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属雍州,放川往北大约六百里,就到了望云山地界。
两人御器而行,阿亭原身为金鸻鸟,身侧展开长翼般的虚影,轻松惬意地在他们身边翔于苍冷秋风之中。
沈怀臻自然是御剑,她平日里化剑为簪,绾于发中。贺榕问起此剑何名时,她自己也愣了愣。
“此剑无名。”她实话实说。
不同于名门望族子弟个个都有技艺高超的匠人专门打造的本命灵器,她们这种小门小户的没条件奢侈,都是直接上兵器铺子挑把趁手的现成长剑,砍坏了再买新的。
就连现在足下助她剑榜夺魁这把剑,也不过是格外精心挑选一些。
贺榕所御的法器则十分奇特——是一柄木尺。
木的材质也并非名贵的黄檀木,青龙木等等,肉眼看上去平平无奇,有些部分还色泽焦黑,仿佛被火燎过一般。
大概那日在衡正阁后院里短暂与他交手时,遇上的就是此物。
阿亭飞近一些,好奇问她:“那你为什么不给它起一个?许多人修为不如你,还花里胡哨地给法器取一堆名字呢。”
她想想自己过往那些或缺损或断折的剑:“终究要换新的,仔细取半天名字,到时候反而要不舍。”
阿亭似乎不满她的回答:“那你找一把好剑呀!那些仙尊大能,都是见器如见人,没听说过谁天天换刀换剑的。”
沈怀臻言简意赅:“没钱。”
阿亭一噎,小声嘀咕“有那么穷吗”,见她毫不识自己好意,没什么兴致地自己追鸟玩去了。
要放在平时,贺榕肯定要插嘴开两句玩笑,可今日他严肃得出奇,并指搭在额前往远空遥望,面有疑虑。
沈怀臻跟随他的目光望去,天色一片昏昏:“有事?”
贺榕“嗯”了一声,皱眉道:“像是要下雨。”
雍州本就气候干燥,十月深秋,雨季更是早过。
不过,仙门世家引水降雨为农人缓解旱情,也是常有之事。
风中水汽扑面,天边乌云聚集。日光收,碧空暗,恐怕还是一场雷雨。
“阿亭,别乱跑,快回来!”他扬声喊道,回头对沈怀臻道,“仙子,这雨不对,我们下去避避,等安全处我再与你解释。”
沈怀臻见他确实显露出少见的焦急神色,也不废话,二人御器下落,降入一片山林。
几人寻一处山洞暂避,在这陌生地界放松不得,沈怀臻迅速念诀设个结界,以防外人发觉。
可小半个时辰过去,只听隆隆几声雷响,这雨最终也没下起来。天色仍旧阴沉,那股潮湿的水汽却渐渐淡去了。
山洞中,贺榕眉眼渐舒,明显松一口气。
阿亭的情绪也很不对劲,从进洞开始就没精打采缩在角落一语不发,现下稍稍一振,小心翼翼问道:“贺榕,你说,这是不是……它知道我们来了?”
贺榕微怔,随即摇头轻叹:“不是,哪有那么玄乎。只是秦家管控得当罢了。”
他放松下来靠在山壁上,玄黑衣摆下两条长腿随意交叠,眉眼间似拢上一层抹不掉的沉郁。
“沈仙子,抱歉,不是故意同你打哑谜,”他终于开口解释,一双眼几乎可以称得上真诚,“你知道我曾闯过望云山护山大阵……”
“她什么时候知道的?”阿亭惊讶打断。
贺榕扶额继续:“……那是因为我要在望云山中找一样东西,正是靠着那东西,秦氏这些年来才突然发达。”
秦氏盛产仙草灵药,虽说底蕴的确不深,但算算时间大概也有一二十年了。沈怀臻还在母亲膝上听故事时,便对秦氏之名有所耳闻。
日子对不上,但她依旧斟酌着开口:“那东西……与当年梁州案有关?”
对方忆起旧事,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那一圈血线生长的指根:“梁州案后,秦文盛从案发之地带走一样东西。当然,是经过崔渐风准许的。沈仙子,你可知玄门仙境,灵气充沛与否,在于何物?”
沈怀臻道:“自然是灵根。”
贺榕手指慢慢攥紧。洞中光线昏暗,俊俏轮廓下,他的神色模糊不清,可她能辨出一丝压不下的苦意。
“没错,自然是灵根。寻常仙境里,灵根天生地长,润泽万物,造福生灵。可免不了有人贪欲作祟生出歹心,使邪术将其攫为己有……”
“你是说,望云山之灵根并非自身所生,而是从他处窃夺而来?但灵根有慧心,一旦脱离故土,极易衰竭。何况梁州地处西南,望云山却远在北方,气候迥异,更是难以留存。”
贺榕极古怪地笑了一笑。
“仙子所言不错。既是如此,便让灵根察觉不到已离开故土,不就好了?”
沈怀臻微愣,忽地转头去瞧洞外晦暗天色。
她原本想说,别说区区秦氏,就是崔氏也难改一方气候水土,可忽然想起方才将要落雨之时贺榕的反应,心底不由狠狠一惊。
或许是她面色不佳,贺榕轻声道:“看来我是说明白了。”
她心中暗猜,秦氏大概是通过某种手段来小范围地营造出与梁州相似的生长环境来养育灵根。可天长日久,灵根反哺望云山之时,不但如常孕育灵气,还步步根深,竟是到了反过来影响此处环境的地步。
秦家人意识到不对,一定在竭力干预。可无论是他们还是灵根本身,都属逆天而行,时日一久怕会邪魔渐生,方才那潮湿水汽中,已能嗅出不太清澈的味道。
“能哺育整个望云山,那灵根想必十分珍贵,秦家一时半会应该舍不得将其毁去,只怕这段时间里,再闹出什么异端祸事。”沈怀臻边想边说,心里默默计算着行路时辰,“我们再等一炷香时间看看情况,若无事就早些启程吧。”
贺榕显然正有此意,起身活动活动筋骨,收起方才眉目间隐隐戾色,重又露出那副面具似的笑容道:“幸好他们舍不得毁去,不然我算是白跑一趟。阿亭,听见没?别玩了,准备出发。”
“我记得你是梁州人,那是你故乡的灵根?”
沈怀臻冷不丁突然发问。
贺榕背影稍顿,回过头来,沈怀臻在他面上残存的笑意中,捕捉到一丝近乎惘然的神色。
“……若是能夺回来,那我大概还算有故乡吧。”
明明并未下雨,他的嗓音中却有一股潮气。
那潮气仿佛将将浇熄了她心底疑虑,沈怀臻不再追问。待到一炷香后,她抬手撤掉结界,一行人重新上路。
望云山严格来说并不算远,但二人心有顾忌,不愿惹人注目,是以格外小心谨慎,时不时绕路避开其他行路修士。等到附近小镇时,已将近傍晚时分。
此镇名为迎仙镇,居民多是平头老百姓,但属秦氏管辖,离望云山又近,常有玄门修士来来往往,才得了这么个名字。
山边落日如金熔,晚霞泼彩墨,望云山巍峨屹立,俯瞰众生。无愧仙门世家美名,山中悠悠清雾缭绕,自有一股灵威萦萦其间。
下榻镇子角落里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后,阿亭便被独自留在房中。它小孩子心性,闲一会儿就觉得无聊,终于捱到两人回来,已是明月高升,夜色深暗。
它凝出实体,不满地去撞贺榕:“你们干什么去了?我一个人没劲透顶……!”
话音未落,它便发现,面前这二位,似乎心情出乎寻常的好。
阿亭和沈怀臻虽不熟,但贺榕是个什么东西他还不知道么,顿时气冲冲嚷道:“好啊,你们偷偷干坏事不告诉我!说,是不是悄悄收拾姓秦的去了?”
贺榕眉梢一挑,忍俊不禁:“哪敢哪敢,望云山脚下,这不是太岁头上动土么?”
阿亭听他还卖关子,心中赌气,竟壮着胆子去问它一直有点畏惧的沈怀臻:“沈仙子,你们干什么去了?为何不带上我?”
沈怀臻竟也冲它一笑,她本就生得唇红齿白、明眸善睐,平日里总是淡淡的有些距离,让人觉得高天悬月过于孤冷。如今真真切切舒眉展颜,倒似枝头菱花鲜绽,使人顿生亲近之意。
阿亭一下子感觉她也没那么可怕了,连忙嘴巴抹蜜道:“沈姐姐,你不会像贺榕一样欺负人玩吧,快告诉我发生什么了,这样万一出什么变故,我也帮得上忙呀!”
贺榕闻言愈发笑得打跌:“你还撒上娇了!放心,待明日事发,绝对少不了你的戏。”
“还要演戏?你不告诉我什么事,不怕我一个不小心,拆了你们台子?”
沈、贺二人对视一眼,贺榕见她目中带笑,便知无妨,抬手给自己倒了杯水,坐下慢悠悠道:“嗯……从哪说起呢?”
阿亭知道,此刻越急着催,他越来劲,干脆闭上嘴不搭理他。
他转动手中粗瓷小杯,笑着问:“你认得崔行简吧?”
崔行简为崔渐风次子,梁州崔氏金尊玉贵的二公子。不过与他那温文尔雅的兄长不同,此人堪称恶名远播,乃是典型的不学无术纨绔子弟。
长子崔行初向来贤名在外,女儿崔行婉在因妖祸患上疯病前,也是勤奋聪慧、颇有才能。要说这崔渐风该是个教子有方的,却不知为何摊上这么个管也管不了的祖宗。据说指去帮崔行简理事的那位管家,一年到头得有近半时间跑在外面向人道歉,给自家公子擦屁股。
贺榕在离开放川前情绪甚高,就是因为暗中得知崔行简正巧也在当日隐瞒行踪悄悄前往望云山,所行为何事虽还不清楚,但有他在,不怕搅不出乱子。有了乱子……便有了趁虚而入的机会。
先把阿亭安顿下来,他将此事告知沈怀臻,二人借口探查周边情况,便秘密去寻崔行简的影踪了。
“找到了吗?”阿亭聚精会神,像个听故事的孩子。
“当然没找到。他是贵客中的贵客,远道而来肯定是要落脚天垂峰的,我们怕打草惊蛇,得计划一番。”
“那你们高兴什么?!”
贺榕神秘一笑。
“韩升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