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历三百九十六年,青夔全境大旱。
天灾每每昭示着上天对主君的谴责,也有清流大臣借机上书进谏,指责夔王这样那样的做法不妥。按照老例,清任一连下了几道诏书,检讨自己继位以来的种种过失。他在宫中斋戒沐浴,一日三次入神庙祭拜,甚至举行大赦。然而几番折腾下来,郢都的天空仍然是一片苍黄,没有半点要下雨的样子。
江南九郡的早稻田,近五成颗粒无收。再不降雨,晚稻也会耽搁。这样下去今年的年成实在堪忧,到了冬天会饿死人的。
哦,清任点点头,到冬天会饿死人。照你这么说,那也还好。至少到眼前为止,并没有出现饥民是吧?
实际上,即使在郢都街头,也已经有陆陆续续出现逃荒者,却因投告无门,在光天化日之下成为倒尸。这些事情,夔王清任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等着这些官员们来向他禀告,永远也无法知道真相的。他们从来不肯报忧。
王有这一问,尚书果然被吓住了,大声说:主上,臣不得不说,事实上已经有人饿死了!
哦,清任抬了抬眉毛,淡然道,我早已吩咐打开各地仓库,放粮赈灾,不可使民心动摇。想来卿等都做得很好?
尚书闻言,顿时满头大汗。赈灾这种事情,从来都是说不清的。
清任苦笑。虽然他清楚地知道各郡地方官百般克扣救灾粮食的情形,无奈鞭长莫及,此刻也不是追究的时候。只能当作没看见。他低了头,一边喝茶,一边说:江北绵州灾情不重,又一向富庶。着绵州府往灾情严重的冰州、复州等地调运粮食。
主上
嗯?
是不是再想想别的办法?
绵州是庆氏的封地。庆氏身为外戚,备受恩宠,权倾朝野。就算有夔王的命令,谁又敢在他们的地头上认真征粮?
别的办法?清任喃喃道,粮肯定还是要征的,别的事情也要做。不过能做的,我也都做得差不多了。
尚书小心翼翼地提着:主上何不试试雩祭,其实历来国中旱灾,都是要靠雩祭来解决的
清任当然明白雩祭的重要性。但是,他迟迟不做,却有他的原因。雩祭要由大巫主持,而之前要请动大巫出山,就是件非常麻烦的事情。
虽然清任也算是在大巫的扶植下登基的,然而他却并不想给予大巫一派太多的权力和荣誉。大巫当然也明白清任的想法。他索性躲在神殿里整天不出来,以看似隐忍实则倨傲的姿态,向年轻的国君示威。清任本不想理他,只把他当作一个老神仙供着也就是了。
但到了这时,是不求也得求了。
他沉思良久,先请过王后庆氏和宰辅庆延年,先行商议,又论封赏,然后委托庆氏一家联络大巫,从中说项。自己每日的素衣白马,亲入神殿,诚信恳求大巫拯救苍生。照例大巫还要推三阻四一番。以人力干涉天命,不是巫师的职责云云。如此过了三天,大巫终于回话,同意主持雩祭,并委派其弟子巫礼着手安排礼乐牺牲,无不要求尽善尽美。
其实雩祭也就是求雨。不过,这个求雨可不寻常。起先旱情出现时,各处陆陆续续的有人求雨了。清任在自己宫苑中,也领着朝臣求过几回。然而既为雩祭,是要在宗庙举行求雨,是为不能更加郑重的国礼。如果这种国礼都失败,那就意味着真是触怒了上天而无法挽回了。
所以雩祭自然是格外隆重。清任也放下话来,说大巫求雨时,无论有何要求,都尽力满足。务必这一次,要让上天降下雨来。
龙神司雨。巫礼派人去南方大庾岭砍伐千年的白檀木,召集百名,连夜雕刻成一只巨龙,以用青色土砌成三丈高台,供奉白龙于其上。另一面召集国中稻人、舞师千余名,俱斋戒三日,沐浴更衣。
骄阳之下,大巫戴鹬冠,披青袍,持长剑,吁嗟而舞,歌哭而请。四方雷动,传遍郢都城中。
忙碌了三日之后,天空中依然一丝云彩都没有。
这几乎是从来没有过的状况。大巫是神明一样的人,由他出马求雨,即使不能扭转乾坤,也能少许下一场雨,略微改善旱情。然而这一次却是惨败,大巫的脸越来越阴沉。而夔王清任也是一肚子的懊恼,不过看见大巫垂头丧气的模样,却还是忍不住在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遂转头命王后庆夫人安排下赏赐,慰劳大小诸巫。
庆夫人去慰劳诸巫,也顺便探望了大巫。不料她一回来,却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其实大巫也知道,这么求雨是不成的。
唔?清任暗暗想,他又有什么说辞了。
大巫说,求雨术是有两条路可以走的。眼下只是一味地恳求龙神降雨而无效,由此说来,要解决这场旱灾,还得用另一个办法。
你是说焚巫?清任眯着眼睛问。
庆夫人安心要卖个关子给清任,没想到清任了如指掌,不由得赞叹:主上真是渊博之极啊。
清任微笑。没有人知道,这还是他在高唐庙黑塔中偷学来的知识。相传上古的时候有天帝之女遗落人间为妖,造成天下大旱。后世人们就相信,凡有旱情出现之处,必有妖女作祟,又认为这种有法力的妖女,一定是女巫。只要找到了那个为祸的女巫,将其在烈日下焚烧掉,旱情即可缓解。只是光天化日下的火刑太过残忍,而且从前烧死了女巫依旧大旱的例子,也并不鲜见,所以大巫是很久没有动用这种方法了。
只是这一回情形就特别了。青夔国中并没有几个女巫。而且,能称得上是妖邪的,还有谁呢?
清任审视着庆夫人:王后的意思呢?
庆夫人垂下眼帘:大巫的意见,不可不听。顿了顿又说:家父也说,旱情再这么下去,只恐民心生变。不管怎样说,如果连焚巫的法子都用上了,大家至少不会责怪主上不尽力。
有道理,清任有些恶狠狠地想,假如我把大巫烧死,岂不是更加尽力?
接着,又听见庆夫人悲叹一句,只是臣妾可不想去看那样可怕的场面。
清任忽然有一种厌恶得想呕吐的感觉,然而依旧微微笑着:好吧,明日请祝南公主。
主上圣明。庆夫人跪拜退下。不曾想到,她鼓起勇气才说出烧死瑶姬,清任那么快就应允而丝毫没有动怒的表现。
自从她做上王后,高唐庙里的那个女人,就成为她的心腹之患。虽然并未发现此二人有任何纠葛,然而清任对瑶姬的了解和信任,远远超出了一个国君对于一个名义上的公主。他甚至默许她明明暗暗地插手青夔国事。就连庆氏的靠山,主持青夔国神殿的大巫,都是不能拿她奈何。看来大婚之前的那些传言并非妄语。作为一个不很受宠的王后,她不能不妒。作为大巫的同盟者,她不能不防。
然而此时,清任一点也没有要庇护瑶姬的意思。她一边走一边庆幸,也许后宫相传的青夔王被妖女迷惑的说法,只是一场误会罢了。也许清任其实也没有把这个亡国公主放在眼里。早知如此何必费那么大心思除掉她呢。
不过,除掉隐患总是件好事吧。年轻的王后自顾自盘算着,觉得心满意足。
这壁厢,清任长吁一口气。一个白衣女子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我说吧,他们会先开口的。那么就这么定了?
清任点点头。
你这就把我这符咒解了罢。瑶瑶说。
清任笑道:如果解了你的符咒,你就趁天黑跑了,依旧扔下我们一国灾民不管。我可怎么办?
你还有的可选择么?瑶瑶冷笑。
清任牵过她的手,松开手腕上那道碧玉环,又道:明日,你要小心。
瑶瑶道:我不是那么傻,会心甘情愿地让人把我放在火上烤。只是为了自己的自由而已,你放心好了。
清任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却拿出了一件雪白如月光的东西,塞到她手里。
火浣纱?
嗯,明天一定要穿着。
瑶瑶呆了呆。火浣纱是东荒神兽火浣鼠的背毛织成,遇火不化却能更加鲜亮,历来是仙家的宝物,连她也没见过这么珍奇的东西。
收了这纱衣,只是道:求得雨后,你须放我走,不可反悔。
清任点点头。
虽然是那么说,庆夫人还是带着春夏秋冬四位妃子来参加焚巫的仪式了。求雨期要开阴闭阳,男子深居简出而妇人出头露面,作为王后当然要身体力行。庆拂兰从带着面幕后面抬起眼,看见一架牛车缓缓驰来,不由得微微吟叹了一声。
就算求不来雨,借此机会把这妖女烧死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说话的是秋妃,四妃之中最美的一个。
这是什么话!庆夫人立刻喝止她。尽管秋妃似乎颇得清任宠爱,但是也不能放任她煽风点火。
那个焱国的小妖女穿了一身白衣服,缓缓登上火堆。冰雪之姿恍若姑射天人。围观的人群似乎被一种惆怅的情绪感染,一时间都静默下来,看着那个女子走向祭坛。
清任看在眼里,吓了一跳。怎么,她竟没有穿火浣纱?她怎么骄傲到这种地步!刚要招呼,只见火光一闪,滚滚浓烟已经从瑶瑶的脚下升起。大巫扬声祝祷,颂祝和舞乐之声渐渐宏大,弥漫在烟尘之上。然而清任耳中,听得最清晰的是火焰的爆裂声。如果能够闭上眼睛不去看,也许会好过一些,他想。熊熊大火已经吞噬了那一袭缥缈的白衣,那猩红像是焚烧人的血。而他的手心里全是汗。
忽然,红色火焰的中心炸裂了。眩目的七色光芒直击天宇,所有的人都被那耀眼的霞光刺伤了眼睛,不由得低下头去。忽然间人群中又爆出一阵更大的声浪。
他们看见一只纯白的凤,凌空而起。
凤鸟微微昂起头,抖落了羽翼上的烟尘灰烬,用轻盈而骄傲的姿态,在郢都上空缓缓盘旋。人群的喧哗声浪,转瞬被虔诚而激动的心情淤塞,有人因为一生中竟然能够见到一次神鸟,而感慨堕泪。
连清任亦说不出半个字。那是藏于她体内的凤鸟的精魂。清任忽然明白她为什么不肯穿火浣衣了,如果被那样的东西束缚着,怕是无法变化。
檀木白龙中,突然闪出一道银白的光。人群再次哗然,只见一条龙也腾空而起。被凤舞激怒的龙神,在空中纵横奔突,气势汹汹。一时间白凤只能腾到更高处暂时躲避。
所有的看客都跑到了房子外面,观看着旷世奇观的龙凤之战。
龙神一阵狂奔未果,开始追着凤的脚步上升,想要用躯体缠住她。凤鸟灵巧地趋避着,然而龙神的步履更加迅捷。一时间,云气盘成了一朵朵云花,遮住了凤的形影。
人们发出一阵惋惜的叹气声,眼看着凤鸟被龙神团团缠住,透不了气。忽然,天空中传来一声轻微的悲鸣,紧接着淡白色的羽毛飘然坠落。
清任跳了起来,不假思索地拔出弓箭,朝龙神的眼睛射去。一箭中的。
龙神猛然吃痛,放开了凤鸟,忽然俯冲向地面,朝清任这边扑了过来。众人未及喝彩青夔王的无双箭术,蓦然惊变,全都呆住了。
清任惨白了脸,朝龙神放出了第二箭,堪堪射中了伸向自己的利爪。龙神愈加震怒,竟似毫不惧痛楚,嗷然大吼着冲下来。清任未及摸到第三支箭,就看见了血色的龙舌。
就在这时,一阵熏风卷过。
清任把箭搭上弓的那一瞬,龙神已经从眼前消失了。只见那白凤已用双爪将龙神及时地抓了过来。龙神奋力抗争,激得风云突卷,晴空色变。而白凤亦毫不放松,死死扣住龙颈与之缠斗,激怒凶猛之态,丝毫不让龙神。龙神渐渐不敌,相持有一盏茶的功夫后,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白凤终于啄瞎了龙神的另一只眼。
龙神哀吟着,鲜血洒在云端,天都变成了红色。白凤带着他至上云霄,忽然又从高处狠狠抛下,砰的一声砸在地面,震得大家一愣。那龙神立刻回到了白檀木龙身上,合为一体静静伏下,再无动静了。
凤鸟驯服了龙神,骄傲地在空中盘旋几圈。忽然冲回地面,从火中衔起一片着火的碎木,掷向白檀木龙身上。木龙轰然一声,化为一片白色大火,瞬间燃烧得干干净净。
众人还未回过神,只见空中白光一扯,接着滚滚惊雷从天边席卷过来,霎那间风起云涌。原本骄阳丽日的大白天,忽然间就好像天黑了。一阵激动忙乱之中,硕大的雨点就劈劈啪啪地砸在了干涸已久的大地上。
几乎能够听到万里之中举国欢呼的声音,清任也按捺不住兴奋,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清任背后的阴影里,有一个女声低低道:龙神惫懒,求之不成,则激之而起。制服了它,自然能够降雨了。
清任点点头。只有凤,才是能够驾驭龙神的生灵。他回过头去看,只见一个青裙的女子的身影一闪而过。
这时,一片羽毛落到了他的面前。他俯身拾起,用手拭干上面的雨水。凤凰的白羽,即使在阴沉的天色下,也闪动着华美的光。清任注视着这片白羽,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又记不清是在哪里见过它的光彩了。
雨水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白檀木香。庆夫人领着大家到厅上避雨。夔王清任却在廊下微微探身。白茫茫的大雨中,只看见熄灭的火堆中隐隐有一个白色的影子。瑶瑶怎不过来避雨?
旁人回道:恐有些不恭敬呢。
清任恍然,遂命宫人取来长袍送过去。一旁庆夫人早就命人备下一应物品,伺候祝南公主梳洗换装。不一会儿,一群兴高彩烈的宫娥朝王座这边迤逦而来。白衣的瑶瑶被人群簇拥着,宛如一弯初升的新月。她走到清任面前两步,停住。并不跪拜,却向他伸出一只胳膊,意味深长地笑。清任不解。
你一箭救了我,可算我仍旧欠你。那么我暂不离去。瑶瑶道。
你可确定?清任有些吃惊。
主上,瑶瑶冷然道,您的箭术真好。
她的语气令清任有些恍惚。清任俯视着她纤柔如鸟的身体,宛如美丽的凤凰在凌空跃舞。他一面赞叹,一面却有某种深切疑惑从心中悄然升起。求雨的狂喜之后,他有时间去慢慢回忆,但是他却无法向她证实,更无法面对证实后的恐惧。
他捉起她的那只胳膊,依旧把禁咒的碧玉环给扣上。
众臣纷纷过来道贺。只有大巫依然静静的坐在一隅,他的弟子们也只有闷坐不言。清任几乎觉得,大巫真的是老了。
瑶瑶跟在清任身后,虽是疲倦,脸上却是毫不掩饰的得意。
清任携了她的手,当众朗声赞道:祝南公主劳苦功高,真乃我万民之造化。
瑶瑶扬眉一笑:那么臣要向主上请赏。
便有人在下面皱起了眉头。异族女巫,蒙青夔国王恩宠,偶立小功,竟敢有如此非份之想。
清任却纵容着她:你要什么赏赐?
瑶瑶认真地说:我要王兄为我冰族巫师正名。
满堂哗然。
且不提大巫一派和天阙山派系对立,就冲着冰族巫师是冰什弥亚王族嫡传的这一点上,也是颇为难处的。
瑶瑶仰起头来,侃侃而议:我冰族巫师,乃是上古缙云帝的族裔,大神赤松子的血脉,仙法正道,千年不衰。却被大巫有眼无珠,诬蔑为妖邪,借求雨之名而陷我于死地。试问你自恃刚正,何以上天不肯听从你的恳求?有人违背天意,才会天降旱灾。刚愎自用者,从来就只懂得责备别人。事到如今,大巫是否想过,也许是你自己倒施逆行,才是引来了灾祸?
放肆!巫礼站了起来,偶尔妖法得逞,便信口雌黄,妖言惑众。天意岂能是由你说了算的?
哦?瑶瑶睁大了眼睛,冷笑道:天意固然不由我说了算。可是眼前的雨又是谁说了算的?龙神是只听命于能够打败他的神巫的。或者,我让他把雨停了给你们看看?也免了你们心里不服。
不可胡来清任喝道。
瑶瑶听他语气,不由得怒了,索性道:主上,实不相瞒,我为凤鸟,龙神也惧我三分。先前求雨不应,也是此龙见有我在,不敢轻许寻常巫师之故。若今日当真如大巫所愿,将我烧死,我怕青夔国是永远不会下雨了。大巫此议,岂不是有心陷万民于灭顶之灾?至少也该断个年老昏聩,不清不楚之罪。请问,连个雨都求不到,大巫是否还有资格继续作青夔巫师的首领?
清任默然无语。看看大巫,依然是一幅神定气闲的样子。
宰辅庆延年端不住了,站了出来道:罢黜大巫,恐万民不依。
虽然眼前这个女巫制服了龙神,也不至于让她就此一步登天吧?大巫终归是大巫。清任笑道:公主今日这么爱说委屈话了?我不会忘了祝南公主的劳苦。旁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
瑶瑶刚想再说点什么,忽然又听清任道:冰族巫师也是仙家正道。今后各国巫师均与与青夔巫师等同,不许有人诋毁。公主我记得你当年在九灵山修道,本来是要成为巫姑的?
巫姑瑶瑶心中一震。馨远公主那风中兰花一般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
然而却并未来得及。清任认真道,从此往后,青夔也要有巫姑,那就是你。巫姑为女巫之首,地位仅次于大巫,居高唐庙。巫姑一职,从祝南公主瑶姬之后,代代相传。
瑶瑶跪地叩谢。
是夜,高唐庙深处,月光如水。
银色的剪刀在夜色中分外显眼。刀光一晃,一丛白芷花落在了清任的手心里。他小心翼翼的捧着花束回到内室,一个白衣从容的少女接过花,投入一只水晶盆里。烛光从水晶盆背后透出来,闪烁不定。而白芷花辽远的香气,也如同这幽微的烛光一般,在室内轻轻摇曳。
大巫终究还是走了。他留了封信,自称年老体衰,不足以继续担任大祭司一职,离开郢都云游去了。你可满意?清任问。
我满意?瑶瑶哼了一声,其实最满意的还是你自己吧。
清任笑了笑:好吧,那么我谢谢你,帮助我请走了他。其实大巫是个正直的人,然而我不能看着庆氏的势力坐大。
你的外戚坐大,有什么不好?
如果门阀贵族过于被纵容,黎民百姓就要遭殃了,青夔的国力就会被削弱。我也会落得你父亲一般的结果。清任叹道,所以,我须得能够管住他们,不能让他们太强势。如果我一人的力量不够,我就会寻找别的盟友,比如像白定侯那样的军人,又比如你这样的巫师。
瑶瑶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原来我是你的盟友。
我也不想将你卷入其中,只是我能相信的人不多。他苦笑道。
接任神殿大祭司一职的,可还是他的弟子巫谢啊。是大巫临走前推荐的吧?瑶瑶道。
也是宰辅的意思。清任道。不过,这只是个时间问题。我不会给巫谢太多实权,甚至不会让他在这个位置上坐多久。
我明白了。瑶瑶一笑。原以为,清任只是让她设法除去控制他的人。没想到他一面还在盘算着让她得到更多的东西,看来,她这枚棋子,他打算长长久久的使用下去。
你明白就好。清任苦笑。
瑶瑶看了看盆中的白芷花。这种花朵如此的柔弱敏感,以至于被灯光烤了一下,就有了些萎黄的颜色。她叹了一声。
你为何清任忽又出语。
为何什么?
变成凤的时候,你是可以飞走的。
隔着水晶一样的花朵,他探寻的眼神,也是晶亮的。
瑶瑶低头,沉默了许久:我只是习惯这样了。
清任一阵心动,不觉拉住了她的衣袖。她慌忙闪开,躲到了灯后。
清任,她忽然说,你结婚已久,有孩子了么?
清任一愣。冷不防她问这个,一下子击溃了两人之间的柔情迷雾。他烦躁地拧过头:没有。
她盯着他,脸上浮出了一个莫测的微笑:为什么没有?
我不知道,他生冷地答道,是天意吧。
新任大祭司巫谢,是宰辅庆延年的侄儿,王后庆拂兰的堂兄。他本名庆伯谢,得到巫谢这个称号的时候,他已经三十岁了。他并不是大巫最出色的弟子,在他之前还有好几个师兄,都是出类拔萃的巫师,比如巫礼的法术就很高。但是大巫最终把他作为了自己的继承人。这也是出于青夔实际情况。想要得到最高权力的巫师,是不能够脱离门阀贵族的支持的。大巫是绵州庆氏的庇护者。但另一个方面,某种程度上,大巫也靠着庆氏一族为他拉拢人脉,提高声望。所以,庆氏出身的巫谢自然而然的成为继承人,这对于双方都是一个默契。
巫谢坐在枫华苑的滴水檐下,一口一口的舔着宫内秘制的雪豆菊花茶,一面细心倾听庆拂兰讲述宫里的是非。绵州庆氏闺门森严,未嫁之前,庆拂兰只在一两回家族的祭典上远远的望见过这位堂兄。
反倒是出嫁之后,她身为王后经常去神堂祭拜,巫谢每每上前殷勤,彼此才熟络起来。
上次为王后求子,不知是否奏效?巫谢小心翼翼的问。
庆后皱了皱眉头:倒是秋妃有了身孕了。
巫谢一惊:怎么会?多久了?
我怎知道我都没有听到过消息。庆后摇摇头,烦闷不已,昨天她们悄悄地去了高唐庙,向巫姑请签。据说不知怎么惹恼了巫姑,事情闹大了,我才得知。哼隐瞒得真好!
青夔王清任继位已有五年,一后四妃总不见生养,下等的宫嫔宫女们更是没有动静。身为王后的庆夫人,需要有个王子为她巩固地位,自然最是焦急。然而第一个怀孕的却是秋妃。
也不必紧张,巫谢道,秋妃的出身不能和您相比。秋妃时云萝的父亲,是文渊阁大学士时晦明。时大学士名气很大,却也只是一介清流,远不足以和实权在握的宰辅一家相抗衡。
庆后不语。后宫女人当中,固然她是最为显赫的一个,可也是清任最不喜欢的一个。清任对后妃们都和颜悦色,礼敬有加。但是连扫地的小宫女都知道,王不在节庆典礼的日子,绝少光临王后的寝宫枫华苑。
我该怎么办呢?庆后自语,你去替我问问巫姑吧?到底昨天是怎么了。
巫谢觉得很为难。在他眼里,巫姑是个冷傲的女人,除了夔王,谁的账都不买。而且,他也知道,巫姑法力明明在他之上,是他最大的对头。求雨大典之后,郢都有一半的人去参拜了新修的高唐庙。身为大祭司的他,心里颇不是滋味。
但是王后的交代不能不履行。有庆家的支持,他这个大祭司的位子才坐得稳。
见到巫姑,她却是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她的炉子里焚着龙涎奇香。巫谢一跨进高唐庙就闻到了。这种珍稀的海外名香只有青夔王才有资格用,连他的神堂里也不许点的。但是说起来,巫姑是当今王上为了笼络冰族遗民而册封的公主,这点恩宠也不算僭越。
究竟是为何事?我今日听见王后说起,王后也很关心。
原是我不好,修为不够,沉不住气,瑶瑶一脸自责,倒叫大祭司见笑了。
哪里。
其实也没有什么,瑶瑶说起来轻描淡写的,秋妃第一次怀胎,心情是要紧张些,多说了几句话。我这高唐庙里,却都是些处子在侍奉神明,听她说那些,未免不太合宜。她身为王妃,擅自出宫,还跑到我这里来,也实在有失体面。因此我才说了她几句。
原来如此。
瑶瑶一笑。昨天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个女人跑到这里来,简直像是疯了。她说她的宫女去告密了。她原就是偷偷地留着这个孩子,不敢让人知道。这下子她活不了了。想来想去,只能来求巫姑。
她要求巫姑的庇护,是认为巫姑法力无边呢,还是认为在青夔王面前,巫姑比她更得宠,权势更大呢?瑶瑶一时间就沉下了脸,宫闱之事怎能来扰乱天神的供奉者的清修?何况,她们之间争风吃醋的事情,她不愿管也管不了。
但是秋妃说,事已至此,如果她回宫去,那就是死路一条。那她还不如死在巫姑这里。
瑶瑶只得静下心来想。
这本不关她的事情。但她忽然想起宫中那个被称作王后的女人,面色苍白,神情温婉,修长的手指上戴着祖母绿指环。这么一只纤纤素手,竟然左右了那么多柔弱女子的命运。
青夔王不知为什么,对女人都很不在意。一方面导致了子息零落,一方面也使得王后的权利更大,几乎为所欲为。宫中一直以来有这样的传言,王后给所有怀孕的宫女冠上通奸之罪而悄悄处死;妃子们若有身孕,则无一例外的流产堕胎。秋妃为了要小孩子,瞒了足足三个月,连贴身宫女都不让知道。因为王后的耳目无所不在。但是总有瞒不住的时候。发现走漏了风声,所以急急忙忙跑出来。
说不定,那个女人已经得知了消息。我何必让她得意了去。她心里说。于是竟然留下了秋妃。
但高唐庙里神器、药草极多,稍不注意就犯了禁忌,实在不适合孕妇居住。而且,瑶瑶也无法忍耐这样一个女人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转身就叫人通知了清任,不忘加上一句卜辞,宜静养于外,方可母子平安。一切替这个倒楣女人打点好。晚间宫里派来了车,直接送秋妃回了大学士的府上。并且教时府关上了大门,谁都不放进入,同时严防刺客。
她非常老练地安排好了这些事情。等待清任得到消息,就会有所觉察到。这一回,那个女人对她的恨,大约又像洪水期的江面一样高涨起来了吧?
眼前的巫谢这个人,反倒比较好对付。在巫谢面前,她只是高唐庙的女巫,只对占卜负责,其余都不爱过问。
不过是个女巫,虽然特别一点,也不会对他形成太大威胁?巫谢看着巫姑清窈的背影,心里这样揣摩着。
那巫姑看来,这一胎果然是男?
这却不便说了。瑶瑶笑道,主上吩咐,一概不许议论。
巫谢微微失望。
我已着秋妃佩上萱草一束,瑶瑶道,七月之后,当见分晓。
萱草又是何意?
萱草宜男啊。
巫姑懂的真多。
大祭司过奖了。些许草药知识,还是在故国学的。你看我这满庭的芳草,好多都是从武陵河一带的山中采集而来。
巫谢忽然显得很有兴趣起来。
瑶瑶便一一指点给他看:虹草可指示祥瑞,怀梦草可以知梦之好恶,青田核可化水为酒,不死草服之令人长生
那么要避忌些什么才好呢?
呃?避忌些什么瑶瑶闻言,不由得眼睛闪了闪,此人问她这个,莫非有什么用意。
她一边想着,一边随口而出:比如红药可以伤金石,白山千鸟花可致罡风,扶摇草可以伤小儿,飞来草伤成人,种种禁忌,一时也难细述。
听起来甚是奇妙。青夔没有这么多药草知识啊。巫谢搓着手说。
我国开国国君缙云氏,便是古往今来第一位杰出的药师。编有《药师谱》一卷,代代传诵,这些草药知识只是其中皮毛而已。
巫谢问:那可真是奇书啊。不知这《药师谱》如今世上可还有全本?
有倒是有,瑶瑶想了想,道,大祭司若有兴趣,我这庙宇的藏书里有一本《药师谱》,上面有些记载,尚可一观。
说着便招了招手。侍女端了一捧厚厚的经卷出来。巫谢没想到瑶瑶如此大方的拿书出来,心中大喜。等到兴致勃勃地翻开书页,却发现那《药师谱》是用古冰族文字书写的,无法看懂,不禁暗暗叫苦。他只得把那旧书翻了翻,注意了一下草的图谱。末了笑道:百草的学问,我一向是不通的。看也看不懂,不如有什么都向巫姑请教,来得方便些。
不敢当。这书写得艰深了些,寻常人只看看图还罢了。
巫谢细看了看图,踌躇了一下,道:看了图谱,倒对实物更加好奇了。听说巫姑的院子里,养育了不少草药。不知可有书中的品种,让我开开眼界?
此话甚为唐突,瑶瑶不免一惊。转念一想,有些明白了,遂顺水推舟道:大祭司肯赏脸观看我的花草,真是万分荣幸。
巫谢的脸上几乎泛出光芒来:那可太好了。
那么请大祭司随我到后院看看罢。
巫谢起身跟上,一脸痴笑吟吟。于是瑶瑶彻底明了他的用意。她一面向他介绍着自己的药草,一面在心里泛起微微笑纹,仿佛暗色的水面涟漪点点。种子已经撒下了,将来怎样生长,就要看风雨年时了。
那一刻,瑶瑶似乎看见外边廊柱下面,有一个青裙的人影在飘飘摇摇。笑容宁静温和,隐隐带着一丝讥诮揶揄。她呆住了。
公主,你这又是何苦呢?薜荔道。
是他们心中有恶意,于我何干。她心中一悔,却依然强说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薜荔却说,你本可以什么都不做,何必多次一举。你忘了吗?其实不管怎么样,清任的孩子都活不下来的。
你给我住嘴!瑶瑶瞪大了眼睛。
薜荔的话令她不寒而栗。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呵斥她亲密的傀儡。
不要给我提那件事情,我不想听!
公主啊傀儡摇摇头,发出了一声悲悯的叹息。
青夔历三百九十七年秋,秋妃诞下一名麟儿,举国欢庆。青夔王大喜,赐名赤乐。宫中喜气洋洋,大臣家眷竞相入宫,向秋妃和小赤乐王子送礼道贺。就连秋妃的母家,时御史府上,也是门庭若市,车马喧嚣。夔王清任多年无子嗣,头胎男孩生的活泼健壮,备受宠爱。虽然清任冷淡寡情,素不以后宫为念,但这小公子的情形却是一日都要问起两三回。大家都说,这小公子必然是要登大统的。
一个月后,小公子出水痘,着太医看过。神堂大巫亲自祝祷,为小公子乞福延寿。王后庆氏更是在宫中带头斋戒沐浴,甚至祈求神明将灾病转到自己身上。其实小儿出水痘,乃是常见的症候。只是小公子太过宝贵了。这一翻折腾忙碌,似乎还真有效验。小公子的病,看似渐渐好了起来。
清任却总有些不安。他悄悄来到高唐庙中,向巫姑问卦。
瑶瑶一言不发,抓了一把蓍草洒在地上,看了一眼。
怎样?
瑶瑶说不出话来。
你说啊。
瑶瑶掐指算了算,忽然苦笑:你回去就知道了。
清任顿时如五雷轰顶,飞马奔回宫中。忽然看见宫门口停着巫谢的车架,忽然想起了瑶瑶的警告。这时他悲极,反倒沉静下来。跨入秋妃的宫殿,正看见后妃几个都在,围在小小的摇篮边低声啜泣。
太医惶惶地扑在夔王脚下:禀王上,小公子因因因水痘不治而亡。
昨天不是说已经缓过来了?清任冷冷问道。
臣臣太医不停地磕头。
清任捏紧了拳头,此刻他一定要忍住自己的爆发。然则他实是忍无可忍。
末了他低低吼了一句:限你们十天,给我查清楚!
几个妃子都猛然扬起泪眼,王的声音都变了,可见这场暴风雨势必要来临。
太医双膝发颤,根本不能站起来了。倒是巫谢于心不忍,说:小孩子体弱,病中反复也是常见他说到一半就打住了,因为清任凌厉的眼风扫了过来。
太医们查了几天,断定小太子死于中毒。然而追问是什么毒,却始终查不出个所以然出来。夔王下了旨意,免除太医院一个月的俸禄。同时责令大祭司巫谢主持占卜,请出神示。
沙盘上写出了两个字:扶摇。
扶摇是何意?清任拧起了眉头。
巫谢摇摇头。
你都不知道?
巫谢慌忙跪下:主上恕罪,臣才疏学浅臣想
什么?
臣的师父应该知道。
清任紧紧地瞪着巫谢,看得他直发毛,末了终于说:那就去问你师父,快!
师父归隐之后,无人知道他的所在。巫谢小心翼翼道。
清任忍无可忍:就算你不知道,宰辅总是知道的!
是巫谢战战兢兢的说,我这就派人通知宰辅。
秋妃忽然扑了上来:主上,主上,我的王儿死得冤啊主上,请您为我做主啊
清任只觉得一种强烈的厌倦涌入胸臆,猛然退了两步。
主上这宫里就是地狱啊
这话说得过份了,庆王后皱了皱眉头,忍不住开言道:人有祸福旦夕。小小孩童,更是难保。难道我们不心疼?难道小公子只是你一个人的小公子?你拖着主上的袍子,口口声声说主上的王宫是杀人的地方,究竟什么意思!
秋妃猛然站起来,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向庆后冲过去。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啪的一声,庆后脸上留下了红红的几道指印。
庆后吓呆了,竟然毫无反应。
秋妃疯了似的尖声高叫:你敢说不是你你敢说不是你!这宫里谁的孩子不是死在你手里
庆后终于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秋妃索性扑在她身上,又扯又揉。
放肆!清任压低声音吼道。
还是春妃白雍容实在看不过去,冲上去把秋妃拉了下来。旁边的宫女们也才醒悟过来,忙忙地扶起哭成泪人儿的王后,掺了她下去更衣梳洗。
清任有些头晕,一刻也不想在这神庙中待下去了。扔下一句看好她们,匆匆往外面走。
隔了几日,信使携着巫贤的亲笔信回来了,神情满是古怪。
这么快就找到了大巫?清任翻了翻信纸,居然轻轻一笑。使者注意到夔王的表情,心下惊疑不定。
大巫来信的内容,想来你已经知道?清任看见信使的踌躇之态,遂问。
呃,微臣并不知道。信使说,不过大巫已经向微臣说明情况。
清任冷笑:我派你去,只是当个信鸽子。有什么话,他在信里告诉我就是,我自有定夺。他要向你说明个什么?
信使一听,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主上恕罪。
清任道:你见我之前,先去见了大司徒,对吧?
信使听得浑身直冒冷汗:主上恕罪,主上恕臣不告之罪
你讲。
大巫说,兹事体大。扶摇草是一种冰族上古相传的一种仙草,极为稀罕。当年,缙云帝在天阙山梦华峰中觅得一株,移植皇宫内苑。故当世别无第二,寻常人也是得不到的。焱国传说中,扶摇草伤孩童,所以,当是一种剧毒的草药。如此看来,作恶的乃是只能是冰族公主巫姑瑶姬。
清任点了点头。大巫会如此说,并不出他的意料。
大巫又说,巫姑法力强大,若惊动了她,让她风闻消息有所准备,只怕不容易擒住了。信使偷偷的抬眼看了下青夔王,故交待微臣,回到郢都,当先面见宰辅,请宰辅拿下巫姑再说。
清任猛然震了一下:宰辅已经发兵了?
是应该已经将巫姑带往狱神庙了。信使战战兢兢道。虽然铁证如山,但是没有青夔王的旨意就捉拿巫姑,到底也是犯上僭越的事情。
原来你们眼里,只有大巫,没有主上啊,清任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也难怪,大巫身在江湖,不忘庙堂。倒是尔等的绝佳榜样。
信使伏地不起:大巫绝无犯上之意。
是了,我料大巫也不会有这种吩咐。大巫在朝中多年,克己奉公,谨小慎微。他怎么会这么傻,教你们做这种事情,他自己担责任?清任冷冷道。
主上明鉴。
其实,想犯上的是你们罢!
信使瘫软了。
清任立刻吩咐左右押下此人。
清任是真的怒了。在他匆匆赶往狱神庙的路上,宰辅庆延年的使者才赶过来禀明此事。清任窝了一肚子的火,默不则声。走过来的时候,注意到狱神庙内一路设了重重关卡,清任看见地上门楣上还画了符咒,想是连巫谢都已经来过。当真是轰轰烈烈如临大敌,看得清任愈发恼火了。直到他看见瑶瑶静如春树的身影,心里才略微宽了宽。他们到底也不敢虐待瑶瑶,把她关在了一间雅洁的房间里。
王上,宰辅庆延年专侯在门外,一脸愁苦的进谏,事已至此,请王上尽快裁夺。
清任点点头,推门就进去了。瑶瑶转过身来,望了他一眼,一脸不忿和嘲笑。
庆延年连忙跟进,继续道:恕老臣直言,这些冰族遗民,贼心不死。不思图报王恩,竟然加害王储。此番若不严惩
庆大人,瑶瑶冷冷的打断了他,我说过找巫谢过来对质,你倒是叫没叫他啊?
庆延年被这种倨傲的腔调狠狠地噎了一下,正欲反唇相讥,只听见夔王清任也跟着说:那么叫巫谢也过来。
他即刻便到。庆延年鼓了嘴,再不说话。
清任和瑶瑶都不吭声。庆延年心里在打鼓,照理说铁证如山,清任也难以维护她。却不知道瑶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会儿巫谢来了,瑶瑶便冲着巫谢道:祭司大人,我一早便被关在这里,未知今日天气如何?
巫谢一愣,并未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随口便道:我来的时候黑云满天,怕是要下雨了。
那好啊,瑶瑶道,主上,我们是否可以回高唐庙去看个明白。
主上,万万不可。庆延年一步上前,拦在前头说,高唐庙是这个妖女栖身之地,早被她做尽手脚,主上不可涉险。
庆大人,瑶瑶厉声道,我在向主上申诉,可没有问你的意思。纵然是我犯下过失,也应由刑部处置。庆大人身为首辅,就该去天枢院料理文书去,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您的手也未免伸得太长了。
庆延年青筋暴起,喝道:来人给我将这妖女捆上。
慢着,清任终于开言,既然巫姑的园子里发现了扶摇草,自然还是应该去高唐庙。
这等于是当面反驳庆延年。老头儿怒极反笑:那是否臣就不用陪同了?
清任道:宰甫同去吧。
不错,瑶瑶立刻道,有些事情,庆大人也应当看看。看了才明白。
天气正如巫谢所说的那般阴沉。高唐庙后院的花圃里,像是被暴雨冲刷过似的狼藉不堪,为了寻找扶摇草,庆延年带来的卫队把药草毁损得七七八八的。瑶瑶轻轻叹了一声。
扶摇草正是在这里发现的,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瑶瑶并不回答。她在草丛中寻觅了一会儿,发现还剩有三两株扶摇草,于是请众人静观其变。
庆延年皱紧了眉头。他感觉到瑶瑶的有恃无恐,这个恃来自何处,他当然清清楚楚。
刮风了。带着雨水腥气的风卷入庭院,在墙脚打着漩涡儿,把尘土和残破的草叶拨弄得团团转。
清任他们惊讶地看见,那几株残留的扶摇草一根根竖了起来,迎风起舞。而在扶摇草的周围,渐渐绕起了一圈圈黑色的旋风。那旋风越来越大,越来越高,就像一卷黑色的长鞭。在风中一下下地抽打着。
巫谢大祭司,瑶瑶冷然道,直到现在你还以为,扶摇草致人死地是因为它的毒性,是吗?也难怪,连你师父都那么说。
巫谢白了白脸:我对草药,自然远不及你精通。
那么你可看好了,瑶瑶说,扶摇草并不是什么毒药,它之所以可以伤人,是因为它可以召唤飘风之气,尤其是在风雨天里。飘风之气,其实也就是雨天的湿寒之气,中了飘风之气,每每易患伤风。伤风感冒,大人尚可,小孩子体弱,最难抵御,所以也有扶摇草伤孩童一说。不过这小小的伤风,也不会让孩子送了性命。所以扶摇草根本不是厉害的草,要破解它也极其容易。
怎么?
瑶瑶不言语,走到那小黑旋风的旁边,敏捷地将最后三根扶摇草连根拔起。
风顿时停了。
你们也看见了,扶摇草离开土地是绝不可能兴风作浪的。所以,不要说我从未进宫,即使是我进得去,带上草叶子,小公子绝不可能被我的扶摇草所伤害。小公子定是死于普通毒物,凶手故意引用扶摇草之名,想要一箭双雕,嫁祸于我。
你这是诡辩。巫谢青挺着脖子争论道。
何以是诡辩?
什么召唤飘风之气,只不过是你的术法罢了。我师父的信已经说了,扶摇草是剧毒的草。你莫非想要说,是大巫嫁祸于你。
瑶瑶微笑:大巫是怎样想的,我不知道。不过对于扶摇草的性质么他毕竟不是冰族巫师,或者只是道听途说。
师父博闻广识,严谨端方,怎会用道听途说之辞敷衍主上?
我想也是,大巫是不会轻信道听途说之辞的。他老人家向来明辨是非,不会使用自己不了解的东西。瑶瑶意味深长地点点头,那么又是谁听信了道听途说之辞?把扶摇草当毒药了呢?
巫谢看着她漆黑的眼睛,不禁打了个冷战。他有些明白了。
那封信,真的是大巫亲手写的么?还是有人僭越其实大巫避居深山已久。要访问他,几天之内怎么可能走个来回。恐怕根本没有人去找大巫吧,而是有人出马代替大巫写了回信吧?
巫谢哑口无言。
瑶瑶不管他,自顾自继续道,就不知道,这样的做法是大巫早就默许了呢,还是庆
好了!清任忽然出声喝止了她,不用再说了。
瑶瑶顿住了。事情到了这一步,清任不能允许她再说下去了。
宰辅庆延年一声不吭,已然面如死灰。
清任冷笑一声,竭力遏制住自己的震怒,用一种不耐烦的语气道:既如此就简单了。虽不知小公子究竟死于何种毒物,但是下手的必定是冒充巫贤手笔的人。
主上觉得是谁?瑶瑶试探道。
清任冷笑了一声:还会是谁?就是那个熟悉巫贤的人,也就是那个在沙盘上写下扶摇两个字的人!
巫谢张大了嘴。阴谋的牢笼,不偏不倚的罩到了他自己头上。他主掌神殿的时间,还不超过一年,是青夔历史上最短命的大祭司。
我真想杀了那个女人。
庆延年和巫谢走的走,被抓的被抓,众人散去。等到高唐庙中再次只剩下了清任和瑶瑶二人,愤怒的清任终于咬牙切齿说出了这句话。
但是他不能真的那么做。宰辅的权利还很大,背后还有诸多贵族的支持,现在还不是杀他女儿的时机。
容许这样的女人继续做王后,清任已经是忍而再忍。瑶瑶淡淡道:你会怎么处置她?
从此以后,将她彻底置入冷宫,只保留王后的名义。清任道,我只能让到这一步。如果这样她的父亲还有不满,那就不能客气了。他也该知道,我本来有理由灭了他一族。现在只杀他一个巫谢,已经格外开恩。
现在要拔除庆氏是不可能的。不过他的父亲对于这件事情,当不敢再置一词,毕竟你们讨价还价这么半天了。瑶瑶说,只是这一次以后,主上和庆氏也差不多势同水火了。主上你这一方固然开始咄咄逼人,而宰辅那一方也会格外留意。
其实,挑起矛盾的开头,再慢慢撕裂,才是清任的本来目的。不过此时,听见瑶瑶的正确分析,他感到索然无味。身体和头脑都一样的疲惫,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灰烬。
还要多谢你,清任道,不是你帮忙,没有那么快就把他们抓出来。
呵,为主上效劳么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呀,瑶瑶顿了顿,忽然道,你一直怀疑是王后的?
清任点头:一开始我就认定就是她。
那么多人,偏偏怀疑她。王后也不好做啊。瑶瑶敷衍着。
只是,如今虽然有了证据,我总有些不踏实的感觉。王后毕竟是大家闺秀,用堕胎药损害那些怀孕宫人的,她真的做得出这种事情么?
杀死小公子固然是庆后自己拿的主意,但是扶摇草的说法分明是她暗示给巫谢的。巫谢已经没有辩白的余地,就算有,不学无术的他也不可能知道事情是怎么回事当初瑶瑶指给他看的草药,并不是扶摇草,而真正是一种剧毒的草药,形貌很相似。他收买了高唐庙的侍女,从瑶瑶的苗圃里偷走了这种草药,并且用它毒死了小公子。瑶瑶就在原来的地方补种上了扶摇草。
那个侍女已经被巫谢杀死灭口,没有任何证人留下。
这一切都是在瑶瑶的周密注视下进行的。
你就没有怀疑过,会不会是我?她忍不住冲口而出。
怎么可能是你。清任喃喃的说。这话他自己都觉得无力,一方面他也有些恐惧的想到,为什么瑶瑶能揭出真像呢?难道她一直都冷眼旁观、心知肚明。他摇了摇头,努力把这可怕的念头从脑子里驱逐出去。不可能是你,你一向那么冷静。
冷静,这个词语让她一颤。
她冷静吗?根本就不是。如薜荔所言,不管她是否插手,小公子终归是会死的。所有的青夔国王室后代,都会死于非命。她只需要心平气静地看着就可以了。可是她起身行动了,用了阴谋去报复庆拂兰。
原来她也是在嫉妒着,在疯狂地嫉妒着他的那些女人。
我是化外之人,不懂得人世间的感情,所以当然冷静。她索然地说。
他静静地看着她,不懂得她何以说出这样的话,同时却顷刻间气息慌乱。
夜雨敲窗,院子中间那个飘满浮萍的小水池,大约已经涨满了,呖呖啦啦的水声不绝于耳,敲打着长夜的遐思。瑶瑶有些恍然。只是她不能再去看他的眼睛,生怕里面的痛楚太硬太脆,硌到了自己。
我的孩子,毕竟还是死了。良久,他说道,也许我永远不会有孩子了。
她愣了愣。他的脸上,分明的写满了深切的痛意。她接不上他的话,只是沉默着。
瑶瑶,瑶瑶,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你是爱我的人,你怎么能无动于衷?我的孩子死了,生下来不到一个月就死了。如果我不曾看见他来到这个世上,这痛苦或许还能承受。可是他就在我的怀里断气,我却无能为力
瑶瑶哑然。她并不曾懂得父母之心,第一次发现清任竟然因为丧子而痛苦如斯。
清任后宫里的那些孩子,究竟算是死于庆拂兰之手,还是死于她自己的安排呢?
只有她和她的傀儡知道,青夔王室的悲剧是早已注定的。多年前,正是在这间高唐庙的黑塔地下,她用婴孩的鲜血写下了残酷得近乎疯狂的咒语。那正是她对湘夫人罚下的誓言,诅咒青夔王室断子绝孙。到今天,咒怨如期实现,她却感觉到了这漫长无尽的复仇为她自己带了了沉重的压迫感。
她从未后悔,他们罪有应得。她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如果她偶尔有所愧疚,她就认真告诉自己,丝毫不需要考虑清任的感情。但是这一晚,她却无法面对清任痛苦的脸。她甚至发现自己其实从来也不曾心平气静。有时她宁愿相信,其实自己的咒语并未实现,一切只是庆后自己犯下的罪孽。她猛烈的晃了晃头,不愿再去想这个问题。没有谁知道这个秘密,只要她自己不提。那些死去的生命,已然尘归尘,土归土,所有的复仇都不可能停下脚步。
莫非我是受了诅咒?清任忽然喃喃自语。
瑶瑶浑身一抖,差点怀疑他看透了她的心。只得强笑道:什么啊,哪有这么多诅咒。
若不是诅咒,为何无辜死了这么多人的性命?清任苦笑,就算是受了诅咒,我也毫不意外。我们谁都不干净。
她看着他,伤感的脸上浮着憔悴的尘。有那么一刻,她心软了,忽发奇想,于是抄起一把筮草,撒在水中,若我还像十五岁时,能看清过去未来,这件事情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哦,你可以替我看清是什么诅咒么?清任道,你可以替我解开这个咒语么?
把我翅膀上的封印解除,我就能拥有过去的灵力,能够知道一切灾厄的缘由。
真的么?他的眼睛闪动着。
瑶瑶故意转过头,不看他,不知怎么就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真的。要不要我们再做一次交易?我替你消灾,你放我自由?
那可不成,清任道,我不能放过你。
他果然不答应,瑶瑶心里一宽如果他答应了,她能怎么办呢?
上次为了求雨,轻易地答应了你。结果,我中途几乎悔死。我宁愿永远被诅咒断子绝孙,也不会放你离开的。
她自嘲地笑笑:究竟你攥着我有何用呢?
我不攥着你攥谁?他的瞳孔中忽然闪过一抹猩红。
她却不敢再面对着他,于是转身望向窗外。夜色浓滞,冷雨声声催人倦,一时竟有些恍惚。
如果时光能够倒回,如果槐江帝不曾挑起两国的战争,如果冰什弥亚不曾覆亡,那么她也许会作为公主,邻国的大公子喜结连理,成为一对佳偶,他们会成为幸福的帝后;可是国破了,如果她不曾被他的父亲凌辱和监禁,那么她至少可以在逍遥来去,也许某一日与他在邂逅,与他结为知己,远走天涯;再退一步,如果她不曾离开黑塔,他不曾换作青夔王的面孔,而只是她幽会的情郎,她至少也可以把那夜夜的欢愉维持下去。甚至,哪怕她不曾写下那个可怕的咒语,今天的她也不至于面对他黯然垂首只是命运在每一个节点,都向着更令人绝望的方向逆转。绵延的青水无穷无尽,没有人知道它流向何方,只知道它一去永不回头。
不会的!这都是她的幻觉。她从生下来,就是天阙山中的巫女,注定被监禁在凝固的时空里,磨损了她美丽的羽毛。而他则是注定不安分的君王,在权谋的巅峰挣扎搏斗,永世不得翻身。他们的生命注定不应该有任何交点。这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高唐庙外,正是大雨倾盆,沉闷得打落在青石板地上。昏暗的烛光透过灯纱落下来,割据了两人的身影,如同束缚了一道道绳索。
忽然间,她发现颈间触到一股温润的气息,紧接着这股热流卷住了她的全身。
瑶瑶,你真的是凤吗?
她僵了那么一小会儿。他的手指划过她的面颊、脖颈、前胸越来越炽热
她忽然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了。
放开我!她拼命用手推拒着,我说过你不可以再碰我
她只能躲进某个在她不曾知晓的时刻,早已准备好的空间里。
你真的是凤吗?清任只是固执地询问着,那天求雨之后,我一直很想问你,却又不敢问。你真的就是那只凤吗?
巫女的衣衫被撕开了,露出天鹅一样的胸脯,烛光下白皙刺眼,上有一道陈年伤痕,如同玷污了洁白的美玉。清任看到了这一幕,面色顿如死灰。
瑶瑶明白了,她不再挣扎。看着他颤抖了双手,来触摸那丑恶的伤痕。
那赤红的伤痕,纠结隆突,盘曲在她心口的位置上,就像一块宿命的烙印,从体肤到魂灵,一直深深地烫了进去。长久的怀疑终于成了事实,他用冰冷的指尖摩挲着,这伤痕的外形,于他而言是如此狰狞可怖。
瑶瑶低头,看见他俯在自己胸前的脸庞,呈现出溺水者的绝望表情。
我就是曾经被你射落的那只凤。当年,就是你把那只凤鸟,送到你父亲的寝宫里去请赏。瑶瑶喃喃地说,是这样的吗?
清任沉默良久,道:我放你自由。
畜牲,瑶瑶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允诺,只是静静地说,你们父子俩,都是畜牲。
清任像是忽然间疯了,他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不管不顾,抵死纠缠。他三下两下就扯去了她的巫袍,肆意咬噬着她的寸寸肌肤,仿佛焦渴的旅人找到了甘泉。她想哭,想嘶叫,无奈天旋地转,身轻如羽,堪堪落在他燃烧的怀抱里。
幽深的高唐庙,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像一束折断的茅草,洁白无瑕地躺在冷硬的地砖上。疾风骤雨般的压迫和冲撞,令她几欲窒息。压在身上的男子,身体苍白,脆硬如玉,仿佛一碰就会碎裂。这曾经熟悉而温暖的躯体,令她此刻的伤感直入骨髓。她终于忍不住展开双臂将他紧紧环住。于是他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发出孤苦的呻吟。地砖的冰冷和他的烧灼,交替撞击着她,冰火相煎之中,她只想缠住他,像藤萝一样紧紧缠住他
高唐庙的殿宇空旷宁静,她仰面朝天,坦然直面神灵的俯视。窗外雨声如潮。
清任醒来的时候,觉得头痛欲裂。他发现自己整齐干净的躺在寝宫里面,而瑶瑶早就不见了。他环视四周,发现并没有任何异常。
司礼监上来,禀报说今天一大早,高唐庙的巫姑就失踪了,没有留下任何书纸。
知道了,清任道。
他低头查看自己的衣衫身体,想要找到她留下的痕迹。然而除了那只曾经束缚了她的碧玉环,什么也没有。她走了。他终于为她解开了禁锢,令她恢复了灵力,于是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传我的旨意,任命巫姑为大祭司。
可是,主上大仆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了,巫姑
她会回来的。清任不耐烦地反驳道。
夔历三百九十七年,巫姑瑶姬远行。同日,夔王清任以谋害小公子之罪,罢黜巫谢,斩于南门外,同时任命巫姑瑶姬接任大祭司。朝野震惊。
因巫姑在外,大祭司之职由副祭司巫襄暂摄。
三年之后,巫姑远行归来,入主神堂。夔王清任亲授法器风波鼎。
远行三年的瑶瑶,仿佛苍老了许多,也沉静了许多。清任有些惊讶。当他把风波鼎交给她的那一刻,他看见她眼中波澜微起,于是知道,自己在这三年的离别悬思之中,也老了不少。不过,他一直都知道,她会回来,一定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