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上一时陷入了安静,皇上坐在椅子上,面色变换不知在想什么,在场众人心中也如同擂鼓,不知皇上是否相信他的话。
宋昶倒不似他人,只有意无意看着迟澈,心中一点点描摹他的样子,只觉得这般模样极是好看,垂首低眸,让人看不清眼底的东西。
“刑部和大理寺怎么看?”
刘大人被点名有些慌乱,稳定心神,权衡利弊后开口:“启禀皇上,身负三条人命,虽说情有可原,但到底其罪当诛。”
刑部吴大人轻轻撞了撞身边的年轻男子,垂手而立的男子抬起头看了一眼迟澈,上前一步。
“谢二小姐虽故意引导,却也不乏有人的确居心不良,就二公子和郡主之死,即便是不加引导,恐怕也可能……而闵阳侯夫人,却也可以算作神志不清之下,自杀身亡。”刑部魏大人却有异议。
“魏大人是要替这幕后谋划的黑手开脱不成。”胡大将军不满道。
躬身一礼,魏大人又道:“不敢,法外容情,臣以为法理为理,情理亦然。”
郢王爷恼怒,厉声道:“刑部若都是如此断案,那还有律法可言。”
“律法是杀人偿命,那不知王爷以为,谢二小姐该偿还谁的命。”魏大人自是岿然不动,对答如流,面上一片平静。
“自然是三条人命。”郢王爷想也不想答道。
魏大人闻言,恭敬问道:“那不知闵阳侯先夫人的命,谢张夫人和他腹中孩子的命,该由谁来偿。”
“你,简直狡辩。”郢王爷被气的又要从椅子上站起来。
魏大人也不多言,只看向皇上,道:“皇上,臣并非替二小姐开脱,不过是以为,可从轻发落。”
迟澈看了眼宋昶,上前一步道:
“启禀皇上,据小人所知,敏和郡主并没有死。”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看向他,满脸不可置信。
“小人当时在郡主房中发现一些衣物首饰都不见了,便开始怀疑,于是派人查探。”迟澈看向郢老王爷,转而朝皇上道:“发现郡主此时正在郢王府城郊的别庄,皇上可派人前去探查一番便知。”
皇上点了点头,太监退了出去。想必是要验证此事的真假。
“刚刚为何不言明。”皇上看着迟澈,开口问。
迟澈恭敬道:“臣以为,郡主清白被毁,恐怕想就此隐姓埋名过寻常生活,便以为不必揭破,成全郡主此志。可刚刚几位大人的争论来看,郡主之死恐怕会影响到皇上对谢二小姐的生死决断,臣不得不言明此事。”
皇上点了点头,转头问明怀王:“归安,你以为如何?”
宋昶头也不抬地道:“臣不议朝。”
“此事不算朝事,况且你是局外人,朕想听听你的想法。”皇上看着宋昶事不关己的模样,却偏偏起了不让他如愿的心思。
宋昶眼底神色闪了闪,看向上座的皇上,随即状似沉思一秒。
“臣以为,丞相教女无方。”宋昶看了一眼皇上,声音平静无波:“臣不过是来同皇上下一盘棋,如今倒是耽误好一阵子,若是再拖,这天可就黑了。”
“你呀。”皇上看似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随即道:“冯迎满,拟旨。”
“是。”
“谢婉婉谋划导致闵阳侯夫人之死,虽有隐情但罪不容赦,判处秋后问斩。薛氏心思恶毒,害死敏和郡主,斩立决。谢柏松教女无方且试图染指天家私事,谢资识人不清间接害死其母,谢家此支贬谪漳州,三支以内五年内不得入仕。”
“皇上,婉婉乃微臣的未婚妻,微臣愿为其担一半罪责。”赵且祎闻言跪倒御前,声音清亮有力,随即狠狠叩首不动。
“世子,皇上金口玉言。”宋昶难得开口。
赵且祎看着他,又看向一旁的谢婉婉,她面色如常,带着几分温婉的笑意,握了握拳头:“若今日臣退了,臣心难安,请皇上降罪。”
“皇上,犬子无知,都是老臣糊涂,还望陛下从轻发落。”闵阳侯跪在殿中,高声求饶。
长宣帝揉了揉眉心,似是不耐,挥了挥手:“那就全给朕压下去。”
走在出宫的路上,迟澈双手冰凉,今日这般结局他万万没想到,想起刚刚谢婉婉最后一个眼神,迟澈总觉得他预料过这种结局,心中有些不解。
眼见天色已经暗沉,迟澈也不再多想,准备回府。小九心情不错,出了宫门便和别人勾肩搭背去城东的铺子里喝酒。
府上的马车还没有到,迟澈等在一边,突然有声音传来:“迟大人。”
闻言转过身,竟然是那日在明怀王府所见的男子,想必是在等宋昶,迟澈客气一礼。
“在下邱植,特意在此等候迟大人。”
看着邱植抱拳在眼前一礼,看样子不是等他,是要拦下他了。
“王爷有事找我?”迟澈开口问,想来必然是宋昶有事,否则他不至于失了耐心,要在此时拦住他。
邱植也不知道为何王爷让他拦下迟澈,便道:“属下不知,还请迟大人等等王爷。”
迟澈微微点头,开口:“马车在哪?”
“啊?”邱植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有些反应不及。
“天寒,还有点累,想歇会儿。”
闻言邱植开心道:“迟大人稍等,马上就来。”
看着邱植显得有些欢快的身影迟澈觉得好笑,就真的笑出来了,嘴里念叨:“至于那么开心吗?”
不远处邱植赶着马车过来,见到迟澈还在原地并未走动才放下心来,刚刚他还怀疑迟澈答应的那么容易是在诓骗他。
跳下马车,邱植走近迟澈,道:“迟大人。”
“劳烦了。”
迟澈不多言,进了马车,靠在马车内壁上,脑海中有些混乱,不知不觉便昏睡了过去。
等迟澈醒来时映入眼帘的不是马车,而是一间屋子。撑起身子,看了一眼,竟然是自己的房间,迟澈有些怔忪。
门被推开,锄禾从门外进来,见迟澈醒了,忙走到床边:“公子,你醒啦。”
“谁送我回来的?”
“还能有谁,明怀王啊,我说公子,你怎么能在王爷的马车里边就睡着了呢。”锄禾给迟澈系上外裙,又道:“王爷在同老爷下棋,说是要等您醒了再来。”
“我是怎么回府的?”迟澈心下打鼓。
“是王爷抱着您翻了后院的墙,没让旁人瞧见。”锄禾见迟澈那副吓坏了的表情心理可算平衡了,刚刚见到有黑影出现在院中时差点没给他吓晕了过去,好在邱植眼疾手快,捂住了他的嘴,扶住了他才没惊动旁人。
迟澈看着外面的天色,“都这个时辰了,王爷还要找我有何事。”
替迟澈簪好发冠,锄禾偷偷摸摸道:“小的瞧着王爷看您的眼神,温柔的都快滴出水来了,公子,您说,您背着小的对王爷都做了些什么呀。”
迟澈是在有些无奈,不理会锄禾,出门朝书房走去。他觉得宋昶必定是有话要同他说,锄禾见状忙跟上。
“公子你等等我。”
书房中亮着灯火,迟澈并未敲门,推开门见到二人对坐,迟澈也不多言,站到迟青身后看着棋盘上的局势。
迟青执黑,宋昶执白,整个局面看似均势,实则白子占据了绝对的优势,看了眼宋昶,他竟有心思抬头笑着回望他一眼。
迟青极其不满的轻咳一声,道:“该王爷了。”
知道宋昶怀着什么样的心思,他就是故意为之,也懒得同他计较,索性坐到远处的椅子上只等着棋局结束。
不消一会儿,便结束了,宋昶雷霆之势杀得迟青片甲不留。迟澈也不惊讶,刚刚一眼便看清了局势,想来宋昶花了极大的耐心在等他。
“这么晚怎么过来了。”迟青看着迟澈,心中诧异,面上倒掩饰了几分。
迟澈不语,上前一礼,清声道:“来有事要同王爷讨教。”
“放心,本王不过是想同迟大人说说今日的案子,不会逗留太久。”宋昶也开口道。
看着二人,迟青也不好蹬鼻子上脸,他算是看出来这宋昶可不是表面上那般温和好说话,朝宋昶行了个礼便离开了屋中。
“找我何事?”迟澈坐在刚刚迟青坐过的位置上,开口问道。
宋昶一点一点拣起棋盘上的白子,放进手边的棋坛中:“后悔吗?”
“什么?”迟澈有点困惑,抬眼看他。
“将谢婉婉从背后挖了出来。”
“不后悔,真相就是真相。”随手拿起一枚棋子在手中来回摩挲,又道:“只是有些遗憾,她确实无路可走。”
“为何无路?”宋昶反问道。
“陈年旧案,没有确凿的证据,全凭臆测,皇上断不可能因此降罪,再说二人是何身份,皇上权衡利弊之下也不会将此案昭雪。”盯着手中的棋子,心中不免有些唏嘘:“今日拟旨定案时也只字不提那桩案子,便已经能说明,皇上并不在意这背后的真相,他要的只是一个符合圣心的结果。”
“其实不然,只要揣摩清楚上意,给皇上足够的发挥空间,郢王府还是胡家,也不见得没有一朝倾覆的可能,今日谢家倒台又何尝不是,谢婉婉短短几句话并不足为惧,只是恰好激起了皇上心思。”收完白子,宋昶又将对面的棋盒拿到手边。
“谢家到底根基不深。”迟澈叹了口气,抬起手臂撑着脸颊:“谢婉婉今日所言着实打蛇七寸,杀人诛心。”
“那些话不像他能想到的。”宋昶眯了眯眼,开口道。
闻言迟澈将目光从手中的棋子转向宋昶,道:“什么意思?”
“谢婉婉来找过本王。他说预感事情不妙,但已经有了几分对策,可还要本王从中助他脱身。”宋昶手上动作顿了顿,又道:“本王以为,背后有人替他指了路,借谢家勾起皇上的疑心,再利用本王脱离死局。”
“王爷答应了。”
“是。”宋昶语气轻松,好似此事不过尔尔。
迟澈有些疑惑,又开口:“可死罪已下,如何有转圜的余地。”
“谢家二小姐会死,可谢婉婉却死不了。”
“王爷要偷梁换柱?”迟澈眉头皱起,不赞同道:“若是被发现,可是死罪。”
“皇上下旨时本就不在意谢婉婉的生死,只是给胡家和郢王府的交代。”盖上棋盒,宋昶看向迟澈:“可如今她死不了,因为她成了筹码。”
“王爷何意。”
“因为下棋时,本王不过随口说了几句朝堂上有不少西南户籍的官员任职,却从不曾同闵阳侯来往,倒是有几分不念旧情。”宋昶见迟澈询问的眼神,笑着又说到:“又加上府上不少的管事来信想要回京,听闻是西南有些不太平。”
“如此一来,皇上会如何?”
“皇上恐怕今夜难眠。”笑着揉了揉他的发冠:“恐怕明日一早便会传闵阳侯进殿透露此意,闵阳侯已经十几年不领兵了,机会终于还是来了。”
取过迟澈手上最后一枚黑子,宋昶将其放进了棋盒中,笑道:
“西南的稳定,换谢婉婉的命。”
看这宋昶的笑意,迟澈有些不明:“王爷对这般局面,很开心?”
“自然。”宋昶也不隐瞒,道:“胡赵两家姻亲关系瓦解,皇上重新启用闵阳侯,赵且祎可是本王的人,不是该可喜可贺吗?谢家倒台,郢王府恐怕要消停一阵子,多少人开始要观望风向变化,这丞相之位又花落谁家,这朝堂可算有些意思了。”
“三皇子和三皇子妃可会去御前求情?”
宋昶闻言笑道:“三皇子妃定是会求到三皇子跟前,端看三皇子可是聪明人,要如何选择了。”
想来也是,即便罪名是教女不严,宫中可没有秘密,真正的罪责三皇子又怎会不知,若是真的去求情了,那便是愚不可及。
“阿澈。”宋昶在棋盘一侧轻唤。
“嗯?”不知怎么便下意识答了,迟澈面上有些不自然。
“即便谢婉婉真的死了,你也无需自责。”宋昶声音低沉,一字一句:“你的善意不该是保护真凶的盔甲,即便有隐情、苦衷或是不得已,世事终难两全,每个人都在做选择,那便要承担这个选择的后果。”
“可若不是我追根究底。”
“若是都不追根究底,那便有无数个金阳姐妹之死的案子不了了之,从而衍生出谢二小姐这般的命运和选择。”宋昶看着迟澈,眼底是坚定之色,“只有真相被揭开,才是冤冤相报的结束,所以阿澈,要相信你做的永远都是对的。”
恍惚了很久,宋昶告诉他,没有真相被揭露,那这一切的恩怨就不会结束,想着这些年所见的案子,何尝不是如此。
可若是撕开那层遮羞布……迟澈有些害怕……
见迟澈面上的郁色退去,宋昶起身,道:“本王要回府了,阿澈可要送送本王?”
迟澈木然的点了点头,真的就送他出了府门。待明怀王府的马车行到门前,宋昶刚要踏上马车时,迟澈突然开口:
“等等,谢二小姐何时去寻得王爷?”
“昨夜。”
脑中突然闪过小九说的话,衍墨轩,没错,定然是衍墨轩。
迟澈登登登跑到宋昶身边,抬了抬眼眸,示意他低头,轻声说道:“我怀疑,谢婉婉身后之人,同城东的衍墨轩有关,还劳烦王爷查探一番。”
说罢行了个礼,甚是端庄有礼,宋昶失笑,点了点头,这才上了马车,离开了迟府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