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南下,天气也渐渐暖和起来,李绪的风寒在雁随的妙手下亦不曾发作。
他同苍流的伤处也未化脓,苍流甚至吵闹着想喝酒,只是在被雁随一眼瞪了回去后,闭上嘴悻悻作罢。
“前方便是燕州了。”李绪摊开舆图,点了点“燕”字。
“马上便要出定州了,崔家人还会来见殿下吗?”雁随的手越过李绪的,指了指“燕”字旁的“定”字,随后又收回手,手指不经意间擦过李绪手背。
李绪将指移至“定”上,轻轻地摩挲着。
“崔家人如今不敢见我,”李绪卷起舆图,接着说道,“他们盼着我能庇荫母族,又害怕我不庇荫母族。”
“其实我同他们也不熟悉,我的母亲自幼在江南长大,外祖父前些年过世前同他们也无甚交际。”
“彼此薄情些,都好。”
***
李绪说的不错,直到进了燕州辖内,都未再见崔氏族人。
燕州相较于定州,驿站则是更为简朴,有些肖似平关——路上有些匆匆赶路的行人,手中莫不是拿着刀剑。
“燕州山少却险,若是直行则行路,故此官道都临近城镇。”李绪见雁随趴在车窗上,有些好奇地张望外面,体贴地说道,“可要下去骑马?我身上无大碍了。”
雁随摇了摇头,说道:“前几日骑驴倦了。”
便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
李绪思索了一番,敲了敲车身。
“主子。”苍平驾马上前。
李绪掀开帘子,问他:“最近的城镇还有多少里?”
“主子稍等。”
没多一会,苍平回来了。
“离这最近的便是燕州辖内的云城,约莫再行两个时辰便能到了。”
李绪:“同冯将军说,本王肩上伤处有些不适,去云城寻个大夫。”
“是。”苍平并不多问,立刻掉转马头往后去了。
另一边的雁随,胳膊还撑在窗棂上,听闻缓缓转过头,不解地看向李绪,问道:“殿下是不信我的医术吗?旁的我不敢打包票,外伤和风寒我是最拿手的。”
李绪耳朵微微泛红,似是被窗外带进来的风冻了耳朵。
“想着行了好几天,该寻个正经地方填填肚子。”
雁随见他的耳朵有些冻到了,便收回胳膊,关上了窗户。
“我见你这身子骨,也是要抓点药补补了。”
***
云城先前唤作五云城,后因前朝一位皇帝被蛮族俘虏于此囚禁至死,待到新朝便弃了“五”字改成了云城。[1]
襄王车驾道云城时已至黄昏,但入城颇为顺利,守城的士兵只见了一眼冯炽的令牌便放行了。
“一行近百人,这般都不盘查吗?”雁随见状,眼中尽是疑惑。
“我想想。”李绪修长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瞧着,似是在回忆什么,没一会他开口说道。
“燕州如今的刺史,应当是卢奉良。他是范阳卢氏出身的文官,他的兄长卢奉朝如今已官至左仆射。”
雁随轻轻地“哦”了一声。
李绪接着说道:“说来云城应和叶姨有些关系,我听我母亲说过,叶姨之前在云城住过一段日子。”
雁随垂下眼睫,五指握紧了手边的残星随后又轻轻松开。
“师父提过一些,但她不愿多说。”
李绪望向雁随,眼神中带着温柔的和煦,他轻声开口道:“叶姨定是不想让你困扰。”
“或许吧,”雁随抬起眼眸,语气又轻快起来,“等会定要尝尝云城特色。”
李绪有些慌乱地收回眼神,笑着说道:“那是自然。”
***
云城内客栈比不上千禧楼的豪华,但相较这一路上的驿站,已是上乘了。
因着青河提前了半个时辰赶至云城,客栈也已备好了房间、吃食和热水。
云城很少有旅人路过,因此在雁随入店时,她保证她见到了客栈掌柜脸上的兴奋——好似见到了一群肥羊。
待到入了房间,雁随发现房内已经备好了热水。
敲门声响起。
“贵客,您点的椿根馄饨。”[2]
她拉开门,店内伙计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站在门口。
雁随知晓这定是李绪备的,于是接过馄饨,道了声“多谢”,伙计则体贴地替她关上了门。
她在桌边坐下,挑起一颗馄饨,一口吞下。
椿根馄饨算得上是燕州的特色,家家户户均会屯些椿根留着包馄饨。
雁随在平关这么多年,也未曾吃过椿根馄饨,一入口,便被这份鲜美慰藉了近些日子辛苦到的舌头。
一碗馄饨用完,雁随困意袭来,强撑着沐浴后便入了睡。
***
第二日雁随起的很早,趁着众人还未睡醒时,她打算去街上溜达溜达用早膳。
下楼时,却遇到李绪正在大堂角落的桌子边坐着。
“殿……”
李绪轻轻地嘘了一声,指了指周围正在擦桌子的伙计:“唤我的字罢。”
雁随愣了愣,说道:“说实话,我每次唤您的字,都觉着我是长辈。”
李绪在平关的平辈不过苍平苍流青河,并一个雁随也不过四个。青野他们执意唤李绪“主子”,剩下的长辈便都称他的字。
李绪哑然失笑,嗓音柔和说道:“那便喊我的名吧。”
雁随张了张嘴,纠结了半天终于开口:“李绪,你怎么清早起来了。”
李绪眼中含笑,指了指楼上:“我预备着去医馆补些药材,但苍平他们累了睡得沉,仔细想想便算了。”
他反问道:“沈小娘子怎起的这么早?”
雁随走进,开口道:“我想着昨晚的馄饨鲜美,想着去街上再用份,顺便寻些其他吃食。”
“沈小娘子可介意我同行?”李绪起身,抚平衣上因久坐而成的褶皱,“正好还能请沈小娘子帮忙掌眼,免得我们不知好坏买错了。”
二人并行出了客栈,因是清晨,街道上人并不多,也有零星几个小贩。
“坏了,”雁随拍手懊恼,“忘记问哪里的馄饨最佳了。”
李绪镇定自若,不慌不忙地说道:“前面走两步便是了。”
“啊?”雁随微微张嘴,心想他怎能知道。
李绪目视前方,瞅着颇为稳重,开口道:“闲来无事,同店内伙计问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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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是几步便到了,店内只有一个瞅着有些年纪的老翁。
雁随朗声道:“阿翁,两碗椿根馄饨,再来两个油饼,麻烦了。”
“好嘞。”阿翁手上飞快,说话间馄饨已经下锅了,正预备着炸油饼。
雁随同李绪在店内随便寻了个位置坐下。店不大,但很干净,桌子也是擦的锃亮不见油污。
雁随翻过桌边倒扣着的粗陶茶碗,用铜壶倒了些茶水,又递给李绪一杯。
“想来你对街边小食知晓的比我多。”
李绪接过茶碗,啜了一口说道:“我母亲觉得我肠胃弱不让我杂着用,只是我父亲爱鼓捣这些,常常背着我母亲带我出来。”只是李惇又会回府哄夫人。
为了父亲那点面子,李绪还是选择不揭自家老父的短。
“客官,您的馄饨和油饼好了。”阿翁端着食盘上来。
“多谢阿翁。”
雁随从筷筒中取了两双筷子,伸手放了一双在李绪面前。
“我平日只吃过我师父包的馄饨,但我师父实在不善擀皮,”雁随挑起馄饨,努了努嘴,“这般薄皮馄饨,她总能捏成馎饦般厚实。”
李绪失笑:“我记得前些年去临山时,总是叶姨亲自下厨。”
雁随哼哼了两声:“师父常说,人无完人。比如她于饼法一道着实不精通,连带着其他面食也是稍逊。”
雁随吞下馄饨,接着说道:“因此我学不会刀法枪法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人无完人。”
李绪好奇,开口问道:“叶姨便让你学剑了?”
“没有,她让我扎了两个时辰的马步。”雁随边夹过一个油饼,边说道,“但我还是学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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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完馄饨,已是辰时。
李绪记着提前打听好的医馆位置,带着雁随一道去了。
“掌柜的,十包川芎茶、罗汉果四颗、白芨末。”雁随又问道,“掌柜的可有纸笔?”
“有的。”掌柜从柜台后递给她。
雁随唰唰写下方子,连着笔还给掌柜,说道:“按着这两个方子,再包些天麻散、止血散。”[3]
趁着掌柜取药的时间,她抬头望向李绪,解释道:“你近些日子有些畏风,还是备些川芎茶和罗汉果。白芨末、天麻散、止血散这些也应是够用了。”
李绪轻轻点了点头,不过半晌,掌柜的便拿了满满几包药材出来。
雁随伸手接过,道了声谢,抬起下巴示意李绪掏钱。
“多谢郎君,”掌柜一早开门便做了个大生意,很是高兴,“郎君同夫人真是登对。”
雁随今日穿的是襄王府给她备的衣服,因此和李绪的衣服瞅着是同个材质。
“我……”
雁随开口还未说完,便被李绪打断:“掌柜生意兴隆。”
说着便从雁随手中拿过药包,带着她一同离开了。
雁随有些迷茫,问李绪:“你怎的不让我同他解释。”
李绪目视前方,声音清冷:“萍水相逢罢了,解释反倒多余。”
雁随仔细一想,也是,何必多余废这番功夫。
她见李绪拿的辛苦,手上青筋微微暴起,体贴说道:“可要我帮忙提?”
李绪只说不用,脚上步伐飞快。
作者有话要说:雁随宝宝:抓住了我的胃,就等于抓住了我的胃。
我那一生要强的囡囡哟,今天开始怒抬五十斤水缸锻炼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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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徽宗被金人俘获后囚死于五云城,又名五国城。
[2]刘禹锡煮樗根馄饨皮法:立秋前后,谓世多痢及腰痛,取香椿根一大握,捣筛,和面捻馄饨如皂荚子大,清水煮,日空腹服十枚,并无禁忌。山家晨有客至,先供之十数枚,不惟有益,亦可少延早食。椿实而香,樗疏而臭,惟椿根可也。(南宋林洪《山家清供》)
[3]川芎茶:感冒风寒,头痛鼻塞,身体拘急,畏风者。(《万氏家抄方》卷一)
罗汉果:止咳清热,凉血润肠。(广西中药志)
治跌打骨折:酒调白芨末二钱服。(《永类钤方》)
天麻散:破伤风。因跌打伤头脑,而客邪乘之,以致手足搐搦,人事昏愦。(《医学心悟》卷六)
止血散:人参三七,白蜡,乳香,降香,血竭,五倍,牡蛎;各等分。(《回生集》军门止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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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药方并非专业人士,如有错误还请包涵。
但保证罗汉果止咳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