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二十年三月二十二日,春日里的暖阳刚刚露头,远处的西市里便传来一阵阵喧闹声,七七八八的侍女小厮忙碌的身影和清晨尚未开市的街巷碰撞出别样的生机,却也显得几分格格不入。
入眼处京城西门巷的同光牌坊前建起了一方约莫两尺的高台,类似寻常的比武擂台,台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浅灰色绒布,正中间面对着巷口搁置着一张长形矮几,矮几后的地面上是一个貂裘缝制的雪白色蒲团,一条同样雪白的貂皮毯子放在小几下,陈设简单而不失严谨。方台三面均搭建了凉棚,长长的帷幔垂落下来,棚内安置了规整的桌椅,并且细致的用屏风隔开了空间,增添了几分开阔和雅致。
在方台左右的角落里几个小厮在烧火炉煮茶水,侍女从食盒里取出各式各样的糕点一一摆放在雕花青玉的小碟中。只见一青衣小厮先用烧热的清水将摆在面前的青瓷茶盏一一浇遍,等水温渐凉一些,便托起杯底细致的晃动茶盏中的清水,最后将水泼进身边的木桶中,重复一遍又一遍,直到桌上的茶盏尽数烫洗干净,搁进了一旁盖着白色纱布的方形柜屉里。这种柜屉是富贵人家冬春季节常用的温笼,温笼多是三四层,底层可装水,上层均是底部镂空,可供底层的水汽上涌流通,可以在冬日放置熟食糕点等,底层上面一层也可根据摆放食品的种类填上干净的素布用以吸取水分,以免一些不宜湿糯的吃食吸收太多水分而失了口感和原本的味道。
远远地只听见有管事的声音在一一检查询问:“棚子里的软垫都放置好了没有?贵人身可受不得寒气。”
“手炉都准备的怎样了?温度要刚刚好才行。”
“笔墨纸砚都备好放在桌角,摆放整齐了。”
“这到时候伺候在一边的几个都利索点,有点眼力见儿,该添茶水的,换手炉的都给我仔细着些。”
不多时人群陆陆续续汇集,不似往常多为贩夫走卒在西市摆个好摊位,卖点瓜果生疏,绢花首饰,小贩们自动自觉空出来这一片,全挤在市集里边。巷口边今日多数是些衣裳整洁,面容俊朗,风度翩翩的年轻男子,三三两两在交谈抑或拱手拜礼。
在人群中不多时,一位身着暗红色华服的男子朝东边的帷帐而去。守在身边的小厮忙抬手掀开帷幔,两个丫鬟随即端来了刚刚泡好的玉山茶和包着棉布的铜制雕花小暖手炉。
“这男子是谁啊?”人群中有一人发出疑问。
站在他身边的蓝衣男子随即掩唇,轻声道:“这是闵阳侯家的世子,据说今年开春要参加恩科考试,这不就来了。”
“这闵阳侯世子不是说顽劣的很嘛?怎么就转性了呢?”
蓝衣男子声音更低了,似是有什么说不得似的朝帷幔那边张望了一眼:“这个世子可不是之前那个,闵阳侯家前阵子可是好一通折腾,这可是皇上亲自下的圣旨改立的世子呢。”
那人听闻也是睁大了眼睛,忙不迭询问:“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啊?”
“据说是原来的世子惹了祸事,其他就不知了,高门大户前宅后院的事,谁知道几分真假啊。”说完便不再言语。
凉棚里的来人也一一到场,阵仗可谓极大,全是些寻常难以结交的高门子弟,其中最让在场学子震动的便是清贵名流之家许家的大家长许远道竟然也来了,还带着长房长孙,前年科考的状元许知淮。
至臻楼这一日二楼雅间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被抢订一空,今日不仅是太子第一次着手举办研学会,也是明怀王时隔八年再次涉足京城之事,多少人带着几分揣测想一探究竟。
如今又多了一个疑问,许家是何意?
二楼雅间两人对坐,魏延眸光中满是冷漠,讥讽道:“今年这阵仗倒是大。”
“皇上有心放手给太子去办,自是要好好表现。”像是听不懂他语气里的意味,对面的男子说的随意,“可我总觉得这里边有明怀王的手笔。”
收回视线,魏延有些不解:“怎么说?”
揉了揉手腕,男子轻笑开口:“宋昶怕是想推许家上朝堂。”
自从当今皇上登基两年后太后暴毙宫中,许家便陆陆续续退出朝堂,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二十年来安安静静打理缘山书院,许家子弟更是谨记于心,从不行差踏错。许知淮也是前年无意中了状元被皇上强行留下,入职了礼部。
“许家老爷子不见得会同意。”魏延也是缘山书院出来的学生,许家学子淡泊名利,许老爷子更是对朝堂之事敬而远之。
男子手腕像是揉不够,他看了一眼同光牌坊下越来越多的人唏嘘到:“什么都不可能一成不变,二十年前许家一门荣宠冠绝朝堂,谁又会想许家会退出新帝朝堂做回教书先生。”
想来也是,许家会做出什么也说不准,时局在变许家也在变,魏延又道:“许家入朝又待如何?”
“恐怕,皇上有心退了,又或是到了不得不退的时候了。”男子嘴角的笑意带着温柔,可眼底却是满满的冰冷。
“你的意思是,皇上不是在观望局势,是真的有心传位太子?”
“那日宋昶进宫,想必是此事了。”
“那世子有什么打算?”魏延皱眉问。
“不急,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必急于一时。”
又看了一眼许家的方向,男子笑盈盈地开口:
“也是时候冲一冲这乌烟瘴气的朝堂,看看新气象了。”男子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素白的手腕上一片红印,他放下衣袖喝了口茶,心思百转,这许家到底是天下学子之师,若能借势利用倒好,若是用不了……
“最近在忙什么?”男子随口问道。
魏延有点分神,回神无意道:“案件卷宗要归整,倒是清闲。”
“迟澈呢?”
“什么?”魏延想问你什么时候注意的他,可同光牌坊那边已经开始了。
嘈杂声渐渐平息,只见一明黄宽袖衣袍的男子徐徐在矮几前坐落。细心的扯过一边的白毬覆盖在腿间,细看男子面容清朗,面部轮廓分明,鼻梁□□,那一双眼睛带着温和笑意,让整个人显得亲近了几分。
竟是太子亲自来了!众人行礼拜过,讲学才正式开始。
“各位远道而来,辛苦了。”太子微微停顿,随即开口道:“研学会为期四日,望诸位学子皆能收获颇丰。”
要说这研学日,是针对广大学子的交流盛会。第一日是讲学,二、三日是沐书,第四日是交流会。
这讲学日是结合历史、朝堂民生、科考等不同内容选取立意发散思维,开阔考生在面对科考时的答题思路。而沐书日则是在朝升巷内展出上万本古书典籍亦或是名家珍藏绝本的拓印版,都是寻常不可多见的好物,学子可在巷内阅读,也可自行购买。第四日的交流会才是最大的诱惑,自行发挥所长可结识达官贵人,可请教诸如许远道这般的学者,亦可结交各路好友扩展人脉。
迟澈坐在椅子上,撑着头靠在臻味楼二楼靠窗的位置上,抬眼的方向,远处是同光牌坊,眼底是那个一袭白衣的男人款款立在一侧,惯常的从容认真,怔怔看了许久,突然想起这个人当初第一次见他时那一脸的骄傲淡漠。
现在看起来,还真是平易近人又虚伪至极。
有些人,反常即妖,尤其是宋昶这种反常多年,蒙骗了所有人,化反常为寻常的,必是大妖孽无疑。
远处那人的视线好似有意无意朝这边飘了一瞬,迟澈心惊得直起身子不再歪向窗边,锄禾坐在对面打盹,他轻轻敲了敲桌子,声音虽小,锄禾还是打了个哆嗦,抬起头迷迷糊糊,嘟囔一句:“公子,您吃饱啦。”
“吃饱了,该回衙门了。”说罢就起身朝门外走去。
锄禾跟着迟澈出了酒楼才后知后觉的问:“公子,您今天起一大早就是为了吃臻味楼的早点吗?差人买了便是,何必来此一趟。”
看着锄禾郁闷的表情,迟澈点点头,“听说这里的水晶虾饺得趁着刚出锅热腾腾的才好吃,待送回府上,这口感便差了几分。”
锄禾恍然大悟,琢磨了一下,问:“可是公子,您今早可没点水晶虾饺啊?”
某公子喉头一哽,随即面不改色一本正经道:“你记错了。”
白了自家大人一眼,锄禾伸了个懒腰,小声道:“公子,您这是糊弄谁呢,您是来王爷还是太子的啊?”
脚下一顿,迟澈侧过身子,咳了一声:“慎言。”
锄禾自小跟着迟澈,是个出了名的消息灵通,里里外外什么消息都一股脑儿往自家大人院子里送,好在机灵却有分寸,在外边更是眼尖嘴紧的很。
迟澈喜静,平时都沉在书房的案件卷宗记录里,对他少有约束,锄禾便常常满府邸的瞎晃荡,上至迟府的刘管家,下至后边院子里的采买嬷嬷,都能坐下来嗑两盘瓜子。
“您难道不知道?今日这一整条巷子里可是装满了全京城的达官权贵。”锄禾在耳边倒豆子一样往外说,“打探王爷的贵门千金和想要攀上太子殿下的世家公子,都快连楼下茶棚都给承包了。”
“前些日子王爷进宫,到处都在传皇上要给明怀王选妃,这不就乱了套嘛!”
宋昶如今也早已经过了弱冠之年,换做旁人理应早就妻妾满堂,孩子都该打酱油了,八年前因老王爷和王妃的骤然离世,一拖便到了今日,他迟迟不娶妻自是招致了不少闲言碎语,可那人似乎从不放在心上。
“嗯。”似是心不在焉,迟澈盯着同光牌坊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阿澈。”
听见远处有个熟悉的声音传来,迟澈眯了眯眼睛细看,只见迟骁穿着一身巡防营的衣裳,还未近前便唤他。
“怎么了?”
迟骁不赞同的看着迟澈:“昨天不是嘱咐你今日天寒别出门吗?难得休沐。”迟骁跑过来,面上是一层薄红,“况且,宋昶此番也在那处,莫要撞上才是。”
“王爷事忙,我也正要走了。”即便是想遇上,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迟澈面上表情淡然,可迟骁只觉得心底不安。
自从那日宫门前二人见面时,他便隐隐觉得有些事,恐怕是拦不住了。
“总归早些回吧。”迟骁说罢,又道:“这个研学会,年年不过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子参加,能出什么乱子,偏偏他奏请皇上要来整个巡防营。”
“整个巡防营?今年安排了这么多人?”迟澈心下惊讶面上却不露,宋昶这么些年,韬光养晦,不理世事,突然换了个风格怕不是有所图谋。想起一个月前他进宫那事,也许是有几分关联。
他压了压心底的感觉,缓缓开口道:“王爷可有说何故如此?”
迟骁了解迟澈,他若多问则必然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细细想了想,迟骁才道:“似乎并无什么可疑之处。”
“闵阳侯家最近小公子被禁足,城防营孙将军家的小公子孙鸣天和户部侍郎家的少爷郭英,因为仙悦楼里的头牌姑娘闹了点嫌隙,长平王世子养病回来看望王爷和王妃。都是些琐碎。”
这当朝的明怀王别人或许不知,但迟澈却是知之甚深,那个人可不似表面那般简单无害,可是他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呢?
不等他思及其中的细节和关联,一辆马车在身边停了下来,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掀开了车帘,宋昶那张挂满了和煦笑容的脸从车帘后面探了出来。
迟澈一怔,俯身行礼,迟骁虽不甘愿却还是躬身行礼,“参见王爷。”
摆摆手示意二人不必多礼,不轻不重的语气好像十分熟稔:“迟统领倒是好兴致,还能在此闲话家常。这研学会可尚未结束,若是出了什么乱子,迟统领怕是要吃一记擅离职守的罪过了。”
若是私下里,迟骁八成要对着他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一拳过去,可这到底是青天白日的主城道上,双眼冒着怒气,却也不得不抬手告退。走之前还不忘小声嘱咐迟澈:“天寒,快回家去。”
眼见着迟骁拖拖拉拉的跑远,迟澈规规矩矩的行了一礼,“下臣恭送王爷。”
闻声,宋昶失笑,索性下了马车,长身立在迟澈身前,道:“迟大人,天寒,可用本王的马车送上一程?”
“谢王爷体谅,下臣还需去一趟府衙,恐耽误王爷要事,自是不敢劳烦王爷。”
不管宋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迟澈都知道这明里暗里许多双滴溜溜的眼睛正望着这边,自然是能躲多远躲多远。
“哦,本王还以为此次迟骁肩负重任,迟大人多少有些担忧,会有些不明之处需要询问本王,看来是本王多虑了。”
迟澈暗骂一声奸诈,他就知道今天遇见这个人准没那么容易放过他。
“王爷体恤家兄,迟澈在此替大哥谢过,确实有些担心,还望王爷不嫌下臣麻烦才是。”
眼前这人面上的笑意越发灿烂,似是春风般醉人:“初春到底是寒气未退,迟大人可随本王上马车详谈一二。”
说罢不等迟澈回答,转身径自上了马车。
稳了稳心神,既来之则安之,迟澈早八百年就知道自己斗不过宋昶,何况如今时隔八年,某人早就成精了。
二人上了马车,却不知至臻楼二楼正有一双眼睛浮着说不清的意味看向马车渐远的方向。
“迟澈什么时候和明怀王搭上的关系?”魏延眯着一双细长的眼冷声开口问。
身侧的男子不语,刚刚退了红色的手腕又忍不住揉了起来,嘴唇清启却没有发出声音。
“阿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