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天,沈怀臻得知了苦泉血咒的存在。
密令本身是苦泉泉眼之水所凝成的灵珠,滴血认主后可栖于修士灵府,与苦泉境灵根共鸣,并由此引人进入境中。
如果在没有密令的情况下找到门路强闯苦泉境——这是几乎不会发生的事情,因为没有密令,找到入境之处无异于天方夜谭——便会被境中灵根所驱逐。
驱逐后所留下的痕迹,便是无名指指根处一圈血线。
身负苦泉血咒者,难以如寻常修士一般吸收灵气修炼。因为深埋于经脉间的血咒让灵气无法入体,就算想尽办法强行引入,也不能长久留存,化入灵府。
听到这里,沈怀臻明白自己之前暗中探查对方灵力时那种奇怪的感觉究竟是为何了。
一个无法走寻常路子修炼灵气的人,又怎能以玄门六境来判断其修为呢?
修道之途漫漫,共分六境:
其一脱凡,正如其名,淬炼魂力渐脱凡骨,使人能以□□承受灵气入脉;其二筑基,修士初引灵气入体,尚不懂如何运转、如何凝练,入此境后,才算是真正入了修仙之道,法器、符篆、灵诀等内容也多是在此境开始习得;
第三境访道,此境修士方可御器而行,天赋上佳者操控灵气已如臂使指,开始在修界崭露头角;第四境通玄,能入此境,无论悟性还是刻苦,在整个十二州大地上都算佼佼者。通玄境修到后期,已能引发天地异象,收江河山海灵气为己用;从通玄入化神须经三重雷劫方能破境,化神修士几有分山填海之能,修成者寥寥,多为一州之主,万人之尊,天下难有敌手。
自数百年前剑仙浮鸿飞升后,再无一人踏入命轮之境。传说命轮境修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息之间可定一州生死,历劫飞升后更是脱出红尘,位列仙班,长生不灭。
虽说从他口中得知了所谓真相,对他,沈怀臻也实在谈不上有几分信任。
崔行婉么,她倒是更有兴趣见见。
她问过那满面喜色的小姑娘:
“我可以同你去梁州,就是不知三小姐何时能拨冗呢?”
邹棠闻言,难以抑制地显出一丝伤心来:“仙子有所不知,我家小姐这些年来……一直十分不好,名义上是崔家三小姐,但宗主对外称她在那年妖祸中落下病根,不宜见客,说是保护,实则不过软禁罢了。小姐信任我,委我以重任,可宗主多疑,小姐身边的仆侍经常轮换,若是知道内情的,或许杀了也说不准。我这次是趁着轮换时看管松散偷跑出来,能递出小姐口信已是万幸。”
她已不可能再回梁州,只是三小姐在囹圄中向外递出的一丝单向的希望罢了。
交谈过后,沈怀臻知道一时半刻恐怕很难见到崔行婉,她们暂且约定,待到第二年命台论剑之后再谈。
随后大半年间,她隐匿身份假作猎妖散修,寻访十二州各地,倒也真在一些流落民间的古书中找到过记载此咒的信息。
有人说,这血咒是吕氏设下的;也有人说,苦泉境天生地长,自身有灵。
但那些旧案几乎都要追溯到千百年以前,苦泉还未完全处于吕氏掌握之下时,偶尔会有修为奇高又胆大心细者寻到入境处。
如今,吕氏重重布阵把控,这种情况已经销声匿迹,以至于大部分修界人士甚至并未听闻过“苦泉血咒”这种东西。
如果母亲当年名列剑榜第三十五名,密令在手,又为何需要强闯苦泉境?
是否有人……夺走了她的密令?
初见之后,贺榕十分兢兢业业地践行着与她合作查梁州旧事的提议,无论她报以怀疑、拒绝还是冷漠,还是坚持在剑榜开试之前告知她,曾跃此人与当年密辛略有些关系,他若进了苦泉修炼,恐怕事情会更难办起来。
她明白了,合着拿我当打手呗?
她这次选择对曾跃动手,自然并非出于信任,原因有三:
第一,他剑榜排名五十七。她看过这人比试,毕竟是名列剑榜之人,水平尚可,但远不能与她相比。
第二,他出身渭水第一大宗门,三玄宗,且是宗内长老亲信。若是他身受重伤,密令被夺,想必不能草草了事。她就是要闹得越大越好。
第三……
说来话长,不过简而言之,他该死。
贺榕好奇道:“我确实不知,这曾跃曾公子是犯下过何等伤天害理的大罪,才让仙子居然能与我这个可疑之人一拍即合?”
他一见面就打了半天岔,沈怀臻有些不耐烦了:“贺公子,你冒险假扮成连喆的手下也要来给我送信约见,究竟有什么事?总不会是来找我聊闲天的吧?”
贺榕连忙摆摆手笑着应她:“别急别急,我这就说正事。其实就是想问问仙子之后的打算,虽然目前放川封城戒严,但你是新科剑榜之首,没有动机犯案,吕氏想必不会拦你。”
“仙子出手,我万分感激,但密令失主后容易消散。过两日我想出发去望云山,那里独有的洗髓草是密令易主的关键所在,不知仙子是否同行?”
望云山地处雍州界内,是秦氏的地盘,十二州有不少珍稀仙草灵药都是那里所生。洗髓草一词沈怀臻倒是有所耳闻,不过只听过其清除邪魔之气的用途,还不知有另一妙用。
贺榕身上秘密太多,二人这大半年来虽有过些密信往来,他口风紧,消息又准,可她始终无法对这人生出一丝一毫的信任之心。而对方偏偏又对她演出一副毫不设防的模样,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目的。
她不置可否:“我会考虑。不过在这之前,我有些想法,不知贺公子观战时是否有同感。”
“请讲。”
“我与崔行初交手时,察觉了他的一些古怪。”
果不其然,听到崔行初的名字时,贺榕眼神微微一凝,眉宇间闪过一丝并未掩饰的戾色。
“他境界虽高,可剑意实在比我想象中的弱多了。有几个回合,就算是那些修为不如他的人,也会下手更狠、更拼。他虽强,却少了些我也说不上来的东西……”
贺榕冷冷道:“外表会骗人,可剑意不会。他再怎么装出一副淡泊君子相,骨子里也不过是个懦弱小人罢了。”
终试前,沈怀臻打探了不少关于这位崔大公子的消息。他声名甚佳,“懦弱小人”这种用词似乎与他为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她注视对方片刻,突然开口:“崔氏是你的仇家。”
少年短促地笑了一声。
“我的仇家很多,不过你说的没错。恕我多嘴,崔氏也是你的仇家。”
沈珮留下的灵符中那个“鹤”字映入脑海。
梁州崔氏,家族饰纹即为鹤。
可如果是暗示崔家罪行,何不直接写个“崔”字呢?要是怕太明显引人怀疑,“鹤”字也没隐晦到哪里去。
千头万绪繁琐杂乱,纷纷扰扰把她淹没。一个多月比试下来,她已经非常疲惫,更别提还带着伤。沈怀臻沉默半晌,只想回房安静躺下,再细细琢磨下一步行动。
除了洗髓草的缘故外,近年来秦氏与崔氏交好,细细算来,差不多就是母亲离世那一年开始的。望云山的背后,或许也隐藏着诸多秘密?
“是否同行,我还没拿定注意,明日给你回复吧。”
她说完转身便要走,贺榕往前追了两步。
她回头看去,只见对方的面容掩藏在深深的阴影里。
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犹豫一会儿,终究只是伸出手来,指尖一点淡白微光。
这是想要交换灵识。
传音之术是一门极其基础的功法,只需双方交换一缕念过心诀的灵识便可完成。放川城处处他人耳目,交谈不便,此术的确合适。
查验过灵识后,她点头应下。
回房时,师兄师姐果然还没歇下。见她全须全尾地回来,二人皆松一口气。
褚嘉如不免有些埋怨:“这种时候还出去乱跑!你不知道,那会我仔仔细细查看过了曾跃的情况,越看越觉得心惊:通身上下没有一点外伤,直击灵府夺走密令,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曾跃虽该死,但名列剑榜,本事不俗,可竟然对攻击者毫无反抗之力!没准等他醒来,也并未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见沈怀臻一脸不为所动的模样,她又急又气,像小时候那样捏捏她的脸:“师妹,那家伙的修为很可能不在你之下!你莫要再犯了骄矜的老毛病!”
沈怀臻也没躲,只安慰她:“师姐别担心了,我以后一定注意。左不过这两天我们就出城,想必不会有事的。”
曹奕一口喝干杯里冷掉的茶水,烦躁道:“出城怕是没那么容易。怀臻,你刚回来可能路上不曾听闻,三玄宗的韩长老一接到曾跃重伤的消息就马上动身赶来,眼下估计已经到了。”
提到这位韩长老,三人面色皆是一冷。
沈怀臻道:“那不正好?我还等着给阿霜……”
曹奕长叹一口气闭上眼睛打断她:“给阿霜怎样?报仇吗?你难道不知,韩长老是化神期修为!就算我们三个加起来……”
她只道:“我有分寸。”
“希望你真的有,”曹奕轻声说,手中的茶杯慢慢放到桌上,仿佛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堂中已经差点失去一个师妹了,我真的不想见你也身陷囹圄。”
褚嘉如半天一语未发,此时方才开口,声音里没有了她惯常那股轻松活泼劲儿,反而有些沉重:“阿霜她……已经好多了,你许久未回山中,她很想你。怀臻,我还答应她等剑试结束后,咱们几个一同带她下山去看河灯呢。”
沈怀臻默然。
阿霜是堂中一位师姐捡回来的无名无姓孤女,性情封闭,但根骨不错,尤其是感知力格外敏锐,简直像一面行走的照妖镜。两年前,灵璧山往东地带有妖邪异动,探得只是寻常凶兽后,堂中师兄师姐打算带她出门见见世面。不料却碰上了同样前来猎凶兽的三玄宗弟子。
双方一开始还客客气气,三玄宗诸人也并未因华溪堂声名不显地位低微而轻慢于他们。可刚刚联手入妖穴,便由于有人心急用符篆开路,灵力震动导致山崩石落,匆忙之下,有两人走散失去影踪。
这两人便是曾跃与阿霜。
曾跃乃三玄宗长老亲信,此行的领头人物,修为颇高;而阿霜虽然年纪小,心性单纯又不爱说话,但头脑聪慧,直觉奇准,他二人同行,想必不会出什么大事。
可偏偏就出事了。
二人被寻到时,山石崩乱,凶兽倒伏旁边,已经开膛破肚死透了。
可曾跃被逼至山壁,一柄剑死死抵住他胸口。
持剑者,正是阿霜。
三玄宗弟子见状大怒,立时拔剑杀去。在场的褚嘉如亦是震惊,当即祭出法器挡在几人之间,并把阿霜扯到一旁,问她怎么回事。
阿霜只呆呆的不说话。
三玄宗诸人同气连枝,不问青红皂白便围上来将她们擒住,直称她们包藏祸心,要带回宗中听候发落。
华溪堂来人原本就少,修为也远不如对方。正一筹莫展之时,竟是曾跃做了这个好人,让他们放开褚嘉如,并诚恳解释道,凶兽再现身时,阿霜太过年幼青涩,被其邪气影响失智发狂,并不是故意要对自己动手。何况现在凶兽已死,他也并未受伤,还是就此算了吧。
两方不欢而散。
可这边褚嘉如带阿霜回华溪堂后,事情越发不妙。阿霜原本就沉默话少,是以大家一开始没察觉出不对。但没几天他们发现,这姑娘一日比一日精神涣散,形容呆滞,原先的聪颖灵气全无,简直像是丢了魂儿一般。
一番查探下来,堂中人都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阿霜原本丰沛充盈的魂力已显枯竭之相,灵脉萎缩,灵府衰弱,别说一时半刻,怕是此生都难以再次修炼了!
沈怀臻那时刚回山中,当机立断,同两个修为不错的师姐一起带她闭关养魂。整整七天下来,总算让她恢复了一点生气。
阿霜抬起那双清澈大眼睛仰望她的神情,她依旧铭记于心。
阿霜说:“沈师姐,他是坏人。”
“我觉得好空……他把我拿走了。”
她经此一难后,整个人都钝钝的,连句话也颠三倒四说不清楚。沈怀臻哄了又哄,问了又问,才堪堪把事情弄明白。
阿霜于感知一道天赋异禀,旁人要反复探查确认的,她往往一眼辨明。在同曾跃一起斗杀凶兽的过程中,她发觉这只狼妖身上并没有人类血气,且只是躲藏防御,几乎不主动攻击他们,想必并非凶妖,只是寻常生灵而已。可告知曾跃后,他反而出手愈狠,竟趁她分神,一剑将其斩杀!
阿霜发现他杀狼妖只是为了取妖丹,虽不善口舌之争,可还是上前与他理论。
曾跃对她甚是不耐,但也没把区区一个年轻姑娘放在眼里,剖开它肚腹寻到内丹,正待仔细收好,可谁知那狼妖沐浴山林清露修炼,格外顽强,方才一剑之下竟是未死,拼着最后一丝气力扑来,一副欲与他同归于尽的模样。
曾跃哼了一声,哪里怵它,随手抓过阿霜做肉盾,又一剑就要斩去。
狼妖暴起时已算回光返照,被他剑气一激哪里还有活头?两眼终于合上,庞大身躯从半空软落下去。
阿霜也被他剑气所伤,可手中忽然发难,预料之外的一剑递出,竟将浮在半空的妖丹击成齑粉!
曾跃盛怒之下一掌把她打飞,阿霜再聪颖机敏,此时也尚不是他的对手。曾跃对即将赶来的旁人略有顾忌,大约是使了什么仙门禁术,让她在看不出外伤的情况下灵脉大损,在察觉旁人到来时还假作出险些被杀的现场误导众人。
沈怀臻一边思索对策,一边继续想办法为阿霜愈魂。失去的魂力几乎已经不可能回来,却无一人肯就此放弃。
消息传出,褚嘉如一言不发,带几个义愤填膺的师门中人直奔三玄宗而去,不为师妹讨个说法回来,誓不罢休。
可半路就被那位韩长老拦住,化神期修为,又有何人能敌?
华溪堂小门小派,上上下下加起来不过十几位弟子,多是身世凄苦的孤儿,天资也大都平平,不过是在灵璧山寻一栖身之地罢了。
可以说韩长老动动手指头便能压死他们也不为过。
韩升长老一派温文尔雅,先礼后兵。首先坚称这是个误会,但由于惋惜阿霜姑娘年纪轻轻便遭此大灾,依旧慷慨地提出大笔仙药灵石做补偿。
见他们不为所动,他又瞬间眼神一凛,手杖重重敲在地上,一刹那杀气弥漫,威压沉沉而来,众人只觉周身发冷,本能的恐惧凝上心头。
褚嘉如自己修为有访道中期,算得上出色,但在化神长老面前不堪一击。其实她半路上遇到宗门长老时,心里对此便有了底。一见对方态度,更知此事难成,即便心中恨意未消,却也不能拿同门性命开玩笑。
最后,韩升高抬贵手,赐予他们一小瓶丹药。失去的魂力虽不能再回来,可受损的灵府多少可以温养疗愈一些。
沈怀臻提剑追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夕阳下沉默而立的师兄师姐们。
看到他们都安然无恙,她倒是松一口气。追来的一路上,她当真害怕三玄宗已经为掩人耳目而赶尽杀绝……
可他们连被赶尽杀绝的必要都没有。
势单力薄,若是妄想对付三玄宗,不过蚍蜉撼树罢了。
一只小小狼妖,一介草根孤女,事到如今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证据,又有哪位仙尊大能会帮他们得罪“九大州主,三大宗门”之一的三玄宗长老爱徒呢?
只能忍,然后是等。
小师妹那双怔怔的眼睛,沈怀臻一刻都未曾忘过。
已经两年过去,这也许就是机会。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的长剑在兴奋中低低嗡鸣。
作者有话要说:小贺:加个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