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容颜姣好的面上一笑,并无多少鲜妍之姿,唯有冷意更甚。
崔行初用力向后抽身,脚下步法已乱,退后时竟一个踉跄,显出几分狼狈。
剑上生寒,心中生寒,他喘匀一口气,宽大袍袖下左手暗暗捏紧,食中两指并起伸直,脑中飞速计划起应对之策。
围观众人或许不懂,但他吃了这一大亏,还如何能察觉不出?
这女修左闪右躲,只守不攻,一退再退,分明都是有缘由的——
剑阵!
而且受条件所限,是以剑气结阵,虽效力弱些,可更好避人耳目,悄无声息间瞒天过海!
崔行初受阵法所限,剑意已然大减,可他岂能叫人如此轻易便在自己手上讨了好去?
袍袖下手指轻弹,瞬间光炽炎烈,一股熔岩般的滚烫灵力流遍全身经脉,就要将那寒意逐出体外。
一试之下更为惊人,崔行初咬牙抬剑,她修的究竟是什么功法?
有道是烈焰融冰,可她剑阵中这股灵力细究之下却不似冰雪,而是一池阴寒冥水,泼泼溅溅纠缠不休,你退我进,你进我躲,直引得人心头火起。
事到如今,他心知不能再拖,袖中左手四指尽曲,扣上大拇指指节,右手不顾寒意纠缠,挥剑横斩。
只见瞻命台四下里忽然数道雪白剑气大亮,正是沈怀臻先前暗布之阵。他受困于阵心,却顺势而为借力打力,用自身灵力反灌剑阵,催现剑气。
兵行险招,沈怀臻倒有些佩服他了。
姓崔的正是赌自己暗中布阵仓促且需不露痕迹,只求有效,不图一击必杀,才敢行如此之举。否则在寻常剑阵之下,他胆敢反灌灵力,只有等着被吸干的下场。
可惜,他赌赢了。
一息之间,两道冷寒剑气便在反攻下散去,剑阵一向锋芒锐利,即便反噬不强,崔行初依旧脸色苍白,唇边现出一丝血色。
剑阵略松,他一不做二不休,顾不得一点小伤,强催剑意,清风中竟隐隐传来鹤鸣之声。
吕素之见状,神容整肃,上半身微微前倾,全神贯注。
旁人即便修为远不如她,也知当前乃是榜首之争的关键时刻,不由一个个闭口不言,聚精会神望去。有些心中有偏向的,更是恨不得自己上去助人一臂之力。
鹤鸣秋风,一丝流云从远方吹来。站在木栏边的少年神色微冷,目光钉住场内,仿佛心有恨意难言。
“今日何其有幸,竟能领教梁州崔氏的玄鹤剑法。”沈怀臻剑尖一抖,原本结作剑阵的数道剑气立时涌来围作大圆,将二人环绕其中,蓄势待发。
不知是谁先动,当周遭诸人反应过来时,双方已提剑冲杀如一团幻影,剑气如芒如虹,搅扰碧蓝长天,金铁交击之声震得风声呜咽、鸟兽逃窜。
本是晴空万里、骄阳烈烈之时,天色却瞬间转暗,沉沉乌云压境,仿佛一战引动仙神。
崔行初此时感受到的才是一路披荆斩棘杀入决试的那个沈怀臻,出手冷酷,剑招凌厉,隐隐竟有一丝决绝之意,似乎把这当成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杀。
他修为已至通玄后期,虽尚无破境之机,但在十二州修界也绝对是人中龙凤,能感觉出面前这女修年纪如此之轻,竟也已入通玄境,但终究要低于他,最高不过中期。
可一番比试下来,对方一剑快似一剑,一剑重似一剑,竟让他生出极少有的戒惧之心。
高手对决,剑意汹涌,他从冷冽刃风中读到的,是一股肃寒如冬的敌意。
他是金尊玉贵的出身,从小众星捧月,但绝不骄矜自傲,除了……除了那次之外,一向与人和善,贤良方正,难道不知何时竟与她结下过仇怨不成?
她姓沈……那次,明明没有波及到沈家才对……
在这紧要关头,又怎容他一刹分心?
剑气凝作长刃,伺机而动,直朝他后心射去。崔行初回头欲挡,沈怀臻欺身而上格住他手中剑,决不许他闪避。
看似山穷水尽之时,他没有选择,在剑气袭来的转瞬之间厉声喝念:“流矢接,白刃合!”
听懂者皆是微惊。
剑光大震,炫目如阳,剑气在碰到他衣服的前一刻化为薄雾,风吹流散。
二人台上身影一时笼罩光中,辨识不清。
“以身为剑,崔家小子也真是够拼。”吕素之眯眼叹道。
此诀化剑入身,以身为剑,威力无穷不错,但急用之下损伤心脉,况且他原本破剑阵后內腑便有伤,如此一来剑诀很难发挥十分功力。
剑光终于渐暗,围观众修望去,只见崔行初脸色青白,吐息不稳,鲜血淋漓沿右手指尖滴下,便知他受伤不轻。
但转眼一看,沈怀臻那边也不轻松,面色虽没有崔行初那么憔悴难看,但手中剑断了。
有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命台论剑,剑已断,还怎么论?
凉台之上,那负剑女修似乎心中更偏喜沈怀臻一些,不由急得跺脚,一幅恨不得自己冲上台替她接着打的架势:“可惜!可惜!”
吕素之却道:“不可惜。”
那少年凭栏望去,淡淡一笑。
不远处城楼之上,钟再次鸣响。
浑厚沉重,直入天际。
铜钟一响,巳时到,二响,胜负分。在场诸人都知道这一规则。
可胜负如何已分?谁胜谁负?
沈怀臻静立不语,崔行初沉默许久,勉强撑直身子,拱手道:“在下不敌,恭贺沈小姐夺得榜首。”
她回礼道:“承让。”
台下多数人似乎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那年轻女修微微一笑,右手一扬将断剑抛给他:“大公子,实在抱歉。如此名剑,我甚惋惜。”
她袍袖亦是宽大,方才垂手握剑时挡住看不分明,如今乍一露出,令人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她手中断剑,竟并非她自己之剑,而是崔行初的松鹤剑!
接此断剑,崔行初神色略显低落,但很快又掩饰起来,手指轻抚剑锋,冲对方点点头,似乎实在无心客套,转身在前来问安的家仆陪同下离去了。
原来,那“合剑诀”共分两段,上为强催剑气,防御外敌,下为化剑入身,以身为剑。
崔行初本就带伤,又是没有任何准备下强动灵脉,所以效力大打折扣,堪堪化去背后剑气,便被沈怀臻趁他凝神之机并指点在手腕,麻痛之下抬掌拍去企图拉开距离,谁知她竟不退不避,硬生生挨了一掌。
剑锋横斩,剑气陡升,她目中冷意直让他以为这一剑是要削掉自己头颅。
可一声锐响,手中长剑惊震,从中而断。修至他如今境界,几乎是与剑伴生,如今剑折锋断,他不由得喉头一甜,肺腑绞痛。
电光石火之间,他不肯认输,酸麻的手指勉力握紧断剑向前刺去——
是算准她左肋在方才挥剑时空门大开,右手长剑已至身侧来不及回护,总不至于傻到空手接白刃的地步!
可他算错了。
仿佛空气流动都变慢的一瞬间,她左手指间寒光一闪,竟是抢在他断锋入腹之前,自下而上刺穿了他的手腕!
她左手食中两指间,夹着那一半断坠的剑刃。
剑尖殷红,染着旧主鲜血。
“真是好剑。”他听到她轻声说。
她的眼神惹得他心底没来由地泛起一股惧意。无关输赢,无关榜首,陈年旧疤再次隐隐作痛——
她究竟是谁?
新科榜首随便擦擦手上的血,向台下诸位翩然一礼,抬脚便要下台。
只听半空中一声朗笑:“仙子留步。”
尚在议论纷纷的众人共台上女子一同循声望去,只见阴云尽散,光流如金,三人身影凭空浮现。
认出来者身份,人群当中兴奋更甚。
最左为幽州陶氏少主陶越川,一袭白衣,笑容旷达,丰神俊朗,正对沈怀臻连连点头道:“一别数月,沈仙子又有进益了!”
去岁天南道并肩作战,沈怀臻颇敬服他为人,此时也不拿乔作势,微微躬身道谢。
其余两位她却脸生。这也难怪,她自幼生长在沂州灵璧山上,与世家大族少有往来,也就是近两年为命台论剑做准备,才跑东跑西诛魔降妖,多认识了些人。
三人踏云驾雾般轻盈落上瞻命台,中间是位容色姝丽、气韵华贵的女子,冲她温和一笑,柔声道:“陶少主,叙旧可以等等,咱们实在唐突了,仙子有伤在身,还是快请医师诊治为好。”
右边那白面青衫、文士打扮的男子恭敬地对沈怀臻一礼,也赞同道:“陈夫人所言甚是,沈小姐若是有什么不舒服,尽可差人来寻我。我望云山别的没有,仙药有的是。”
那陈夫人半开玩笑打趣他:“秦宗主倒是去了哪儿都不忘生意。”
这样一来,沈怀臻心中对他们身份都大致有数了。
那女子华服金钗,雪肤花貌,旁人又唤她一声“陈夫人”,想必便是扬州陈氏代家主陈玉微了。
她出身陈氏分家,是前任家主陈绪的堂妹。陈绪死后,他两个弟弟不学无术,膝下子女又皆是话都说不清楚的年纪,陈氏内斗不休,最终上位把持主家大权的,正是这位望之无害的分家小姐。
她早年嫁过人,但已孀居多年,并无子嗣。陈家树大根深,就算这么些年来她无论内外皆打理得井井有条,自身更是聪慧勤奋,修为高绝,族内犹是暗流涌动不止,是以多数人为避争端,都不称她为宗主,而是一声模棱两可的“陈夫人”。
而那青衫男子的身份就简单得多了,是雍州地界下望云山秦氏家主秦文盛。秦氏虽上奉吕氏为州主,但自身实力亦是不俗。
望云山近年来灵气丰沛,仙草茂盛,贸易通达,又离放川不远,是以几乎每届命台论剑,家主都会亲自前来观战。
于是你来我往寒暄应酬,沈怀臻少与世家来往,不善应付这种场合,好在陶、吕两人都对她多有照拂,陈玉微性情温柔,秦文盛又格外长袖善舞,倒也没有令她不自在。
无论真心假意,下台后众人又是一番恭维祝贺不提。
一通折腾下来,沈怀臻避开众人耳目回到下榻之处时,已是午后时分。
僻静的小楼中光影浮动,安宁中让她终于得以稍加放松,随之而来的是伤处逐渐清晰的疼痛。
方才神经绷得太紧,连痛感都被迫忽略掉。随行同伴中有医修,她便婉拒了吕宗主派医者为她诊治的好意。
推开门,屋内一片寂静。师姐歪在榻上翻厚厚一本大部头医书,师兄坐在桌边写字。两人抬头见她,立刻一个丢书,一个扔笔,冲过来扶她。
沈怀臻心中正奇怪二人今天怎么相处如此融洽,师姐马上脸一黑,转头斥道:“快拿药箱去啊!没看到师妹受伤了吗?”
师兄似乎正等着她开口,不甘示弱回道:“你以为我是你?什么事都临到头了才开始准备?师妹的伤我清楚得很,怀臻,先坐下。”
沈怀臻习惯了他们这一套,也不欲劝架。说实话,几天听不到这两位吵嘴反而有些怀念。她伤口虽还痛着,脸上却露出几分笑影。
正待同他们说比试时自己在意的一些细节,她忽然转头看向窗外。
两人还在边上争论用哪一味丹药,并未发觉有什么不对。
人在屋檐下,果然周遭耳目众多。小小一个放川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这个榜首之位,又不知她欲行之事,有多少人将从中作梗。
沈怀臻微微眯起眼,那种熟悉的紧绷感又回到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