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凌晨,医院。

急诊大楼无论何时总是灯火通明,现在这一刻也一样。急诊室外人影攒动,几名青年恭敬又焦急地分列两排立守,两名长辈两名小辈在中间坐立不安。

“章弘。”欧灿难得衣杉朴素,神色紧张无比,一张脸几乎已经快要哭出来,“我哥……我哥不会有事的吧?”

被她点到名的章弘站在一旁侧脸严峻,镜片之下双眼熬得通红,沉默着没说话。

一见他如此反应,欧灿更加六神无主,转头握着白韶容的手用哭腔道:“妈……怎么办?表哥……”

“不要说话。”白韶容用手覆住她手背,又颤着嗓子重复了一遍,“不要说话。”

说完这句,她缓慢地背过身去,对着白墙虔诚而无声地颂起了佛经。

只有祁仲辉一个人,从头到尾坐在椅中一言不发,十指紧紧扣在一起,眼下乌青一片,似乎一夜间老了十岁。

走廊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林南衣杉凌乱地冲进空气稀薄的急诊室:“章弘,祁先生他——”

刚说完前半句,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噤了声。所有人的目光一齐看向他,陌生,锐利,缺乏友善。

祁仲辉倏地站起身,步伐铿锵地站到路中央,眼神如鹰隼一般凌厉无比。

盯了林南数秒钟后,他左右看了一眼,气势压迫:“谁让他来的?”

林南并不认识眼前这位严厉的长辈,他也顾不上去弄清楚对方是谁,他此刻心里只有一件事。

下一秒他苍白的脸颊转向章弘,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求助般地问:“章弘……他还好吗?他怎么样了?他——”

章弘快步走到他面前:“失血性休克,肝破裂,正在抢救。”

林南一听,堵在喉间的那一口气憋得胸腔发紧,几乎立刻眼前一黑晕了过去,摇晃的身体被章弘扶住才勉强站稳。

“谢谢……”

他脸色惨白地抬眼望着急救室门上的红灯,只觉得那灯光刺眼极了,恍惚了两秒后刚想抓着眼前的人再问下去,忽然听见一个沧桑的声音道:“阿力!把他弄出去!”

接着就是两人的脚步声。章弘被挤到一旁,他眼前的光线被人的身体挡住,还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两只胳膊就已经被人抓住。

“我……”林南还没从祁遇白休克抢救的惊惧之下缓过来,口腔中不知咬破了哪里,蔓延着一股腥甜的铁锈味。他看了身边的两个陌生青年又看向那名长辈,“为什么不让我待在这里?”

“老爷子。”章弘一向平静无波的嗓音也拔高几度,“手下留情。是我通知他来的,他是祁总的朋友,请您——”

“够了!”祁仲辉向前一步,胸腔起伏数下,高声喝道:“你们还在等什么?!”

周围的人对视一眼,只得立刻开始施力,拽着林南的手臂和肩膀便要强行带走他。

“等等!”林南开始奋力挣扎,“你们是谁?为什么不让我在这儿等?你们没有权利这么做!”

红灯还亮着,他要留下,他必须留下,祁遇白生死未卜,这一刻谁也不能把他从这里带走。

“我是谁?”祁仲辉眉峰一横,“躺在里面的那个人是我儿子!”

空气霎时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林南便瞳孔急缩,一边拼命与拉着他的两双手抗争一边挣扎着向前,“您是……您是他父亲?伯父、伯父,我真的是祁总的朋友,我没骗您,让我留下来吧,求您让我留下来。我不干什么,我只是想在这里等消息!”

章弘终于看不过去,蹙眉急走到祁仲辉面前低声道:“祁董,这里人多眼杂,请您考虑祁总的心情,不要过分为难他。”

祁仲辉下一秒便转头怒目而视,震怒的声音在走廊回荡:“我就是太考虑他的心情才会搞成现在这样!阿力!还等什么?!”

“祁董、祁董!”林南两只纤细的手腕被人箍得青紫,脑子里刀锯似的痛,脸颊因为用力与羞耻通红一片,两条腿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仍然牢牢站着,拼着命不肯离开。

“求求您别让我走,我、我必须留在这儿,我必须确定他没有事,求求您……”

他嗓音发颤,额头急出一大片汗珠,两片蝴蝶骨在外力作用下被扯得突出来,看着就像是着了大火的房中仅存的一件精致瓷器,房梁一塌便会被砸得粉身碎骨。

“快滚——!”

“周力!”

刹那之间忽然有一个身形瘦弱的女孩子插到了混局之中,两只偏小的手掌一边一个,死死地揪住了林南胳膊上的手臂。

“放开他!”她喊。

只顿了一秒,白韶容和祁仲辉便同时喊道:“小灿!”

“我说放开他!”欧灿就像是完全没听见身后长辈的话,一对杏眼固执地死盯着周力。

“二小姐,”周力本就不愿做这个恶人,此刻更是为难地看着她,“可是祁董……”

“快放开他!!”欧灿不容分辩地直接掰开了他们俩的手指,像只勇敢的梅花鹿一样拉住了林南的胳膊,“你们谁也不准赶他走!”

此时林南才认出她,声音发着抖,“你是欧灿?”

欧灿朝他点了点头,紧张地瞪视着所有人。

“欧灿!”白韶容的声音徒然变得尖利,“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快点过来,不许胡闹。”

欧灿却丝毫不让步,“妈,姨父,我知道我是小辈,本来不该插手这件事,但是你们不要欺人太甚了。他只不过是想在这儿跟我们一起等表哥的消息,为什么你们连这么一件事都不肯通融呢?”

“小灿!”祁仲辉目光沉郁,“这件事你不了解,就是他把你表哥害成这样的。”

林南一听便怔住了,刚要出言反驳,只听身前的人道:“我知道不是他,他绝对不会害表哥。”她目光一转,停在这位姨父的脸上,咬着牙关把心一横,说:“只有姨父会把表哥害成这样。”

“欧灿!”白韶容惊叫出声,“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

林南也一把扳过她的肩,难以置信地问:“什么?有人……有人害祁先生?”

“我没有胡说。”欧灿紧闭了一下眼,像下了决心似的蓦地睁开,一双眼直直地望向祁仲辉,“是姨父把表哥害成这样的,是姨父。”

“你在说什么!”祁仲辉额上青筋暴起,“他是我儿子我怎么可能害他?!”

白韶容三两步走到欧灿面前扯住她的手,“你过来!”

“我不走,我不走!”欧灿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站在林南面前一动不动,“我没有胡说,我有证据!”

几道声音同时响起:“什么证据?!”

她快步走到椅边拿起自己的包,一边喃喃道“我有证据”一边两手在里面迅速翻找。

“找到了!”只见她将包扔到地上,拿着一部手机举到众人面前,“证据在这里面。”

“手机?”林南问。

欧灿发型凌乱,两手因为激动而有些哆嗦,一边点着屏幕一边哽咽道:“证据是表哥亲自给我的,他发给我的电子邮件,只发给了我一个人,你们看了自然就明白了。”

周围所有人全都被她过激的反应震慑住,一时竟没有人阻止,走廊陷入了寒冰一样的安静之中。

“就是这封,就是这封。”她慌忙点开,正要把手机递给自己的母亲和姨父又倏地收回手,“不,不能给你们,你们会删掉的。我给你们念。”

众人各自缄默,心中却皆是骇浪惊涛,没有人知道等待他们的会是怎样的一封邮件。林南更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证据,什么邮件,为什么父亲又会害儿子。

欧灿环顾众人,又低下头去,还没开始读眼圈就先红了。她吸了下鼻子,强忍着泪意说:“发件时间:22点49分,发件人是表哥的私人邮箱,内容是……内容是……”

可说到这儿,她却再也说不下去了,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祁仲辉抢前一步拿过手机,“我来看!”

——

那一天,祁遇白还没有和林南重归于好,不过他已经开始看病,白天还因为压力性胃炎吐了两回,章弘记得。那一天,跟方绮然见过面后祁遇白回到老宅,坐在自己房间的桌前,对着屏幕一字一字敲下了这封邮件:

小灿,

我最近再次尝试问诊心理医生,问题总算有了一些好转。医生建议我多跟身边亲近的人沟通内心想法,对病情会有很大帮助。我思来想去,也只有你这位表妹肯花时间听我多说一两句,索性就把想对身边人说的话全对你说了吧。不过当面剖析内心难免拘谨,还是文字形式更好。

表哥这几年过得不太快乐,想必你也知道,根源在于我母亲的死。时至今日我仍然后悔,但也明白人死不能复生,打算尽全力走出来,过好自己的人生。

遗憾的是,我父亲一直沉溺于过往回忆,不愿意走出阴霾。母亲的死对他打击很大,他把过错算在我头上,也是无可厚非。我的性向间接害他失去了一生所爱,使他晚年独身;我坚持不肯结婚,母亲生前最大的愿望无法实现,让他抱憾至今;我不可能有一儿半女,他也就与天伦之乐无缘。

这些事的确是我对不起他,因此即便他一直对我施压,让我事业受挫感情无着,我也没有恨他。只是遗憾隔阂已成,我们父子俩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推心置腹。但如果他肯多理解我一点,肯心平气和地听我说话,其实我很愿意跟他好好谈谈,毕竟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

父子亲情大于一切,想必他也是这样想。

除了父亲,我身边就只有你跟小姨两位亲人,姨父远在国外暂不能算。从小小姨就很疼我,出事后也很快谅解,从不像父亲那样用言语激我。只可惜两辈人之间难免有代沟,她不理解我也是正常。我以后会一如既往地敬她爱她,也会想办法帮助姨父的事业,争取让你们一家尽早团圆,这件事上你不用跟我客气。

至于你,你既是表妹又是朋友,对我一向是无条件地支持,还常常开导我这位表哥。表哥内心有诸多感激,只是性格使然,一直没有宣之于口。其实我有时候也很羡慕你,洒脱随性,自由无拘,不像我活得这么压抑。不过咱们家就只有你我两个小辈,你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表哥已经非常开心。对了,前段时间你言明想要的那份生日礼物我已经托人从国外订到,相信能赶得及送出。

另外还有一个名字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林南。

他也是我一位很重要的人。既然今天是要坦诚内心,这个名字就不能不提。我们的故事跟你讲过,不过最近我才知道那只是后一半,前一半他连我也瞒着。征得他的允许后,有机会我再讲给你听。总之我其实对他有所误会,他并不是一个道德上有瑕疵的人,只有我是。

遇见他以前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能看到终点,一心只想快点走完。但在遇见他以后,我又忍不住想慢下脚步仔细欣赏沿途风景,和他一起多去几个地方,终点越晚抵达越好。我猜这就是你说的那种心情:美好的事物和爱的人一起欣赏,才显得它真正美好。

我之前没有向你坦白,我们分开的确是外力所致。父亲手上有他的把柄,又执意要我跟他分手,无奈之下我只好妥协。现在想想,这实在是我人生中最错误的决定。我以为自己是为他好,其实我根本没有去了解过他真正的想法,仅凭个人英雄主义决定了我们之间关系的生死,是逃避和自私的行为。

也是在和他分开以后我才发现,与其说是他需要我,不如说是我需要他需要我。在我意识到他可能不再需要我的时候,其实我的内心很失落。最近奔云的状况不佳,我心里更加焦虑。我希望自己对他而言永远是有价值的,只因为害怕他离开我。

现在我决定治疗心理疾病也是因为他。他如今事业正值上升期,以后人生路越走越宽,我担心自己不能再与他同行。所以我真希望自己能尽快好起来,可以毫无负担地拥抱爱的人,不再畏首畏尾。

最后这一段写给我再也见不到面的母亲。母子缘浅,匆匆三十年须臾而过,一切抱歉的话只能等有一天我也到了天上再跟她讲。

到这里已经写得太长了。洋洋洒洒一千多字,说的全是前三十年从没说过的话,感觉的确很不同,心里轻松了不少,看来医生的话不假。如果之后还有需要,也许我还会写第二封信给你,但你不要回信,以免尴尬,否则我会误以为自己交了笔友。

对了,今晚的月光很美,你们都应该看一看。

祝好。

表哥 祁遇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