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刘大人还没来,迟骁立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一侧,面色冷凝。迟澈则立在堂下,身着一身天青色锦袍,腰间的玉带束起,好似盈盈一握,整个人纤细修长。
惊堂木落下,“啪”得一声巨响。整个公堂之上鸦雀无声,刘大人清了清嗓子高声开口,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堂下两名女子跪伏于地,看上去有几分孱弱。
一人柔声道:“回禀大人,草民是城南钱糠的妾室王氏。”
点了点头,刘大人又询问堂下未开口的一人道:“你是何人,公堂之上竟敢不回话?”
另一个面容稚嫩的小丫头哆哆嗦嗦回道:“奴婢……奴婢不敢,奴婢是王姨娘的贴身丫鬟巧兰。”
不等刘大人再开口训斥巧兰,迟澈上前一步开口:“城南钱糠暴毙一案,属下查到一些线索,还请大人决断。”
被突然抢白的刘大人一句话堵在喉咙口,缓了口气,瞪了眼迟澈没好气的说:“那便开始吧,本官定会明察秋毫,不放过一个罪人。”
众人虽面色如常,但还是明显能看到忍不住抽动的嘴角,也不知道这刘大人是怎么混到大理寺卿的位置的。
不再理会刘大人的话,看着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巧兰,迟澈轻声开口道:“巧兰,你将前日未时之后的事细说一遍,事无巨细。”
巧兰颤颤巍巍的声音响起:“前日未时,姨娘的娘家公子前来探望姨娘,奴婢端了一份糕点,沏了茶水便退下了。直到快申时天黑,奴婢瞧见公子出了屋子,不一会儿老爷就回来了,姨娘便唤奴婢去厨房准备晚膳,奴婢就出了院子。取了晚膳后,老爷已经在床上躺下了,姨娘吩咐放下晚膳,奴婢就退下了。”
迟澈转身开口询问王氏:“烦请你将昨夜直至官差到达钱家的情况再详细叙述一遍。”
轻轻点头,钱王氏跪直了身子,开口道:“昨日用过午膳,约莫未时便出门了,直至酉时末才同老爷一同回来,老爷喝了太多酒,我扶着一路进了我的西院,将老爷安置在床上,便吩咐巧兰打水给老爷洗漱。之后我便侍候着歇息了,直到今早起床,我见老爷未起身,只当他睡的熟了,便不曾打搅,叫来了巧兰梳妆打扮。可直至辰时也不见老爷有动静,我怕是病了,走到床边想喊老爷起身,可谁知触手冰凉,我赶忙和巧兰将老爷翻过来,探了鼻息,方知老爷已经死了。我吓得大声尖叫,不多时夫人便赶了过来,管家报了官,后面各位官差大人也就知晓了。”
迟澈点头,又问:“你仔细想想,可有遗漏,或是隐瞒不报的?”
似是又仔细想了想,钱王氏道:“不敢隐瞒,回府时是管家开的门,草民所说句句属实啊,望大人明察。”
“巧兰,当时你侍候钱老爷洗漱时,他可曾有什么异样?”
“奴婢……奴婢不知,奴婢只是打了水进屋,之后便离开了,是姨娘亲自服侍的老爷。”
“也就是说,你昨日并未曾见到钱老爷。”
“是……是的。”巧兰逐渐平静下来,声音也不再颤抖的厉害。
迟澈也不多加盘问,拱手一礼朝刘大人道:“请大人宣管家上堂。”
刘大人如今也不知详情,闻言便道:“带管家上堂。”
“草民吴忠参见大人。”管家看上去有些无措,但还是尽量保持镇定。
“昨夜你可曾见过钱老爷?”
并未多想,管家肯定的说:“回禀大人,小人确实见过我家老爷,随着王姨娘一同回府。”
“你可确定看到你家老爷的脸了?如今已十一月,申时已然天黑,管家可要想清楚一些才是。”
“这……老奴也不太清楚,老奴当时虽说提着灯笼,可天色漆黑,老爷戴着大围帽,要说脸,却是未曾看到,可那身形自然是我家老爷无疑啊。”
“吴管家可再仔细想想。”
“姨娘说老爷喝了酒,老奴想扶一把,可被老爷挥手挡开了,似乎,并无酒气。当时没注意,老爷的步子走的平稳,不似醉酒的模样。”
“也就是说,自前日钱老爷进入王姨娘的院子里后,便无人再见过钱老爷。”
“大人明鉴,草民贱籍,不过是依靠老爷才得以生存,如何会做出这种自毁之事。”钱王氏跪在地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突然道:“夫人,一定是夫人,在我和老爷熟睡后动手捂死了老爷,也有可能是想杀了贱妾,不小心杀错了人。日前夫人带人来院中辱骂贱妾,还说若是我一个不规矩,就让我和老爷都不好过啊。今早也是,夫人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就到了贱妾院中,必是早已知晓此事。”
“王姨娘,慌什么?”迟澈冷了眼眸,看着地上面容憔悴,好似下一秒就要晕过去的女人,开口:“若从这点来说,钱老爷惧内,大夫人掌家多年,发落一个贱籍的妾室无需如此,况家中子女尚且年幼,杀了钱老爷,何人处理家中产业,想来大夫人比起王姨娘你更无杀人的理由。至于为何要同你说那样的话,大人可传召钱夫人上堂问个分明。”
刘大人会意,开口道:“传。”
“草民钱冯氏拜见大人。”钱夫人是个身量较高大的女子,此时跪在堂上也是颓然无力的模样。
“本官且问你,为何同钱王氏说那些话,又是为何半柱香的时间便从东院赶到西院?”
“回大人的话,说那些话只因王氏竟然蛊惑老爷同他出府另居,草民一时气愤便出言警告,之后便安排人在西院盯着,今早老爷迟迟未起,下人来报,便立刻带着人前往西院,刚到就听见王氏的尖叫声。这些府中的下人皆知晓,草民句句属实。”
“夫人怕是不知王氏为何要另府别居。”迟澈看着钱冯氏,又看着一眼王氏,道:“王氏的弟弟,不,或许该说王氏的心上人,无法接受他长期受制于钱府,不得自由,见面也要时隔许久,偷偷摸摸,并且以姐弟自称。”
平地一声雷,堂下的管家丫鬟,以及大堂外一些好奇此事的百姓都不敢相信,他们或多或少是知晓王氏和他这个弟弟的,全然不知二人竟然不是姐弟,而是情人。
“不,你胡说,大人,他胡说八道。”
“小九,你来说。”
从公堂一侧一个身穿捕快衣裳的男子应声而出,朝刘大人行了一礼,开口说:“王姨娘原是春荫阁乐班的琴女,被钱老爷看中后买回了府中。据乐班人说,王姨娘原有一个两情相悦的情郎,二人感情甚好。王姨娘时常拿打赏钱接济他,那男子承诺今年顺利入仕便要替王姨娘赎身。王姨娘并不曾有什么弟弟,小人也将王姨娘弟弟的画像给乐班人看过,正是他的情郎杜文广。”
公堂上一阵窃窃私语,都道原来王姨娘是为了和情郎双宿双飞,人群的指指点点让王姨娘差点跪不直身子,颤颤巍巍。刘大人一拍惊堂木,众人安静了下来,王姨娘瘫软了身子,索性跪倒在了地上。
“王姨娘如何知晓钱老爷是被人捂死的,仵作验尸结果只有我和迟大人知晓才是,钱老爷真正的死亡时间是前日夜里至凌晨,而不是昨日夜。王姨娘所说昨日出门,申时扶钱老爷回府,皆是谎言。那个被扶着进府,装扮成钱老爷的,又是何人。”迟澈一字一句,眼见着王姨娘的脸色一寸一寸变的惨白。
“王氏,还不从实招来,你的帮凶到底是为何人。”刘大人怒喝一声,又道,“若是再不说实话,别怪本官大刑伺候。”
王姨娘恍惚了一瞬,擦干净脸上的泪痕,笑得放松:“是,是我杀了钱糠,我无法忍受,我祈求他放过我,可他执意要我进钱府为妾,是他毁了我,明明只用再等半年,我便可以解脱了,偏偏他买下了我。前日他到我房中,我想起这些忍不住,便用枕头捂死了他。”
“昨日装扮成钱老爷的,是何人。”
“是我在府外花钱雇的一人,并不知是何人,如今也早已不知此人去向。”王姨娘垂着头,声音里没有一丝犹豫。
“王姨娘倒是胆大,如此的杀人之事也敢随意雇一个完全不识之人。既然如此,那接下来便由我来说好了。”看着地上的女子,又扫了一眼围观的人群,迟澈再次开口:“既然钱老爷是前日被杀,死在了王氏院中,为何王姨娘要冒着巨大的风险谎报死亡时间?并且并没有利用这个时间将钱老爷移到别处。”
众人也开始疑惑,完全没有必要,甚至一旦揭穿,必然毫无退路。
迟澈也不观众人的反应,继续说:“因为前日申时,巧兰只是看见了王家公子离开屋子,其实他在半路遇见了钱老爷后又折返回了院子,并且趁巧兰去厨房取膳食的时间里,不仅打了一顿醉酒的钱老爷,同时还活活将他捂死。”
“你胡说!根本没有此事,全是你的推测,你污蔑!”
没有看王姨娘,迟澈转身问管家:“你可还记得前日,杜文广是何时离府的?”
管家思索片刻,才开口道:“约莫申时三刻有余,老奴才见到王家公子,不,杜文广到了前院府门口。”
“杜文广在申时不到便离开王姨娘的院落,却直到申时三刻才出现在钱府大门,短短的路程几乎走了半个时辰,怕是皇宫内院也不至于。可这段时间才是真正的死亡时间。”迟澈说罢朝王氏道:“你平时极少出门,可昨日无事却出了门,据我推测,你定然是找杜文广,并且找他商量,假扮钱老爷一事。只要遮挡住脸,再利用衣物等,自然可以伪装出钱老爷的身形。你费尽心思也要混淆死亡时间替杜文广遮掩,他昨日不曾到过钱府,人死了自然与他无关,你为他制造了一个完完全全的不在场证明。”
“不,我没有,人是我杀的,是我,都是我。”不似一开始的轻松,王姨娘这次是真的泣不成声,嘴里不承认一个字。
在场的众人也都恍然大悟,但都一个个不再说话,到如今案件也就明朗了,杜文广不是他们所猜测的帮凶,他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我在你房中见到了那本《公孙词》,想来你是想学公孙,黄昏迟暮时,昨日少年郎,着蟒衫执墨笔,亦不忘当年红装,含泪折柳相望。你不求其他,只求为了心爱之人放弃一生,让他记得你一生。你自知入了钱府便再也配不上杜文广,所以你一心供他读书,偶尔能见他,便已然满足。因此你绝对不会在杜文广即将参加仕考时杀了钱老爷,这个能为他提供银钱的财主,可当杜文广一怒之下杀了钱老爷之后,你不得不替他掩盖,你打定主意不让他沾染此事,哪怕最后被揭穿替他顶罪。”
王氏早已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甚至听到这样的话也做不出反应。
“其实,你也知道,钱老爷虽然身形肥硕十分沉重,如若他有心,完全可以合你二人之力将钱老爷的尸身移出你的院落,到底可以为你减轻很大的嫌疑。又或者,事发之后便带你远走高飞,可他未曾,即便此时,也未出现在这公堂之上。”迟澈字字诛心,毫不留情。
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王氏低声:“是我害了他,在我入府时就该和他一刀两断,也不至于今时今日。是我,都是我,全都是我。”
迟澈听着这些话,自知多说无益,便躬身退到公堂一侧。
刘大人见状立即下令道:“杜文广蓄意杀人,致钱糠死亡,罪无可恕,即刻下发海捕公文,缉拿杜文广归案。钱王氏包庇罪犯,伪造证据阻碍办案,暂时收监,听候发落。”
被官差拖了下去,王氏喃喃自语,迟澈转头不再看。
世间多是薄幸人,却也多是痴情种。
出了衙门,等了片刻见迟澈出来,迟骁上前问:“可是处理好了?”
迟澈浅笑道:“嗯,走吧,我饿了。”
拍了拍迟澈的肩膀,迟骁揽过他有些消瘦的身子道:“请你去小风馆喝酒。”
两人渐远的背影落在某人眼里,邱植瞄了眼自家主子,很平静很温和的脸,心底发毛,假笑的太渗人了。
“走吧。”宋昶状似什么也没发生,路过大理寺门前。
只是,迟骁还不知道自己很不幸被某人死死给惦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