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关城北聚集着各式手艺人,最多的便是铁匠铺子,是烧红的锅炉和阵阵的打铁声,其中零星的散落着几家瓷器铺子和木匠铺子等等。
残星剑是叶岚给雁随的剑,雁随自己并没有亲自挑选过兵器,在阵阵的打铁声里,雁随跟着李绪踏过潮湿的地面,周围是热腾腾的水汽。
张家铺子的幡子有些破烂,“張”字的長快模糊的看不见了,幡子在打铁声带起的阵阵余韵中摇摇欲坠。
“老张。”李绪开口道。
老张正在教新来的小学徒怎么锻形,听到李绪的声音抬头,立刻擦了手迎上来,低头小声问道:“殿下,您怎么有空来了,是三个月前的那批枪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老张没有名字,他是之前张家铺子的老张的学徒,是老张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
之前的老张儿子去得早,收了个他以后,周围人就叫他小张,等到之前的老张打不动铁了变成老张头,小张就变成了老张。
李绪固定的每半年来一次张家铺子,给老张几张兵器样式,来的时候也很低调,基本上只带着苍平。
“那批枪没什么问题,”李绪开口,老张明显松了一口气,随即李绪抬了抬右手指向雁随,“今日只是府中贵客想来看看。”
老张抬头看向雁随,眼前的小娘子身量很高,腰间别了一把剑,老张这些年一直在替平关军的兵器打样,但这位小娘子腰间剑的剑形他再过二十年都造不出十分之一。
“不知贵客想要什么样的兵器?”老张开口问道。
雁随仔细想了想,看着他:“我想要一把匕首。还有您这里能否打首饰?”
老张憨厚的脸上纹路很明显,是铁炉和锅气翻涌的成果,他应道:“匕首不难,首饰的话得开您需要打什么样的,小人这边平时也会打些首饰,但基本上都是附近妇人带的银簪,没什么花样。”
雁随从袖子里掏出两份图样,递给老张:“您看看这样的大概需要多久能打好。”
老张接过图样,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眼里满是惊艳:“这匕首设计真是精妙,不知是哪位大师的手稿?还有这簪子,看着是簪子实则暗藏玄机啊。”
“匕首是先祖的遗稿,我又参照古籍里的徐夫人匕首改了改,”雁随温温柔柔地笑着,“簪子则是自己随手画的,胜在新奇罢了。不知张匠人大概需要多久能铸完?”
“匕首倒是快,约莫三天就能做完,簪子小人没做过这么精巧的,起码得七天才能做完。”老张说的很谨慎。
“那便劳烦张匠人了,铸匕首和簪子的陨铁我稍后送来给您,匕首三天后我来取,簪子的话到时候我托其他人来拿,”雁随从荷包里取了五两银子放在老张手中,“这是定金,不够的我到时候来补。”
老张连忙摆手,要将银子还给雁随:“这也太多了,您是王爷的贵客怎么能收呢?”
雁随偏头看了一眼如同一尊大佛的李绪,回过头笑着将银子塞回老张手里:“您是手艺人,手艺自然是最贵重的东西,我只是按着我心中的价格给您报酬罢了。”
旁边如同一尊大佛的李绪终于开了尊口:“老张,收着吧。”
李绪开口,老张只能“哎”了一声,收下银子。他的小徒弟一直在旁边偷听,但奈何这边一个眼力超群一个心细如发,早就看到了他好奇的模样。
“那我们先走了,等下苍平会送陨铁过来。”李绪和蔼说道。
“王爷和贵人慢走。”老张恭敬地说道。
雁随抚着腰间的剑穗同李绪离开,隐约听到老张的小徒弟兴奋的声音:“师父,我想吃烤鸡和蜜糕!”
老张则是骂他:“吃吃吃,就知道吃,今天教你铸形的法子学会了吗。”虽是责骂的语气却也带着宠溺。
“吃完我一定好好干!”
“行行行,等会就去给你买,我真是造的什么孽收了你这么个徒弟。”
雁随耳力好,听的颇为清楚,她侧过头询问李绪:“张匠人经常给平关军铸兵器吗?”
“老张的师父老张头四十年前就负责平关军兵器,后来他的儿子在一次和北雍的战役中失了性命,没过多久他在死人堆里扒拉了老张。”
“老张被他捡到的时候差不多七八岁也没名字,老张头就带着他学打铁,周围的人都小张小张地叫着,后来老张头敲不动了,就是他从小张变成了老张。”李绪缓缓道来,“从郑老将军到我父亲,再到我,平关军兵器的式样都是在他这做的。”
“平关的式样同上京禁军应该不同吧。”雁随随口问道。
李绪点头称是:“上京禁军偏轻巧,北雍兵器则多用于马战更为重工,郑老将军则是结合了上京禁军和北雍军队式样,留下了手稿,每半年或者一年,拿给老张打样。”
雁随将荷包挂到腰间:“那刚刚那个是他的徒弟吗?”
“前几年南边闹瘟疫,他徒弟从南方逃过来的,周围人都说老张同老张头两个人作伴太无聊,所以劝他收了他当徒弟。”他们离铁铺有点远了,风吹的愈冷,李绪紧了紧大氅,“他徒弟变成了小张。”
“后继有人,也是传承。”雁随回应着。
冷风忽得吹过,他们没再言语。
两人没有目的的逛了一会,李绪突然问道:“这边离千禧楼不远,要不要去尝尝他家特色?”
雁随欣然同意:“那还请殿下带路。”
千禧楼原名千香楼,后来为了避讳册封平关的襄王封号,改“香”为“禧”。千禧楼是平关城内最大的酒楼,做的是地道的平关菜。
平关来来去去也开了不少酒楼,有以上京酒楼分店为噱头的,有以北雍菜尝鲜的,也有融合各地菜系的,但开来开去都不比不过千禧楼的屹立不倒。
平关人出门打牙祭不知道去哪家酒楼,择来选去都是千禧楼稳妥,各家办宴席需要借厨子的也都是想方设法借千禧楼的厨子。
门口小二颇有眼色,看见李绪和雁随进来立刻迎了上来:“客官,您里面请。”
“一字包间,老规矩。”李绪吩咐道,他思考了下又接了句,“今日姜切大块。”
“好嘞。”小二立刻恭敬地退下。
李绪捕捉到雁随的不解,开口解释:“是从我父亲在时就留下的规矩,一字包间留给襄王府。老规矩则是我母亲留下的,她对平关菜倒是喜欢的紧,每次来有三道菜必点,再让后厨看着做几道时兴菜,总说万事都要尝尝鲜才有趣。”
“太妃娘娘真是个妙人。”雁随跟着李绪上楼梯,“多年前师父带我下山也拜见过娘娘,娘娘性子好又温柔又亲切。”
“她平日里是雅客,吃饭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豪客,便苦了父亲和我,每次她都尝尝鲜又吃不完还不能浪费,只能父亲同我硬撑下去。”李绪想到当初被崔太妃喂饭,都隐隐有些牙疼。
“太妃娘娘这是勤俭,一饭一菜皆是不易。”雁随笑着说。
“我竟没发现,你是我母亲的拥趸。”李绪和雁随已然上了二楼,在尽头的包间停下,李绪推开门示意雁随先进。
“殿下折煞我了,还是您先进吧。”雁随站定,微微低头。
李绪见推脱不过,只能先进。
雁随跟着迈入房间,开口道:“能当太妃娘娘的拥趸,自然是我的荣幸。”
她进入包间,环顾四周,发现包间颇为古朴,只一张方桌,旁边则是立了个花架,摆了几个泥塑陶俑。
李绪关了包厢门,解下大氅挂在踱步到主位后坐下,开口道:“随便坐吧,这是我母亲照着当年章柳书院的旧屋布置的,她总觉得用膳的环境越简单才有吃饭的意境。”
雁随在李绪右手边坐下,解下剑摆在身旁:“太妃娘娘说的极是,用膳这件事总归是为了吃饭。”
她答完就有人轻轻地叩门,李绪说道:“进来吧。”
小二托着茶壶,弓着腰放在桌上:“二位贵客,这是顾渚紫笋,是今年的新茶。”
“好。”李绪拿起茶壶。
“那小的先退下了。”
李绪颔首,给雁随斟了一杯茶,等到小二轻轻关上门,开口说道:“近些年我也不怎么来了,每次都是让苍流他们来取菜回去。”
他轻抬下巴示意雁随试试茶,“我母亲喝不惯平关茶的浓烈,每次都是自带茶,久而久之她嫌麻烦,每年都会放些新茶在千禧楼。”
雁随品了一口:“茶汤清澈馨香,却又回甘。”
李绪给自己也斟了一杯:“我父亲说平关城煮茶的水比不过临山雪化的山水,他曾专门去临山取山水泡茶,说比城内井水泡的妙,不输章柳书院背后的山水。”
他放下茶杯,接着笑着说:“我却尝不出来什么差别,许是我学不会《茶经》,舌头也养不刁。”
雁随在手中转动着茶杯,回答道:“师父说过,老王爷和太妃娘娘都是雅致的人。师父也觉得奇怪,她怎么喝都觉得临山上的水就是水而已。”
雁随将茶杯搁在手边,撑着下巴看向李绪。
“怎么了?”李绪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在看殿下的眼睛。”雁随坦率地说。
李绪失笑:“我的眼睛随了我皇祖父,我父亲就常说我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像是讨债的,不像他儿子像他祖宗。”
李绪长得很好,立体饱满的眉弓配上他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和高而挺的鼻子,眼尾一颗小痣也是恰到好处,显得他整个人愈发清冷。
但他时常挂着笑,整个人像是一块寒玉又带着些许温润,是合宜的精致。
“叩叩叩。”门被有节奏地敲响,雁随放下手端坐着。
“进来吧。”李绪朗声道。
几个小二有序的端上菜,弓着腰报菜名:“炙羊腿。”“烤鹿肉。”“羊肚羹。”“油灼肉。”“蘑菇煨鸡。”“腌冬菜。”“清灼蒿尖。”“葱薄饼。”
几人摆上菜后随即退下。
“尝尝,千禧楼的有些菜生姜是不可少的,特意让他们切大块,你吃的时候也仔细些。”李绪拿过勺子给雁随盛了碗汤羊肚羹。
雁随接过碗,揶揄道:“看来殿下还记得那道通神饼。”
“哪里敢不记得,这不是害得沈小娘子遭了大罪吗?”李绪的声音却没带着歉意。
“殿下还是叫我雁随或者阿随就好,您每次叫我沈小娘子,我听着都感觉自己犯了事儿。”雁随拿起勺子。
“好,雁随。”李绪说完给自己也盛了碗汤,说道,“私下你还是唤我的字吧,每次你叫我殿下,我也觉得不痛快。”
雁随喝了两口汤,擦了擦嘴,郑重说道:“殿下,礼不可废。”
雁随的声音清脆,如同白乐天的那句“戛玉敲冰”。
他捋了捋袖子,开口道:“算了,便还是随你的心意吧。炙羊腿、羊肚羹、清灼蒿尖、葱薄饼是千禧楼的招牌,看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我是不挑剔的,在平关十几年,只要不带姜,来者不拒。”雁随用盘中小刀片了一块羊腿肉,放在李绪碗中:“倒是殿下自己多吃些吧,我有时真的觉得我能一拳把你打趴下。”
李绪笑得眼睛眯了起来:“怕是苍流他们几个来了也要被你一拳打趴下,只有苍平还能接两招。”
雁随轻哼了一声:“您可真是抬举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雁随:好你个李绪,这不是知道我不吃生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