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借刀(四)

感到屋内众人目光纷纷投来,她无动于衷,眨眨眼疑道:“韩长老此言何意?”

韩升冷道:“咱们也不必装模作样,在场诸位没什么听不得的。你师门当初空口无凭攀咬我宗中弟子,我并不曾与你们计较,反而赠予名贵丹药以助你师妹疗伤,你且说是也不是?”

她闻言一笑,笑中犹如霜结枝头,寒气逼人:“原来韩长老说的是那件事,两年过去,我都要忘了。不过这么一提我倒是有了头绪,师妹她年幼但向来聪慧敏锐,怎么偏偏跟曾公子闹一通不快后,就突然形容呆滞、魂脉枯竭了呢?韩长老拳拳爱徒之心,我甚是触动。可三玄宗身为三大宗门之一,道正身清,怎能容此等邪术玷污门楣?”

言外之意,现下不正是清理门户的绝好时机?

吕妙通兴致更甚,拍手称道:“原来还有这桩往事!韩长老,你怎么还怀疑到沈仙子头上了呢?我看她说得对,这种人为贵宗蒙羞,又何必一护再护,干脆在这里处理干净,到时守清盟问起来,也有个交待。”

守清盟本届轮值盟主为崔氏,当年夺魂一案中崔氏四名弟子惨死,对此恶行恨之入骨,现如今门中人提起吕妙通还是一个个恨不得生啖其血肉。

若是当真闹大,的确不如各退一步,在放川早早解决的好。

但吕妙通表面提议,实为威胁,韩升怎会容忍自己接受,当下沉了脸不说话。

吕素之知他心念已动,不紧不慢开口:“爱徒入邪道,韩长老必定十分痛心。可奸佞若是不除,焉知此后又会生出多少风波磨难?”

韩升目光如电,巡梭在众人之间:“你等各怀心思,不必装成仁人义士。出了这道门,还望各位管好口舌,以免哪天引火烧身还不自知。”

“自己屁股都没擦干净,还威胁起人来了……”吕妙通嗤笑,被韩升狠狠瞪去,吕素之皱眉睨她一眼,开口打断:

“此案恐怕不是一个曾跃能了事的,韩长老,其余涉事弟子,均需扣留。”

此言在他意料之中,并未表现出太多不悦,只是语气中依旧带刺:“扣吧,反正不过一群上不得剑榜的废物。还望贵宗在查此案时多费点心,别像先前查密令失窃时一样徒劳无功。”

吕素之看连喆一眼,他心领神会,立即抬手道:“诸位贵客,此案将定,还请各位谨言慎行,在案情水落石出前莫要惹得城中恐慌,风言风语不断。”

在场人多是老油条了,心知虽惩处涉事者,却是要为三玄宗保下名声,不作太大声张。世家大族面前,明哲保身方为处世之道,自然个个点头应是。

傅秋人微言轻,只垂首不语。

沈怀臻对此并不意外,也没打算当着众人的面把天捅破,亦是沉默。

唯有耿鸣霄不可置信,望着屋中诸人不动声色的面孔,冷笑道:“怎么个水落石出法?杀几个小小手下便算真相大白么?”

韩升眼刀一扫,利如白刃:“鸣霄,你今日太僭越了。”

“弟子只是想问个清楚,让自己心中不至于对亡魂有愧。”

“那你待如何?”

“不如何,只求公正二字。”

有人轻叹一声。

“耿仙子,算了吧。这样的结果,已算得上很好了。”

耿鸣霄与她对视片刻,倔强咬牙:“很好么?沈仙子,若你的师妹当真因他前途尽毁,难道你不想上上下下查个彻底?他从何处学到此术,如何掳来那凡人女子,谁人献计,谁人同谋……谁人包庇!”

连喆往前走两步,和蔼笑道:“耿仙子多虑了,既要查案,这些我们又怎会忽略?”

耿鸣霄目光灼灼,已知自己所言不能撼动他们分毫,一甩袖转身道:“韩长老,弟子可以退下了吗?”

韩升面色封冻如冰:“回衡正阁去吧。”

沈怀臻懒得与余人打机锋,也打算提出告辞,吕素之此时道:“今日诸位先散了吧,我吕家多有不周之处,还望见谅。正如连管事方才所说,外面闲言蜚大概已满城皆是,请勿妄言。程业,你们带这位姑娘下去好好安顿疗养,万不可怠慢。”

几个缩在门边的侍卫正不想牵扯进纷争里来,闻言大喜,忙不迭领命走了,那护卫着傅秋的模样活像捧着哪家望族大小姐。

她又道:“沈仙子,此案查证中,你是否愿意援手?”

沈怀臻道:“当然。”

她肃然一点头:“那么,就有劳各位了。”

几人拱手为礼,韩升鼻间一声冷哼,转身大步离去。

等他走远,吕妙通才说:“我方才探脉时发现那姑娘身中咒毒已久,想必是曾跃用来控制她的手段,估计要用其血息才能解毒。记得看好他,不论死活,别叫他醒过来,只要没有意识,就无法真正催动咒毒发作。”

沈怀臻迟疑片刻,还是没有开口。她一直有些困惑,天下邪咒妖毒千千万,为何曾跃选了这么一个实际效用并不上佳的?他是太过看轻傅秋凡人身份,笃定她绝对无法危及自身吗?

总之,疑问先自己压下,她抬手拜别面前三位,却见吕素之若有所思凝视着她。

她坦然回望:“吕宗主,不知还有何见教?”

吕素之半晌不言,最终移开目光,叹息道:“无事,沈仙子也回去休息吧。”

可她还没走出两步,又被对方叫住。

“……万望珍重。”

没头没尾一句叮嘱,沈怀臻笑笑没说话,出门去了。

耿鸣霄其实并未立即回衡正阁,而是在附近等她。

麟光楼已可自由出入,二人对视少顷,行至楼外一处偏僻街巷。

对方讲话还是一贯的直截了当:“沈仙子,不知你究竟打算如何了结此案?”

沈怀臻未露声色,观察她神情:“此案如何了结,实握于吕氏与三玄宗手中,不是你我说得上话的。”

“你是新科剑榜之首,吕宗主重视你,陶少主对你亦青眼有加。若你师妹之事为真,难道你不曾……”

“我有师妹,可我还有整个师门。”沈怀臻打断她所言,见到她眼中一瞬怔忪神色,“敢问仙子,在此之前可有听闻过沂州灵璧山华溪堂?若是它一朝覆灭,整个修界可有谁能帮我伸张正义?”

片刻,耿鸣霄苦笑。

“抱歉,是我考虑不周。打扰了,就当我们从未说过这些吧。”

语毕转身要走。

沈怀臻本不该开口,可不知为何仅仅两面之缘,让她觉得自己无法眼见这位耿仙子行差踏错,落入深渊。

“还请你不要轻举妄动。”

赶在后悔之前,她听到自己轻声说。

对方脚步一顿。

“沈仙子当真想看此案不痛不痒地了结吗?”

“现在最好如此,”她道,“但你若愿意相信我,请勿冒险行不必要之举,它会有真正了结那一天。”

耿鸣霄听此言后微微一震,几次想说话,却都咽了回去。

静静思索片刻后,她终于开口问:“今日我换班照看曾跃师……曾跃,本是早就排好的,按理来说他们再心急,也没必要专挑外人在时冒险。方才情况急迫我未细想,但现在……倒像是有人刻意安排。此事……与你有关吗?”

沈怀臻未做正面回答:“破局之法,贸然将仙子牵扯进来,万望见谅。”

她疲惫地摇摇头:“有什么可谅?我要感谢你才对……只是那位姑娘当真可怜……”

沈怀臻略有犹疑,最终还是没将傅秋并非命在旦夕,只是说来诳韩升一事告知于她,只出言安抚道:“有吕宗主和……那位仙子在,想必一定能有转机。”

对方勉强扯扯嘴角。

她再次重复方才说过的话:“此事自然不可能如此轻易叫他们揭过,但还请仙子不要轻举妄动,不然白白搭上性命,也不过蚍蜉撼树而已。”

巷中光线昏暗,将耿鸣霄的面容藏在长长暗影里。她似乎沉默了许久,又好像只有一瞬间,当那双明秀眼眸望来之时,沈怀臻知道她相信了自己。

“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她笑笑,仿佛又恢复成心直口快洒脱率真的天性。话未说完,但二人均明白对方心中之意,相对一礼后,她转身离开,往衡正阁方向行去。

空落落的街巷里,沈怀臻提气纵身跃上房顶,举目四望。

但见远山连绵,云气纵横,雍州大地向来是广袤辽阔,疏朗胸怀。

可头顶灰白天色沉沉压下,一如她此刻心境,难展欢颜。

那枚神秘的玉佩收在怀中,紧紧贴着心口,仿佛能随着每一下心脏的搏动透过布料灼烫皮肤。她少见地感到一丝茫然,为过去,为未来,为生者和亡者,为她即将踏出的一步究竟该朝向何方。

等到日沉西山,霞光渐熄之时,才有身旁气息引她抽离思绪。她发现自己不需看便能知道来者何人。

一身玄衣的少年吸取上次经验教训,没再轻易靠近她,待她眼神移来才举手招呼道:“仙子倒很会寻地方看风景,可叫我好找。”

天边余晖已收,她拢起怅然心绪。无论如何,总要向前。

这人来得也正好,她刚巧有事要问。

“过几天城中大概就能解禁,你还是去望云山?”

贺榕点头。

“当初你说不能让曾跃入苦泉,是算准了他想用秘境融合魂力,一旦事成,必会对傅姑娘灭口。”她平静道,眼神直视对方,“但直接夺走密令是我自己的主意,并非你所提出,所以我是否可以推定,你对密令其实并无所求。”

“仙子不会以为我胆敢与你相争吧?”对方半开玩笑的神情在她凝视下稍敛,略略正色道,“我对密令确无所求。再者说,苦泉人人心向往之,对我却不是什么好地方。”

沈怀臻于是忆起他无名指上那道血线。

不过今日她欲辨之事并不在此,也不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单刀直入问道:“那么,你故意对我提起望云山中有洗髓草可洗去密令中血息一事,只是为了诳我同行?”

贺榕笑道:“是啊……啊不,不是,不能说‘诳’。洗髓草一事为真,只是见你夺了他密令,想着是不是有用处,才告知于你的。”

答得倒爽快。沈怀臻习惯了他这副真假难辨的笑:“……找我有事么?”

他似乎正想提这事:“还真有。”

说罢眼神扫视周围一圈,恐有人窃听,运气传音道:“之前来暗杀傅姑娘的那两个家伙,虽一个抹脖子自杀,一个人傀儡自爆了,但……我有些邪门歪道,缚住了那人傀儡的残魂,还真搜出些东西来。”

直称自己“邪门歪道”也颇是他的风格。沈怀臻大概知晓对方是懂些鬼道术法的,但缚住已死之人魂魄并非他口中说起来那么简单,不然世间怕是早就大乱。

“有什么线索吗?能否查出派他们前来之人?”她追问。

贺榕打量她神色:“果然仙子也不认为一定是三玄宗人动的手。”

她不禁想到韩升与吕妙通的针锋相对,还有吕妙通口中,她亲手为沈珮绾发的金钗。

“若只是曾跃等人一案,或许这么推断理所当然。但此案背后错综复杂,大概牵涉陈年旧事,我想有动机出手的,并非只有三玄宗一方而已。”

贺榕点头,神色中流露出一丝厌弃,仿佛接下来谈论的是一件他十分嫌恶之事。

他道:“暗杀有可能是秦氏所为。”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就是第一节的最后一章……终于可以去望云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