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窃魂(四)

玄门中人修至一定境界,灵气蕴于内,华光敛于外,非凡气度之下,相貌都不会差到哪去。

可面前这凡人女子之美,竟是她毕生未见。

美人颜色如花,赏心悦目,就算她自认并不耽于皮相,也没忍住多看两眼。

“秋姐姐,我拦住她,你快逃!”那鬼影喊道,闪电也似迎面冲来。沈怀臻空手一挥,它“哎哟”一声撞在黑洞洞墙壁结界之上,自知不敌,怵道:“你、你到底是谁?你不是三玄宗的人,我们还不一定是敌人呢,干嘛要动手?”

沈怀臻奇道:“是你先动手的吧?技不如人就倒打一耙?”

鬼影气结:“我……你……”

那美貌女子扶墙缓缓站起,纤瘦身形有弱柳扶风之姿,柔声劝道:“阿亭,莫要冲动行事,我瞧这位仙子不像他们同党,何不耐心些说话?”又转头向沈怀臻致歉,“真是不好意思,还请仙子见谅,这孩子是被吓怕了,其实没有坏心的。”

沈怀臻摇摇头,并不计较:“无碍,只是我时间不多,此处结界受损,很快就会被人发现。”

被唤作阿亭的鬼影绕着她飘了一圈,问道:“你好像很厉害,能把我们救出去吗?”

还真是小孩子心性,说变脸就变脸。她耸耸肩:“问题不大,但你们究竟是谁呢?”

女子抬起桃瓣似的面容,她虽毫无修为,周身却漾着一股清气,令人颇感舒适:“我姓傅名秋,梁州生人,是被三玄宗中人囚禁于此的。这位阿亭是我的……弟弟,他本是今日早些时候趁三玄宗人心大乱想来救我的,但终究不敌,和我一起被关在这里了,那些人想等回渭水后再审他呢。”

沈怀臻挑眉:“弟弟?你是人,却有只鸟做弟弟?”

人魂还是兽魂其实很好分辨,阿亭虽口吐人言,但通身气息瞒不过她。

阿亭闻言怒得一蹦三尺高:“什么鸟?我是金鸻,你懂不懂啊,我们族类上溯几百年乃是神鸟……”

傅秋无奈笑道:“好了别生气,听仙子的话,不要浪费时间。”

“没事的,”沈怀臻说,“禽类晚熟,我理解。”

傅秋嘴角一抽,趁阿亭再急起来之前迅速开口:“仙子是守清盟的人么?若不是,这趟浑水不好蹚,万望慎重。”

守清盟乃修界第一大盟会,由十二州各大宗门共治,意在统筹各州事务、平定内乱分歧,各地若有一己之力难以决断的要事重案,也会由守清盟出面解决。

她修为高,行事大胆,倒也怪不得对方如此猜测。不过傅秋一介凡人女子,倒是对修界十分了解。

她正想叫对方放心,脑中有根弦却突然猛地绷紧——有人来了!

眼神扫去让那一人一鬼保持安静,她俯身捏住那昏迷不醒的三玄宗弟子后颈,将他往起一提。他立刻睁开双眼,神色如常,只是若有人细心探查,便会发现他目中神光分散,僵硬呆滞。

“胡师弟!”密道入口处有人叫道,“情况如何?”

“什么情况?我也是刚刚进来,没发现什么不对。”

“不可能!分明有人紧随你身后进去了,或许就是那小鬼的同伙,你不要掉以轻心……”

极轻一声□□倒地的闷响,密道中再次归于宁静。

她看一眼傅秋:“你倒是相信我。”

傅秋神色已恢复平和:“信与不信有什么要紧?我在三玄宗手中只有一死,不论仙子目的为何,都不会有更坏的结果了。”

阿亭呸呸两声,颇为不悦:“我可不相信你,你光问我们是谁,自己又是什么人……”

沈怀臻没空再废话,直接剑锋倒转架在傅秋颈边,对那惊得一动不敢动的小鬼冷冷道:“回答我几个问题,若有半句虚言,我一剑杀了她。”

阿亭吓呆了,一团白影凝在半空,声音都可怜兮兮发着抖:“你问就是了,干嘛要杀人?你别杀她好不好,她是好人,从来没做过坏事的。你不就是来查三玄宗的吗?我们也是啊,我们其实是一路人吧?”

傅秋肉体凡胎没有灵力护体,沈怀臻得把剑拿远点才能避免剑气伤到她,而且劫持无辜凡人这桩事她实在没干过,只能安慰自己事急从权,面不改色问道:“第一,她为什么被关在这里?”

阿亭是真怕她动手,语速快得像放鞭炮:“因为那个曾跃是坏人啊,你知道曾跃吗?就是那个密令被抢差点死了的。他杀了好多无辜之人夺取他们的魂力,可是一个人的身体正常情况下根本无法接受那么多不同来源的魂力,秋姐姐体质特殊,用她的血可以帮忙把魂力修炼融合,不然那个废物东西怎么能上剑榜!还好老天有眼叫他把密令丢了,是谁下的手我要对他三拜九叩……”

“行了行了,”沈怀臻没兴趣让别人三拜九叩,“若真如你说,这么重大之事,防卫为何如此松散?”

“仙子,修士看管一个凡人需要什么防卫呢?这么多年来秋姐姐被藏在渭水宗中都无人察觉,遑论小小一个放川城。再说……曾跃那该死的混蛋用自己的血息给她下了咒,她就算离开也是难逃一死!她都是被逼无奈的,你别杀她好不好?”

“这么多年?”她重复道,“多少年了?”

“九年了,”这回是傅秋静静开口,雪亮剑锋映着她乌黑眼瞳,明如美玉,“也巧,那年正好也是你们论剑比试的年份。我是在安洮妖祸后被曾跃带走的,那场妖祸,想必在你们修仙之人中很有名吧?”

沈怀臻定定看她片刻,手腕一转,收剑回身侧,对她道:“抱歉,是我失礼。”

傅秋眉眼弯弯一笑:“不碍事,但你这么年轻,卷进此事来,怕是难以全身而退。”

她浑不在意,伸手把对方扶起来:“此案我非查不可,没有退路背水一战,也许反而是件好事。”

阿亭方才被她吓着,现在小心翼翼地飘在中间,似乎想偷偷把傅秋与她隔开。沈怀臻瞟它一眼:“你本事不大胆子不小,怎么敢自己来救人?”

阿亭愤愤道:“我们有计划的——”刚开口却又戒备地瞧她一眼,不再继续了。

她先前分出的那缕灵识已经召回,知道此事三玄宗不敢闹大,大概只有宗内几人在外警戒,长剑横于身前道:“跟上我,先出去再说。”

——“这位小仙子,是要带我的客人上哪儿去啊?”

一声笑问,烛火轻闪片刻,骤然熄灭。

是张期。

沉沉黑暗之中,沈怀臻一把抓住傅秋,带她一同侧身避开劈面袭来的冷意。那薄薄剑锋锐利无比,存的是一击必杀之心。

她默念灵诀却不见亮光,便知这黑暗必定也是结界本身的一部分,当即不再浪费时间,分一道灵力护住傅秋,提剑迎击而上。

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凭声音和气息辨位,黑暗中对熟悉地形的一方更为有利,好在这狭窄的密道里根本没什么地形可言。对方的攻击又急又猛,可无论速度还是力量,都不是她招架不了的路子。

突然斜刺里一道极轻的破空锐响,她左手并指为刀凝力上拂,只听“叮”一声,似乎是金属被气流吹飞撞上墙壁。

原来是暗器。

幸亏出手时机算不得上佳,否则一片漆黑中怕是更难防御。她转腕几道劈刺,逼得对方无暇他顾,张期已全无一开始的游刃有余之态,几乎惶恐道:“你是什么人?”

张期虽未上剑榜,但因他自认长于暗器一道,向来颇为自傲。可对面这人招招凌厉,剑意疾如风、冷如冰,竟让他连出手的机会都难找,眼见着落于下风,就要毙命于对方剑下,他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连声叫道:

“你杀了我反而走不了!若我一刻钟内不出结界,外面候着的师弟便会发信号向吕氏求援,他们人多势众,到时候谁也讨不了好!不如你我合作……”

“噗”一声轻响,是切开喉咙鲜血飞溅的声音。

“那敢情好,”沈怀臻微笑,“我正怕吕氏不来呢。”

血尚温热,浸湿她衣袖。她没空管其他,伸手抓了傅秋就走,阿亭嘟嘟囔囔跟在后边。密道外的确候着一人,焦躁不安,对一旁昏倒的同伴不知所措,不时探头往窗外看看。沈怀臻就等着他给吕氏发信号,连片衣角都没叫他看见,身形一闪消失无影。

先前杜知崖说三玄宗共来了七人,除去守门那位、重伤未醒的曾跃、两个昏迷弟子和已死的张期,还剩两个。她不打算再生事端,准备找个方便的地方快点走人。

前院骚动已闹了起来,西墙处守卫薄弱,她正脚下一拐而去,忽然瞳孔骤缩,急退两步躲开自上而下涌来的一股灼意。下一刻剑锋毫不迟疑疾挥而上,二人武器相撞,钝钝一声响。

对方用的不是剑,甚至不是金属制的法器。

电光石火间,她只来得及瞥见那东西扁平细长,颜色深暗,便无暇多思,挺剑迎击。

对方身法飘忽,出招诡谲,倒是有两把刷子。她略略起了些兴趣,但现在不是找人切磋的时候,只好叹一声可惜,唇间轻动,剑上寒光一闪,引动剑气成形将他包围其中——

对方动作忽然一滞。

她也被带得一愣,只听阿亭猛地冲过来压低声音喊道:“别打别打!我认识!自己人!”

日光倾泻而下,对方抬手一抹,露出黑雾萦绕之后的面容。

一张年轻俊秀的脸,眼睛睁大,微微带着惊愕,倒显得比他平时那副雷打不动的笑脸真实许多。

“……沈仙子?”

他迟疑道。

沈怀臻留个心眼,并未解除易容之术,只收起剑势,同样困惑。

“贺公子……怎么在此处?”

对方还未回答,阿亭已飘过去高高兴兴道:“贺榕,你来得也太晚了!不过我们多了个帮手,开心吧?”

“嗯……开心,开心。”贺榕目光在她和傅秋之间转了个圈,口中敷衍着应声,“我来此处……找人,看来仙子也一样。”

“原来你们认识!”阿亭恍然大悟,它似乎还是有点怵沈怀臻,不太敢靠近她。

贺榕眼中隐隐有探究之意,她摆摆手:“算了,先走,吕家人快来了。”

当吕氏守卫同三玄宗剩下几个还能行动的人寻到后院时,里面一片空荡,全无一丝有人来过的痕迹。

为首的吕氏守卫疑惑问道:“仙子,你们宗中究竟丢了什么东西?”

耿鸣霄脸色愈黑:“我如何知道?他爷爷的,我这帮同门都犯了癔症不成?伤了一个,失踪两个,剩下三个还只会打哑谜!早知如此,我就答应张期先回渭水去了,不用在这里陪他们发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