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三章

辰时初至,青槐从被窝里慢吞吞地爬出来,觉得有些头痛。依稀记得,她昨夜做了一个有些怪异的梦。

梦里迷雾重重,她看见一个女人站在往生池边,摘下了一朵金色的并蒂莲。那女人白衣白镯,发间还绾着一朵白簪花。浓雾挡住了她的面容,青槐却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哀伤。

但青槐并未多去在意,毕竟在她眼里,梦境嘛都是随机的。这不过是个莫名其妙的梦罢了。

四月的风吹来了春雨,白烨与青槐撑着六十四节竹骨绸伞踏过天地结界,道路上落英满地。二人锦衣华服,衣角扫过地面时沾上了零星几片花瓣和湿土。

青槐对此不大在意,无意中发现脸色沉了沉。她暗想:他的洁癖似乎有些严重。

根据通灵玉的指引,他们来到了姑苏。通灵玉是神仙们专用的指路法器,虽可用来寻人,但只能确定大致方位。具体的位置,须使用者自己去寻。

按照青槐的记忆,她五岁时姑苏城郊泛了洪,引发饥荒,他们一家开始逃荒。那时全家身无分文,便将她卖给了一个有些特殊癖好的当地富商。她满身伤痕,疯了般地逃出那座宅邸,从此开始了流浪的生活。

她此生都无法忘记,当她的父母将她卖给那个富商时的神情。五年的骨肉亲情,丝毫没有怜悯。到她被卖出的那一刻,他们还是以一种厌恶的眼神来看她。

午时初至,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早上,尚未有停歇的意思,白烨便跟着青槐来到了她曾经做梦都想进的食肆用餐。

食肆建在太湖畔,环境典雅。里头墙上挂着几幅名贵的山水画,又有绣着金荷的朱罗软帘将各桌隔开,每张桌子上还摆有剔透的琉璃瓶,插着几枝含苞待放的春海棠,平添几分诗意。

这个有了靠山的小乞丐,走进食肆的时候,腰杆都挺起来了。

食肆的小厮见有生人来,一边热情地请二人上座,一边细细打量他们。

今日白烨束起了发,插一根湖灵玉藕花簪,穿了件丝绸云白衣裳,外披一件银云纹月白薄外袍。这在天界虽是寻常服饰,可在凡人眼里看来,就如同一堆白花花的银子。

青槐则是用红绸缎绑了头发,穿了一件桃红色金线绣花短春衫与藕粉色洒金薄襦裙,又配了一双荷花纹绣鞋,戴了一对蓝田玉镶金手镯,携了一方白缎云锦手帕。

小厮见白烨身量高挑,气度不凡,身边的小姑娘身形清瘦,却也是一身绫罗绸缎,以为这是哪位权贵家的公子哥带着侍妾出来游玩,觉得这是一头肥羊,便十分殷勤。

青槐一坐下,心里就有些难受。她又想起了往昔的痛苦岁月,便说:“昔时我做乞丐的时候流浪到这里,很是羡慕进出这里的人。”

肥羊拿着菜单微微抬眼,她接着说道:“那时候我每天蹲在门口,等着吃一些店里扔出来的残羹剩饭。只是还有别的乞丐也在边上,我抢不过他们,从来没吃到过。”

边上的小厮听着青槐说话,心想:原来这侍妾曾经还是个乞丐,运气真好。

肥羊没有说话,仅是默默为她把所有菜都点了一遍。

那小厮表面上保持着镇定,内心却激动得涕泪横流,心想这肥羊简直肥得流油。

“对了,”流油的肥羊似想起了什么,对小厮说道,“你帮我打听户人家,姓徐。”

小厮正欲开口,流油的肥羊便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

“客官,这姑苏城大,姓徐的人家多的是,我未必就能找到公子想问的人家。那户人家,可有什么特别之处没有?”小厮的眼睛黏在了那锭银子上。他从未见过出手如此阔绰的公子,这已经不是肥得流油了,这是肥得喷油啊。

“九年前逃过荒,卖过一个女儿给富商陈氏。可找得出来么?”喷油的肥羊问。

“找得到,找得到,客官稍等。”小厮将银子塞进怀里,兴冲冲跑出去了。

青槐瞪大了眼睛,以一种看败家子般的眼神看着白烨。心想要是修鹤看见了他这么花钱,定要心疼得昏过去。怎么同样是神仙,修鹤花起钱来,抠门得不行,白烨花起钱来,就恨不得把家当都悉数给人奉上呢?这个地主家的傻儿子,是没出过门?

与此同时,远在云山异境的修鹤打了两个喷嚏。

青槐吃饱了饭,揉了揉肚子,正思索着该如何才能优雅地在白烨眼皮子底下剔出牙里卡的那块肉,小厮便已回来了。

真是有钱能使磨推鬼啊。

“客官,寻到了,”小厮毕恭毕敬地递过一张写着住址的纸条,说道,“那户人家生活贫苦,买不起城中的房子,一家人现下住在西郊破庙边上的草棚子里。客官出了店门,一直往西走,见了第一个桥往右拐,便可找着了。”

白烨点了点头,说了句“多谢”。临走时也不问问饭钱,直接往桌上放了两锭金子。

青槐已心痛得不忍心看那小厮是什么表情了,心说幸好白烨不爱出门,倘若他多下几趟凡,怕是能把整个云山异境掏空。

她走出店门,小贩们已摆出摊子在街上叫卖,街面熙熙攘攘,她抬起头,天放晴了。

过了桥,二人顺着泥路走了片刻,便见路边的荒草早已窜到快一丈高,丛丛簇簇的拥着一座破庙。

青槐对这个庙有些印象。

九年前,此庙人烟阜盛,香客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当今竟一派萧条光景,连庙里的和尚都不知去向。

当时庙门口每天都坐着一个算命先生,见人便缠着要给对方看相。庙里的和尚多次赶他离开,这先生却怎么都赶不走,时刻守在庙门口,黏糊得连狗皮膏药都逊他三分。

有一日,寺里一个小和尚实在忍不住了,说:“你一个修道的,来我们佛门圣地抢什么生意,可晓得职业道德四个字如何写么?!”

算命先生嘿嘿一笑,说:“老夫算过一卦,此处风水有利于老夫飞升,所以在这修行。小沙弥,你要看相么?”

小和尚年轻气盛,心里气不过,抡起少林棍就将那算命先生打了出去。那天,算命先生一下午都没再回来。

第二日清晨,小和尚神清气爽地起床,心情舒畅地打开大门,却看见那算命先生再度出现于庙门口,还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道袍。

小和尚气得横眉倒竖。

算命先生却当做没看见,气定神闲地笑了笑,对他说:“小沙弥,可要看看相么?”

思及此,青槐不由得往庙门口的方向看了看。

只见朗朗天光下,早已掉了漆的柱子边坐着一人。那人穿着一身洗得掉了色的旧道袍,横抱一柄拂尘,盘腿坐在蒲团上,花白的须发垂至地面,远望去宛若神祇。

似乎察觉到了来人的目光,他睁开眼睛,笑眯眯地问道:“姑娘,可要看相?”

青槐摇摇头。不想九年已过,他还是每天都不放过任何一个路人,真是敬业。

她记得,修鹤曾在给她讲史时说过,凡人修道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因为修道修的是心,讲究外化而内不化。

九年里这寺庙荣盛衰败,香火鼎盛时,这算命先生尚能蹭着些生意糊口。现如今此处荒草连天,他已是衣衫褴褛,约莫连饭也吃不饱,却仍能安守此处,大约这就是在修心罢。

他人修行要经历生老病的磨难,还未必能飞升。自己却直接跨过了修道这一关,白白捡了个便宜。她暗自庆幸:可见天上是真的会掉馅饼的。

复向前行百来步,一个草棚出现在眼前。草棚极为简陋,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蹲在屋边,正在用手指逗一只病殃殃的黑兔子。

他一会儿捏捏兔子的耳朵,一会儿又戳戳兔子的身子,突然,“哇”地一声哭了。

他被黑兔子咬了一口。

他大哭着打开笼子,抓起兔子耳朵整个丢出去。

青槐吓得怔了怔,慌忙往后躲去。

兔子重重地砸在她的腿上。

十多年前,她父母还未丢弃她的时候,她也似那只黑兔子般,被父母手中的棍棒折磨得奄奄一息。

听到孩子的哭声,一对夫妇从屋里冲出来。那个妇人把孩子抱在怀里,用衣袖胡乱给他抹了一把脸。身边的男人指着男孩说:“怎么了?又被人欺负了?你哭什么!”

那两张脸,青槐永远也不会忘记,是她的父母。

青槐走上前,拉耸着脑袋,惴惴地喊了一声:“爹,娘。”

夫妇闻声抬起头,打量了青槐片刻。大约是注意到了青槐那对绿色眼睛,想起了什么,那个妇人便一巴掌甩过来,“你爹不是把你卖了吗?还有脸回来?”她看了看怀里的男孩,语气更加愤怒,“阿志是你弄哭的?!”

阿志,大约就是这个男孩的名字。

这么多年了,他们还是如此厌恶自己。

青槐忍住眼泪,她握着拳头辩解道:“我没……”正欲说下去,白烨却走上前来,宽袍大袖一挥,将她护在身后,开口道:“她没有。”声音清清洌洌。

青槐被他身上的香味熏得打了个喷嚏。只听他道:“徐氏女因前世功德,今世可飞升成仙,现下凡断俗。如今你出手伤她,是犯上。”

那对夫妻抖了一抖,面面相觑,阿志躲在徐母怀里,瞪着眼珠子看看青槐,又看看爹娘,三张脸将信将疑。

三人看着他们衣着,此衣料非常人可得,又想白烨的容貌气度,此生从未见过,心中便信了七八分。颤抖着嘴唇不敢说话。

方才挨了一掌,青槐脸上火辣辣的疼,咬着牙从白烨身后走出来,说着先前修鹤教她的话:“父母在上,徐氏女感念生养之恩,现下凡三拜。”

她跪在地上,不顾爹娘的惊愕,叩了三个头。

第一拜,突感神摇意夺,有些眩晕。

第二拜,又觉心神混沌,四肢疼痛。

第三拜,感觉身心晓畅,灵识清明。

青槐站起身,却见原本空阔远深的天上出现一丝鸿蒙紫气,穿云越雾下来,笼罩在自己身上。

那一瞬,她竟忘却了自己身处何世,只觉飘飘欲仙,悠悠荡荡,周身弥漫着彩色的云气,触手便是潋滟霞光。

这就是成仙么?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父母、弟弟已跪倒在地,浑身都在颤抖。远远望去,破庙门口的算命先生亦起身,毕恭毕敬地朝她行了个跪拜大礼。

青槐摸了摸自己的脸,方才流下的泪水还在自己脸上。看来没做梦。

彼时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递给她一方丝帕,丝帕的一角还绣有一个火形图案。

“擦擦眼泪吧,都过去了。”白烨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