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迎满觉得乾宁殿里的暖炉烧得有点旺,他后背沁出一层难受的黏腻,他连呼吸都压着出,生怕一个不小心招来了皇上的注意。
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时辰,明怀王还没来!你说这是个什么祖宗!
“来了吗?”
长宣帝的声音听不出一丝喜怒,冯迎满感觉自己快要昏过去了,早知道明怀王这么敢让当朝天子等他,说什么也要亲自跑一趟,也好过留在这里胆颤心惊。
“奴才瞅着,王爷该是要到了。”半个多时辰来回两趟都够了。
像是回应他的话,冬进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启禀皇上,明怀王到了。”
冯迎满几乎能听见自己心里那声长长的松气声,可算是活过来了。
“传。”长宣帝不知在琢磨什么,眉目紧紧凝在一起,在宋昶推门的一瞬间消散殆尽。
皇帝的寝宫,他不记得有多久没来过了,幼年常随着母亲进宫探望太后,皇上待他倒是比寻常的皇子还要慈爱,可这舅舅,到底不是亲的呀。
昏黄的寝宫里只有皇帝和冯迎满两个人,长宣帝坐在一侧的软塌上,宋昶迈着步子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臣拜见皇上。”
打量了几眼宋昶,墨青色的长衫外边是同样深沉的黑色大氅,微微垂首,恭敬有礼,不似梦里所见的模样,也是自己想多了,已经六年过去了啊。
“起来吧。坐过来,让朕好好看看。”
“是。”
站直身子坐到长宣帝对面,并无刻意躲闪,宋昶坦然地看着面前的那张脸,似乎这几年过得有些慌乱了,面上添了不少皱纹,眼底的青黑加上微微肿起的眼窝显得长宣帝憔悴衰老了不少。
“可是瞧着朕老了?”长宣帝轻笑。
宋昶收回视线,停了半晌才道:“皇上日理万机看着倒是憔悴了些,还是多注意身子才是,太医院疏忽了。”
不知怎么长宣帝竟然觉得心下十分妥帖,整张脸也跟着舒展了些,大声笑道:“哈哈哈哈,老了便是老了啊。朕还记得你是个小娃娃时候的模样,如今一转眼都这么大了。”
看了眼宋昶含笑的眼眸,许慈的模样从脑海中闪过,长宣帝心思回转几次,又慈爱地开口轻笑道:“小时候倒是常来宫里找太子玩,如今怎的生疏了。”
收敛了笑意,宋昶眼底闪过一丝怀念,被长宣帝瞬间捕捉,他状似无意的说:“那时候表哥还不是太子,如今君臣有别,自是不敢同而是那般胡闹。”
“可朕倒是觉得,那时甚好啊。”长宣帝瞳孔涣散,看向宋昶的眼神像穿过他看到了什么让人愉快至极的东西,声音也变的温柔了起来,“朕还只是个皇子,能上阵杀敌也能游戏人间。多少不着调的事都是跟着你父王一起闹腾出来的,到最后谁都逃不掉一顿责罚,挨了许老大人的板子还笑得出来,真正是肆意的很啊。对了,那时候你母妃每次不但不求情反倒在一旁煽风点火,你说说,可是个心狠的丫头,如今朕是想犯点错误也是一步也错不得啊。”
长宣帝不知是真陷入回忆还是在刻意煽情,又或是二者皆有,宋昶垂下眼睑,好像也想起了什么一般,乾宁宫昏黄的灯光打在两人平静的脸上,某些角度投射下点点阴影,让人捉摸不透。
好似从回忆里好不容易抽身,皇上竟又绕回了太子身上:“这两年太子也沉稳了不少。”
“臣上个月在刑部遇见太子,确实变化极大。”宋昶顺着长宣帝的话说起前阵子的偶遇。
点了点头,长宣帝眼底清明了些,朗声道:“那是你见的少了,他啊,前几年就开始这般老成了,哈哈哈哈。”
长宣帝的心情好像还不错,打开了话匣子,冯迎满一颗心悬的紧紧的,皇上已经不少日子没怎么开口了,这势头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你娘那时候和金光寺的空真打赌,这事知道的人不多,朕也是后来才知道,你猜比的是什么?”皇上眼底的笑意挂都挂不住,慢慢溢出来。
宋昶像看个亲厚的长辈,含着一丝好奇:“不知道,母妃没说过。”
“赌得是斗蟋蟀!”
一个高门闺女,大家闺秀和一个得道高僧,什么不好赌,偏偏是纨绔子弟才爱的斗蟋蟀。
“母妃竟还有这般胡闹的时候?”宋昶微微惊讶,“我记事以来倒是极少见。”
长宣帝脸上的笑意散了几分,眼底是深深的自责:“聚少离多,他承受的太多,都怪朕。”
屋外还是黑沉沉的天,烛光微闪,宋昶嘴角的温和一丝不变,只是笑意也跟着浅了些:“那是明怀王妃的职责。”
整个乾宁宫再次陷入安静,长宣帝和宋昶倒还自然,最难受的就是候在一边的冯迎满,一颗心忽上忽下,额头上布满了细汗。
“你看看朕这不记事的,最近身子如何?”长宣帝打破平静,笑着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宋昶也没事人一样恭敬道:“谢皇上牵挂,很好。”
“一口一个皇上的,听着朕难受,还是不是你舅舅了。”皇上假意不悦地看了一眼宋昶。
旁人此时若是进门怕是要被这说不出的气氛劝退几分。
宋昶眉眼半分不动,顺着长宣帝道:“自然是舅舅。”
聊了不一会儿,长宣帝反倒越加清醒,原本因为噩梦有些虚脱的身体也恢复了力气,将手中的茶盏递回给冯迎满,
“什么时辰了。”
急忙接过皇帝手里的茶盏,递给身后的茂林,换了一杯热茶递给长宣帝,闻言看了眼天色,才道:“回禀皇上,已经寅时了。”
长宣帝不知在想什么,手指轻叩了两下桌面,将手中的茶盏放在一边,道:“拿朕的棋盒来,听说归安的棋艺精湛,朕也来讨教讨教。”
宋昶微微惊讶,随即收住脸上的表情,淡然的维持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可长宣帝早在开口时便已经在留意他的神色,见他微露惊讶心下又松了一分。冯迎满端着长宣帝的旗盒过来,将棋盘摆好便将黑子棋盒放在长宣帝手边。
“还是不想入朝?”长宣帝执了黑子,轻放在棋盘中央。
见状也跟着执起一枚白子落在棋格里:“朝事费心,臣不擅长,还是做个闲散王爷比较合适。”
“最近在忙些什么?”长宣帝落子很快,可嘴里的话也没停下。
宋昶落子倒是谨慎,自然也比长宣帝慢了几拍,他没有抬头专注盯着棋盘,可却依然能感觉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倒是不忙,不过是看了几本杂书。”
棋盘上黑白分明,长宣帝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宋昶,眼前的外甥和六年前差距太大了,那场变故几乎摧毁了他全部的少年意气,变得谨慎而又内敛,他这些年也一直派了人盯着他,却并无不妥,虽偶有与些同龄人接触都是说些研学杂谈,这样的在太子身边,或许不无不妥。
“没什么事也出门转转,京城里那么多宴席想你也是收了帖子的,该去的还是去看看。”
“臣知晓了。”宋昶回答的敷衍,长宣帝反倒笑了,看来他的确是不爱这官场结交。
“哎,吃了。”皇上落子无情,黑子大杀四方,宋昶倒了一片城池,长宣帝一边收白子一边道,“你是朕的亲外甥,有时候朕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你得替朕留意着些。”
刚想拒绝,长宣帝便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道:“也别忙着拒绝,朕信你可以的。”
宋昶闭嘴不回答,可眼底的不情愿却露的分明。
“前一阵子,朕断了闵阳侯府二公子泄露军防一事。”长宣帝倒没急着落子,等宋昶终于抬头看向他,才道,“觉得如何?”
“皇上圣明。”宋昶回的极快,像是都没走一遍脑子。长宣帝一愣没好气道:“朕可不是想听这拍马屁的话。”
宋昶也没好气道:“那皇上想听什么话。”
“自然是有用的话。”长宣帝有几分浑浊的眼中满是笑意,宋昶这样倒是有点像当年的那个外甥,无状的很。
“不想说。”
“为何?”
“怕舅舅觉得外甥可堪大用,拉去干活。”
“你啊,你说说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就知道朕瞧得上你?”
“那舅舅便当玩笑话听听便是。”宋昶好像是巴不得长宣帝瞧不上一样,开口,“皇上大可罚的重一些,毕竟牵涉军防,非同儿戏,也不知明里暗里多少人盯着这事观望风向。”
“你不是不知,朕是顾虑胡家。”长宣帝盯着宋昶,说出口的却是堂堂帝王心思,他想知道宋昶作何反应。
宋昶虽心中警觉却故作不查,只道:“舅舅越是如此,这朝中众臣越是看胡家眼色行事,牵涉胡家之事必是要掂量再三,如此一来舅舅便离闭目塞听不远了,这京城可不能成了胡家的京城。换句话说胡家也不只胡老将军一脉,胡家偌大的家族,还真能一条心为了一个赵且珺不成?”
胡家军驻守北疆多年,北地甚至可以说“不知天家为何姓”,胡家嫡系旁支不从军的也不在少数,到底不是先祖年代摸爬滚打起来的硬骨头,养尊处优的环境这些年也的确少出将帅之才,不少人更是不耐北地苦寒扎根他地,京城尤甚,若说为了一个赵且珺损害胡家和天家的关系,胡老将军还不至于老糊涂,胡家其他人更是不会允许。
“那你觉得朕该怎么罚?”
“胡老将军不在乎那些虚名,不代表闵阳侯夫人不在乎。至于胡家在京中的一些小势力,动一动也未尝不可,牵一发而动全身,胡家内耗也只缺一个由头了。”
宋昶眯了眯眼,笑得像极了许慈的模样,长宣帝晃了一瞬就听宋昶道:“也好让他们明白明白什么才叫天子脚下。”
“哈哈哈哈,好一个天子脚下啊,倒是有几分十几岁时候的味道了,狂妄的很呐。”
宋昶脸上的表情一瞬间消散,指尖来回摩挲那枚白色的棋子不再开口说话,长宣帝抬手,冯迎满躬身上前。
“将棋局记下吧,下次朕再同明怀王下完这一盘残局。”
冯迎满取来棋格纸,一点点将棋盘上的棋子位置描画到上面,他画的很快,毕竟不知画了多少回残棋,皇帝的棋篓子里装满了和朝臣的半盘残局,只是有好一些怕是再也没机会下完便是了,长宣帝从来不爱下棋,不过是爱在棋盘上揣测人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