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七章

一夜无梦。

翌日,青槐睡得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一睁眼,便看见白烨仍旧盘腿坐在床角。

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打量过白烨。

阳光透过帷帘缝隙钻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束洒在白烨身上。他用银色的细发带随意束着了些头发,任其余的头发自然垂着。他眉间的朱砂隐隐闪烁,浓密而长的睫毛阖着,白色的中衣微敞,露出些锁骨,身上晕了圈淡淡的光。

她本是人间一个被人抛弃的小乞丐,苟活十四年后濒临死亡,于是,他出现了,将她带回一个异境。

那里与人间不同,与天宫不同。那里没有纷争,没有欺凌,有的只是人人平等和闲淡静谧。

他明明是那么淡漠的一位神君,高贵超然,清冷孤绝。道家有一种境界叫太上忘情,他以悲悯的眼光来看待万物,众生在他眼中,不过都是平等相同的。可是,他却会在她冰冷将死时将她抱在自己的怀中,在她难过的时候揉揉她的头,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将她挡在自己身后。

她首次将他与温雅内敛这个词联系起来。

青槐不禁伸出手,想触碰一下他的睫毛。

可就在指尖要触到的时候,又停住了。

相处这些天,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一潭湖水,蜻蜓款款飞过,轻轻一点,漾起些微涟漪,很快就归于平静。没有谁会在意湖上的小小涟漪,甚至连蜻蜓都不在意自己经过了这样一片湖面,只有湖水自己知晓。

麻雀在窗台上啾啾叫着,青槐藏起自己的情绪,起床洗了把脸。

她穿上小宫女给她准备的一身藕粉色绣荷薄衫,一扬衣裙,裙角绣的锦鲤就好像游动了起来。

江离别苑地势临湖,周围多绿植,是以此处格外凉爽。

青槐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拿起石桌上的团扇,觉得格外舒心。

团扇是宫女们考虑到节气湿热为她准备的,上面海棠交叠,这是琼九最钟爱的花。

闻言,当今的玉帝轩辕拓就是在昆仑山上的一棵海棠花树下捡到的琼九。许多年后,琼九也是在人间一片海棠花林里与少年唐祁初遇。

等琼九与唐祁大婚后不久,唐祁就当上了西池国的皇帝。他在西池国中种满海棠,就连他的龙袍上也绣着海棠。渐渐地,海棠就成了西池国的国花,几乎处处都种着海棠。

这段故事也是临行前八卦王修鹤给她科普的,青槐听时觉得这十分浪漫,修鹤却认为,这纯粹是铺张浪费,真不知道该说他节俭还是抠门。

这时节,迎面吹来的风尚有几分温热,一只金色的蝴蝶扑扇着翅膀循着花香飞入宫墙。青槐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拿扇子一扑,蝴蝶飞走了。

蝴蝶一上一下翩跹飞舞,又停在了花坛里一朵紫红色的朝颜上。青槐不服气,便又踏过丛丛花木,朝前一扑,裙角扫过一株茉莉,卷起阵阵幽香。

虽扑了空,但她却发现,花草堆里静静躺着几颗熟透的杏子。

她舔了舔嘴唇挽起袖子,蹬着假山上了树,摘了一颗一颗杏子裹在丝帕里,觉得心里格外满足。

不知道什么时候,白烨已醒来了。他坐在藤椅上泡了壶茶,看着青槐又是扑蝶,又是采杏子,她明明前两晚还吓得眼泪潸潸,此刻却早又高兴地去玩耍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只觉得,这个没心没肺的女孩子活泼明艳,却又透着些可掬憨态,嘴角不禁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别苑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前一秒还在扑蝶上树的青槐,此时已定定地立在白烨身边了。

朱红色的宫门被推开,琼九径直走进来,坐在石凳上。

她仍旧穿了一身紫衣,只是此时梳了发髻,满头珠翠,一根金闪闪的凤穿牡丹步摇格外夺目。

她虽施了浓妆,却还是难掩疲累之态。看来白烨昨夜把她整的够惨。

还未等她开口,白烨亦坐在了石凳上,明知故问地讽刺道:“娘娘看上去似有倦态,是昨夜没睡好吗?”

青槐坐在她身边的位置上,突然觉得白烨其实没那么淡泊,相反,他格外记仇。

不过,白烨心里不满,也的确情有可原。毕竟他不喜多事,又不喜出门,本来完全可以日复一日地宅在自己的宫殿里,做自己的神帝。却偏偏因为琼九,要下界去找青槐。

好巧不巧,别人都找不到她,偏他找到了,事情到这里结束就也罢了。谁晓得又因为琼九牵出一桩悬案来,这悬案还发生在他的宫里。

被强行牵扯入别人的事情当中,还要因此回到一百六十年前,实在是委屈了这个不爱出门的宅人。

若能安心查案也就罢了,谁能想到,琼九偏又是个疑心重还不好惹的,害得白烨一晚上没好好睡觉。

想到这里,青槐顿时觉得白烨就是个冤大头。

琼九压着怒火,皮笑肉不笑道:“你说呢?”

白烨没有理她。

琼九的眼神变得有些凌厉,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当真只是来历劫,偏就这么巧?”

“确实就是这么巧,”白烨冷静地回答道,“我知道你的疑虑。”

“你难道就没想过”他给琼九倒了一杯茶,道,“玉帝就算是想召你回天上,怎么可能会派我来?”

一百六十年前,这个时空的白烨还没坐上神帝的位子。

琼九本是天界女将,她走后,天将这一职位就空了出来。整个天界,都无甚有实力的将才。唯有白氏二兄弟可担此任——白洛和白烨。

白洛在许多年前就与一只鸾鸟去云游天下了。所以只要琼九不回去,这天将的位子,迟早会落在白烨头上。

他巴不得琼九永远不要回去。

琼九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你自然不会,那她呢?”她把目光移到了青槐身上。

青槐擦了一把汗,慌忙摆手辩解道:“姐姐你放心,我不敢的。”

白烨亦维护道:“她也不会。”

琼九打量了她片刻,觉得她确实无甚攻击性,但仍是不相信她,警告道:“罢了,你们可以住在这里。但,最好不要有什么动作。”说罢便将茶一饮而尽,大步走出了别苑。

看着琼九离去的背影,青槐有些担心地问:“今晚还会不会有鬼怪来啊?”

“应当不会。”白烨搁下茶杯。

他抬头看了看天。算着日子,再过些时日,这个时空的自己应该已经放出琼九被贬谪下凡的消息,魔族该蠢蠢欲动了。

白烨是白氏玉帝的后人,是以,如今当政的玉帝多疑,并不愿意把兵权交给白烨。

只有放出消息,让他族来攻打天界,玉帝无可用之将才,才会不得已将兵权交给自己。

只不过,白烨没有想到的是,后来轩辕拓虽将兵权给了自己,但等他立了战功之后,却又夺了他的兵符,将他的位分升为神帝,将云山异境赐给了他。

表面上是升职赏赐,实际上这不过是为了移走他的兵权,防止他位高权重威胁到自己政权的手段罢了。

白烨握紧了茶杯,觉得轩辕拓此举,实是有些好笑。

青槐不知他在想什么,从怀里拿出方才采的杏子,露出幸福又满足的笑容:“哥哥,吃颗杏子罢,刚刚采的,我特意把好的都留给你啦。”

白烨闻声回过神来,松开茶杯,抬手拿起一颗。

“甜不甜?”青槐迫不及待地问。

他咬了一口,觉得酸得难以下咽,但还是点点头,笑道:“很甜。”

按照玉帝说的,在琼九变成凡人以后,沉苑应当会下凡找她两次。

第一次是七天后,第二次则是五年后,也就是琼九病逝的日子。

所以他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等沉苑下凡来找琼九,探清事情原委。

酉时日落西山,天空中浮满了大片大片的红云,清水从假山上不断泻到池中,泠泠淙淙,反射出一道淡淡的小彩虹。池水倒映着漫天晚霞,几尾锦鲤相游相戏,往来翕乎。

青槐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坐在石凳上看着这方清池,忽然想起了太上宫的长生池。

她说不准要在此处待五年,也不知道等她回去的时候,她的并蒂莲会不会开花。倘若开早了,会不会被修鹤采了拿去跟太上老君换钱?

想起修鹤,也不晓得,他如今和绒球相处得怎么样了。她才刚刚带了绒球一天,绒球就给修鹤养了,她回去之后,绒球会不会忘记她啊?

她就这么胡七八糟地想着,一时竟感到几分忧伤。

与此同时,两个宫女端着晚膳走进江离别苑,将菜放在桌上。

今日的晚膳是……两碗清水豆腐?

白烨亦从房中走了出来,看着如此清寒的晚膳,一时语塞。

青槐巴巴地看着桌上的菜色,不甘心地问:“这是晚膳吗?”

一个紫衣的宫女模仿着琼九的答道:“皇后娘娘说,宫中要俭省开支,供不起二位。二位既然是神明,自己找些食材,自然不在话下。”

紫衣宫女说得一板一眼。青槐看到,后面的另一位紫衣宫女的脸涨得通红,分明是在憋笑。

琼九这是在故意恶心他们。

白烨听后点点头,“那倒是要多谢你们皇后娘娘了,”他说,“难为她如此节俭,还不忘给我们送膳。”

他从袖中掏出一文钱,送到紫衣宫女的手中,接着道:“既如此,我也不好白拿你们两碗豆腐。这钱,烦请交给你们皇后娘娘,多谢。”

一文钱,是街上人们施舍乞丐的数目。

两个紫衣宫女脸都绿了。

青槐瞠目结舌。

她在云山异境的时候,从未见过白烨对谁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只觉得他对谁是淡淡的。即便是对待一些伺候人的低阶仙官和仙子,也都是礼敬有加。

他是因为琼九搅了自己的安宁,还是别的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