷追不舍,一路追至断崖。晚风卷着白烨凌乱的衣发,他朝山崖下瞥了瞥,横下心,将青槐死死护在怀中,一跃跳下了断崖。

上面的恶兽显然为到手的肥肉飞走感到无比愤怒,在悬崖边侯声震天,震下几颗碎石打在他身上。他满脸满身都是血,依靠月光,他抓住了一根荆棘,荆棘上密密麻麻的尖刺扎入他的掌心,几乎要将他整个手掌刺穿。

那是在泰山生长数千年的长生棘,年纪比他还大。所有长生棘造成的伤口,用任何药草或神力皆不会痊愈。

钻心的痛楚袭来,他没有松手,反而握得更用力了些。因为正是这些扎在手上的尖刺,他才能更加牢固地抓住这根荆棘。这是他们唯一的生机。

他咬着牙顺着荆棘攀到了另一处山崖,瀑布从山上冲刷下来打在他身上,让他行动得更加艰难。他无意中发现,那瀑布后方,竟有一处岩穴。

大量泉水从山上冲刷下来,恰好阻隔了他的血腥味,野兽鬼怪们一夜都没找到他们。

他爬进岩洞的时候,两只手已是血肉模糊,全是血窟窿,他最后一丝体力亦耗尽,抱着青槐倒在紫花藤萝上死死睡去。

凌晨时分,他被青槐滚烫的身躯烧醒。她毫无意识,不停地喊着“冷”,白烨满头是汗,紧紧拥着她,她却还是觉得冷。

他疲惫地看着她,这个瘦弱的女孩子,就那么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身边。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与她的许多生活片段。她明明是他奉自己憎恨的玉帝的旨意带回云山异境的,她分明是自己厌恶的琼九的转世,可他对她,却一点也恨不起来。

因为他第一眼看见瑟缩着蜷缩在街边的她时,就好像看见了三百年前的自己。他很想保护她,不想让这个曾经保护过自己,而又酷似自己过去的女孩子受到一点伤害。

定居云山异境后,他们的交往多了起来。她明明有着如此不堪的过去,却依旧明艳纯粹。她开朗的笑声、率性的哭声,就这样冒冒失失地闯入自己的世界,给他百年孤寂的生活,带来勃勃生机。

前几天是他族人的祭日,他一个人回到已逝母亲的行宫,喝得烂醉如泥。外面大雨倾盆,她如此弱小,却还是走到自己身边,她说,她担心自己。他的心猛地一颤。

今日是八月半,他们身陷囹圄,她明明连云都驾不稳,她明明可以趁机逃跑,却还是不顾安危挡在自己身前。她的血,就这样溅了自己满身。

他疯了般想唤醒她,他不想她死。

他知道,自己很喜欢她。

眼看着她的烧还不退,他割破自己的手腕,将自己的血灌给她。

神族是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就存在的古老种族,纯正的神血,可以让康健之人修为大增,让濒死之人回生。

清晨,青槐的烧终于有些退下去的迹象,她终于醒了。

血都快放干的白烨长舒一口气,她总算是没事了。

可就在方才,她说自己又一次感到眩晕,他只好再割破自己的手指,探入她的口中。

因为她喝了白烨的血,所以有了他的这一段记忆。

泪水如流水般从眼眶中滚出来,明白了他的心意,从初识至今,胆怯、自卑、痛楚突然都不复存在,所有相处的时光,都美得如同梦境。

她忍着刺骨剧痛,伸出手攀上白烨的肩。她靠在他胸膛上红着脸小声说:“我也喜欢你。”

她感觉白烨的身体颤了颤。

白烨没有说话,但她贴在他的胸膛感受到,他的心跳快了许多。

隔着瀑布,可以看到外头的光影变化,这个时候,应当已是晌午。再熬五六个时辰,过了子时,他们就可以恢复神力了。

兴许是知道她已恢复了正常,一夜未曾停歇的白烨,此时已逐渐合上了睫毛,他实在是太累了。伴随着他平稳的呼吸声,青槐亦沉沉睡去。

流水声不绝耳畔,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身上似不那么痛了,周围变得极其静谧,她仿佛被人凌空抱起,穿越了层层云气,倒在温香暖帐之中。她翻了个身,竟然闻到一股烤肉味和甜丝丝的浆果香。

一日未曾进食的小青槐,肚子咕咕叫着。食物的香味好像一只手,掀开了她的眼皮,把她从床上拎起来。

熟悉的床帐映入眼帘。

只见一只手撩开帘帐,白烨已换上一身洁净衣裳,端着一包荷叶烤肉并一杯竹筒果汁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嘴角的口水,万种风情、千般笑意悉堆眼角:“没事就好。”

她此刻被白烨的神力温养着,即便是伤口未愈合,也不那么痛了。

他搁下吃食便走了出去。

她看着白烨翩然离去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为他受再重的伤,即便是死了,也值得。

从前她尚不能完全理解,为什么琼九愿意为唐祁付出一切,如今自己尝到其中情味,方能懂得。

青槐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烤肉与果汁,刚擦完嘴,等他再次进来时,手中拿的是几味药与纱布。他说话还是言简意赅:“我给你敷药。”

她明白了他下一步要做什么,慌忙护住自己的衣服,“我,我自己来。”

对方一阵沉默,他觉得她似乎误会了什么,强调道:“敷药。”

对这件事,青槐却分外坚持,除了用手捂住自己的衣服外,又裹上一层锦被,强硬道:“不行!”

白烨闭上眼睛,又挑了一条厚厚的纱布蒙在眼上,“你放心。”

青槐这才拉下被子松开手。

修长的手指在药草中穿梭,他靠灵识感知着她身上的伤口。触到她肌肤的那一刻,他一愣,发现她身上不止有豪彘刺的伤口。

他突然意识到,原来青槐并不是怕他对自己做什么,而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满身是疤的丑陋身躯。

她曾经的父母虐待她,她后来又做了那么多年的乞丐,风餐露宿,躲击避劫,身上自然有许多陈年伤痕,有的已经愈合得差不多,有的仅是青紫,有的则因受伤太深而永远无法长全……这些伤疤,就这样钻进他的身体,抓住了他的心脏,将它狠狠捏碎。

白烨没有点破,默默用药草让这些伤痕连带豪彘造成的伤口一起消失了。

他给她裹上被子,解下眼上的纱布。周围灯光灼灼,映着青槐一双澄澈又畏惧的眼,他不禁抚了抚她的脸颊。

青槐躲在衾被中,脸上醉酒似的浮起两朵红晕。

他俯下身,在青槐眉间深深落下一个吻,温声道:“都过去了,你且歇着罢。”说罢便撩开绣帐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