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迟澈便醒了过来,没有了睡意,便到后到院子里转悠了一圈,这初春的早晨太阳尚未露头,一层薄薄的水汽弥漫在空气中,掺杂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真舒服,好像全身都注入了力气。
锄禾捧着早膳进屋,又喊了自家公子几声,才见迟澈慢悠悠的踱步回来。
“这院子自从加高了几尺之后啊,这景致都好似差了那么几分。”锄禾一边盛粥,一边说,“就说墙边那棵歪脖子石榴树,硬生生是被移走了。”
想起那时候,迟骁在书院读书,每月只等书院放假才可来两回,多数时候都是迟澈一人在院中看书,那年火红的石榴花开满枝头,那人偶尔过来坐在那片墙头上,藏身在满树的枝芽和火花绿叶中,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屋内屋外,两个人在两个世界,静谧无声。
甚至于有时迟澈从手中的书卷上回过神来,那人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是这景致差了还是这满树的石榴可惜了?”迟澈吃着粥,同锄禾闲话,“你可是拿着这石榴不知换了多少吃食和这府上前前后后的交情。”
锄禾也没有不好意思,他笑着道:“公子还说我,那时候也不知道谁在树上挖的那个小缝塞小笺。”
手中的汤勺顿了一下,迟澈想到便觉恍惚,他没有回信,一个字也没有。
看着公子的神情,锄禾也不再多言,公子表面总是淡淡的,可心里却最是在意,也不知公子心里到底藏了多少事,那些事必然是让人不开心的。
想着今日恐怕是一场重头戏,迟澈早早便出了门。二人也没有立即进朝升巷的书斋,而是坐在离巷子口不远的一家茶水铺子里,一边喝茶一边盯着巷子口的动静。
朝升巷是南北走向,他在南边的巷口,迟骁一早便已经去北边的巷口巡查,等了一个多时辰,巷子里还是一如往常的热闹而安稳。迟澈觉得疑惑,可他相信宋昶不会推测错。
又等了半个时辰,看着天色几近午时,再没有动静的话,恐怕就真的不会有什么动静了。不等他细想,只见迟骁从巷口走了过来,坐在他旁边的位置。
“没有动静,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再等半日吧,明怀王不是信口开河之人。”迟澈没有过多言语,只是语气肯定的说。
迟骁面色怪异的看着迟澈,开口道“阿澈,你真的了解宋昶吗?或许……他并不是你看来的样子。”
不知道迟骁怎么突然如此说,迟澈晃了晃手上的茶水:“大哥何出此言。”
迟骁沉默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叹了口气道:“他从小就是个伪君子,何况现在还……”突然住口,迟骁不想告诉迟澈,宋昶对他的心思。
“何况还什么?”迟澈开口,有些认真地盯着迟骁。
看着迟澈等着他说下文的表情,迟骁实在是招架不住,开口道:“我从前也是被他蒙骗了。”
迟骁和宋昶年纪相仿,幼时二人因为热衷习武,便常常在练武场相遇,久而久之也有了几分交情,迟骁更是对宋昶称赞有加。
可谁知就是十几年前,那次在闵阳侯府,闵阳侯夫人给赵且祎办生辰宴,迟骁亲眼看见宋昶将一个女子踹进了池塘里,他大惊失色,正准备喊救命,只见宋昶一个冷冷的眼刀飞向他,吓的他闭了嘴。宋昶就在水边看着那个女子在水中挣扎呼救,最后竟然头也不回的走了。迟骁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找人将那女子救了起来。
“我当时虽气愤,却总还是相信他必然有原因,便去找宋昶。”迟骁想想还生气,道:“可谁知他竟然说,本世子想要一个贫贱女子的性命而已,需要什么理由,给了他爬上岸的机会已经是开恩,还有你,有什么资格在本世子面前放肆。”
这话很像当初的明怀王世子能说出来的,当初他对他也是一脸不屑鄙夷,想来迟骁当时定然是气急又心中失望,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明知不敌还针锋相对。
“阿澈,宋昶骨子里流淌的就是自诩高贵的血液,在他眼里人命算什么,别人算什么,自以为是又自私自利。”迟骁神色暗淡,当年他不过七岁,感觉受到了极大地背叛和嘲讽。
迟澈本欲开口,被迟骁打断,道:“那女子没有救回来。”
微微吃惊,竟然是死了,难怪迟骁如此耿耿于怀,他恐怕除了气愤宋昶的无情,也愧疚自己当时为何会那般犹豫。
“那一日,谢丞相的夫人一尸两命,当时所有人都在忙碌,那个女子就那么冷冰冰的躺在地上,在我的面前,面色灰败没有人气。”
没有再开口,迟骁只是默默喝了口茶,起身揉了揉迟澈的脑袋,认真说:“再待上半个时辰,若是无事,便去用午膳吧。”
“大哥,你无需自责。”
迟骁面色回暖,笑着说:“无事,都过去了。”
眼见着迟骁走远了,迟澈还在想着他说的话,难怪迟骁如此排斥自己同宋昶有所接触,看到宋昶凉薄至此,迟骁这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又还是等了半个时辰,随便买了两个包子果腹,朝升巷里也一直没什么动静,迟澈见天色还早,想来便去附近的首饰店里逛逛,迟夫人的生辰快到了。
要说这京城最大的首饰店,便要数珠翠阁的首饰最是讨这京城里的夫人小姐的欢心,据说有专人在各地搜罗珍珠宝石,那制作的工匠也都是宫里头退下来的老师傅教导出来的徒弟,工艺精良,品质上乘。
店面在主城最热闹的崇华街上,来往多是高门大户家夫人小姐的马车。迟澈也有几只玉冠是珠翠阁的物件,但他一向不在意这些,平素装扮也十分寡淡,不似京中贵公子那般风华绝代。
此时门口有两人携手进了店门,掌柜见来人,脸上笑意愈深赶忙迎了上去,一边还不忘吩咐身边的伙计去拿些上等的镯子给迟澈看看,道了一声抱歉便向那二人走过去。
迟澈见是丞相夫人敏和郡主和他的远方表侄女薛怜芯,细细打量了几分,长相娇艳讨喜,身段也玲珑小巧,进门扶着郡主十分小心。他早些时候同迟夫人在一些宴席上见过敏和郡主,看上去干练持重的当家主母模样,很是注重规矩,对儿媳常常也是不假辞色。儿媳是个沉默寡言的女子,入门多年也不曾接手中馈,对郡主甚是恭敬。
侧身让到一边,认真挑选眼前的金镯子,眼角的余光却是看着那薛怜芯,郡主从远房里千挑万选了这么一个女子给儿子为贵妾入门,当时也是好一阵热闹。谢家同严家也差点没闹出点撕破脸皮的事来。
“小人今个一早见鸿运当头,想必今日是有贵人啊,没想到是夫人这么个大贵人光临小店,可不是让小人又惊又喜。”掌柜拱手朝眼前人鞠了个躬,面上是诚意十足的笑意。
敏和郡主被这马屁拍的舒适,面上笑意盈盈,道:“连日闷在府里没个劲头,今儿这天好,我这儿媳啊心细,非得说要和我出来走走散散心,这不就来到这了吗。”
“夫人好福气,少夫人孝敬。”掌柜的面不改色的嘴里叫着少夫人,叫得那叫一个顺口,想必不是第一回遇见这般情况。
掌柜的领着敏和郡主朝里间走去,里间同外间是用一层珠帘隔开,有茶座可供人小憩。敏和郡主坐在椅子上,一旁的薛怜芯站在他身后,同郡主说着什么话。
掌柜的端了一盘一眼看上去就十分精致的钗环放到郡主面前,他抬手捏起眼前一只通体金黄镶着细碎的红宝石的凤翎钗。
扫见他手指上带着的银色嵌珍珠的半截护指顿觉别致,刚好覆盖住前半截指尖,护指前端也不尖细,好似寻常指甲一般的形状,恰好贴合在手指上。
放下手中的金镯子,迟澈道:“可有样式别致的护指?”送一对护指倒也不错。
说罢迟澈带着锄禾慢悠悠朝里间走,一旁的伙计见状也忙跟上二人,道:“有的有的,公子若是不满意,小店中还有其他的,公子可稍坐,待小人拿来给您瞧瞧。”
点了点头,迟澈挑了一个靠近敏和郡主的位置坐下,锄禾坐在迟澈对面,恰到好处的挡住迟澈打量敏和郡主时可能被人发现的角度。
投给他一个赞赏的眼神,只听那边敏和郡主道:“怜芯,来试试这钗子,瞧着适合你。”
状似才看见薛怜芯站在身后的样子,敏和郡主拍了拍他捏肩的手,拉着他坐了下来,将金钗插入他的发髻中。
薛怜芯赶忙扶住金钗,挡住了敏和郡主继续的动作,道:“姨母,芯儿身份不够,戴不得这凤翎金钗,僭越了。”
到底是妾室,薛怜芯说的楚楚可怜,倒是敏和郡主冷哼一声,道:“我说戴得那便戴得,谁有什么意见,只管来找我便是。”
说罢将金钗插进薛怜芯发髻间,薛怜芯的表情可以说诚惶诚恐,又泫然欲泣,道:“芯儿谢姨母疼爱。”
小厮将一托盘护甲摆在迟澈眼前,样式精致却不够别致,挑拣了几下,迟澈状似无意开口:“不知可有那位夫人指间的那般护甲样式,我觉得煞是别致精巧。”
一旁的伙计还未开口,那边的敏和郡主便笑了,道:“这位小公子倒是眼光独到,不过我这护指可是极少见的,公子恐怕买不到第二件了。”
起身行了一礼,迟澈恭敬道:“那倒是可惜了。”
敏和郡主抬起左手,迟澈这才看仔细,这套护指极其精妙,周边是银质的框架,用玉石磨得薄薄一层十分剔透,上面点缀几颗细碎的小珍珠和宝石,一套五只,用银链连接,可谓巧夺天工。
“此物是多年前闵阳侯夫人同我闺中相识时所赠,不过十枚,各得五枚,京中艳羡之人几许,可却至今无人寻得更多。”敏和郡主看似极喜爱这护指,又道:“这珠翠阁的护指也是上品,公子倒不防好好挑拣一二。”
迟澈拱手谢过,不再多加逗留,最后挑了一个寻常的镯子便带着锄禾便出了珠翠阁。
看了眼珠翠阁的牌匾,迟澈一边走一边问:“那薛怜芯倒是会抓这敏和郡主的心思,哄得郡主心中高兴。”
“听说入府后可得谢大公子宠爱,人却十分谦和,上上下下都道一声贤良淑德。”锄禾说道:“一个妾室却挂了个贤德的名声,恐怕是个心思极重的。”
“若不是有这心思,如何在丞相府这般得宠爱。”看了一眼珠翠阁的门匾,迟澈不在逗留,带着锄禾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