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丽姨娘果真派人去打听秦之树。

她派的是府里的红儿姑娘。红儿姑娘年纪不大,但惯会察言观色,所以特招丽姨娘喜欢。

红儿依着丽姨娘的吩咐,茶馆酒楼转了圈,没打听出个所以然,之后去了青楼,逮住个要出门的小厮问了问,小厮摇头:“来这里的官人多了,哪记得谁是谁。你说的秦之树秦大人,仿佛听说过。”

红儿不甘心回去,干脆去了秦府附近。

见有个妇人出来采买,她磨磨蹭蹭跟了上去。

跟了许久,妇人察觉有人跟踪回过头来,红儿才上前,递上一盒胭脂 :“我是柳府的丫头,想着以后要跟着小姐到秦府,想提早认识个人,到时候也能方便些。”

秋姑是秦夫人身边的人,眼光老辣独到,一眼就瞧出红儿所为何来,她大方接下胭脂,“原是红儿姑娘啊,我是秋姑,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不必客气。”

“那秦少爷,好相处吗?”

“少爷之前体弱,一直住在江南,今年刚回京,所以啊,周边的人对他知之甚少,他回京后,一直在家里专心读书习武,颇得皇后娘娘赏识。”

秋姑把自家少爷好顿夸。

红儿又问:“那秦少爷府里可还有其他夫人?”

秋姑眼神闪躲,但却一口咬定:“秦少爷只钟情柳小姐,眼里哪还有旁人?”

红儿高兴坏了,一溜烟跑回去禀报。

丽姨娘闻听也大大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她叮嘱女儿,“别跟柳烟钰那个死丫头计较,她嫁到太子府是去替咱们挡灾换福的,左右不过几日她就走了,你再不用去跟她一般见识。保不齐她会再胡说八道些什么。”

柳昕云想想也是,“对呀,她嫁过去,诚惶诚恐的,止不定当了几天太子妃便要成为阶下囚,我可不一样,我是要嫁到秦府当少夫人的。”

想想以后的美日子,她歇了找柳烟钰麻烦的心思。

很快便到了柳烟钰大婚这日。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胥康亲自来迎亲,柳烟钰一身华丽红衣坐到了轿辇上。

长街上,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太子潇洒英俊,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仙人。”

“可惜了,这样的仙人竟会有隐疾。真是遗憾啊,遗憾。”

“既有隐疾,为何会娶亲?莫不是谣传吧?”

人群中出现几个陌生的面孔,忽然插言。

“就是,肯定是谣传。这么帅气俊逸的太子,怎么可能会有隐疾。”

“太子气宇轩昂,哪里像有隐疾的样子,分明是有奸人陷害。”

“若真有隐疾,怎会传得天下皆知?皇上不止太子一个儿子,若真有隐疾,太子还能是太子吗?”

百姓听了纷纷附和。

“是啊,若有隐疾怎么可能娶亲,皇上又怎么会放任不管?咱们老百姓都知道的事情,宫里会不知道,皇上会不知道?怎么可能!”

人们的议论声逐渐转了方向,纷纷夸赞起太子来。

站在人群后面的陈之鹤不屑地撇嘴,“对付流言,还不是小事一桩。”

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是完胜。

之前流言刚起时,他忧心如焚去找太子商量对策,可太子虽面色愠怒却神色淡然。

“且让皇后欣喜些日子吧。”他淡淡道,“这次的确是我考虑不周,才导致皇后有了可乘之机,莫不如将计就计,让她误以为我已日落黄昏,再无起色。”

哪怕是身患隐疾,胥康也不觉得自己会败,他偏要胜,偏要在这遍布荆棘和陷阱的皇宫里杀出一条通往帝王之位的血路来。

而大婚之日解决流言便是其中一策。

你平常去分辨,别人很难信服,可大婚之日,他英姿勃发地骑马而行,便有了相当的说服力。

哪怕流言遍布大街小巷,他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太子,他还风光无限地举行大婚。

怎么可能患有隐疾?

花轿摇曳,晃得柳烟钰头昏。

她早上便没什么胃口,还起那么早净面梳妆,浑身泛起了丝丝密密的疲乏之感。

以前的她不是这样的。

采一天药草,晚上洗一大盆衣裳,早上依旧活力满满地早起。

可今天?

大抵是累了吧。

耳边喧嚣嘈杂的声音终于淡去,蒙着红盖头的柳烟钰终于踏踏实实坐到了喜床上。

她浑身疲惫,很想趴到床上好好睡一觉。

可盖头未揭,这大喜的日子,她不能不顾及礼数。

等了许久,有沉郁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猜,是太子来了。

脚步声在她面前停下,她垂头,只看到一双墨色的靴子,上面绣着整齐的金色明线。

须臾,她眼前突然亮了起来。

是太子揭开了她的红色盖头。

她不由得仰起脸

一双幽深莫测的黑瞳映入她的眼帘。

太子眉峰凌厉,鼻梁高挺,看向她时,眼睛似寒潭一般,不带任何温度。

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这太子,似乎是个狠厉的人物。

念头闪过的刹那,她眼前一晕,突然就往旁侧倒去。

胥康眼疾手快托住她的肩侧。

外头刚要进来的玉姑姑惊呼了声:“天哪,太子妃晕倒了。”

玉姑姑是皇后娘娘宫里的管事姑姑,胥康听到她的声音,眉头皱了下,不动声色地吩咐:“泽安,快传太医。”

凝儿慌张得不行,帮扶着胥康将柳烟钰扶到床塌上躺下,帮其摘下头上的钗饰,脱下绣鞋。

玉姑姑喊了那一声之后也不走,

胥康负手而立,冷眼扫看她一眼:“玉姑姑,何事?”

“娘娘吩咐奴婢来,想问问太子妃喜欢什么颜色,打算赏她件合心意的冬衣。”

“冬天还未到,就想着打赏冬衣,且挑在这样的时间来问候尺寸,娘娘实在是贴心啊。”

胥康语带嘲讽地说道。

玉姑姑也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可娘娘好奇胥康见到不合心意的新娘子会是什么表情,非打发她来看。

她又实在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只能如此胡诌。

若是编个旁的理由,胥康肯定立马打发她走。但她说要问太子妃喜欢什么颜色,那胥康就不能赶她走,非得等太子妃醒了才可以。

玉姑姑打算多观察观察,待会儿回去才好有东西向皇后汇报。

玉姑姑打着皇后娘娘的旗号,胥康还真不好胡乱打发她,便由着她去。

他心里认为,柳烟钰的昏倒肯定不是什么大事。

八成是饿的。

他看向床榻那边。

柳烟钰紧闭双眼平躺在那里,长长的睫毛在眼睫下投下一大片阴影,皮肤白净透明,脸颊小小的,不够他一个巴掌大。颈子也细细的。

刚才掀开盖头的刹那,她看向他的眼神却很大胆,没有任何胆怯与惧怕,反倒显得淡淡的,很平和。

他当时是有一丝丝吃惊的。

他这张脸,好不好看且不说,光是这份冷淡疏离就吓退了无数如花似玉的女子。哪个见了他都像兔子见了鹰,慌不择路就要逃蹿。

他不喜欢,特别不喜欢。

所以成年之后对女人这种生物没有丝毫兴趣,动不动就软软歪歪,害怕慌张,太无趣了。

柳烟钰是他迄今为止见过最大胆的。

相貌吧,比他想象得要好一些。

他还以为皇后娘娘为了膈应他,怎么也要反其道而行之,找个长相平庸,脾性乖张的。

可她给他的感觉,不太像。

尤其那眼。

眸光潋滟,水水润润的。

沉思之间,张太医提着药匣子慌慌张张地赶来。

跪安之后,他疾步向前,隔着丝帕为柳烟钰诊脉。

胥康坐在床侧,凝儿站在张太医旁边,曾泽安则在太医身后,玉姑姑趁大家不注意,也刻意向前凑了凑。

五个人几乎将柳烟钰给团团围住。

玉姑姑仔细瞧了瞧柳烟钰发白的脸,眉头轻轻紧了下。

心里话,秦夫人怕是说错了吧?

这个长相,算丑吗?

张太医食指轻轻搭上覆着丝帕的细腕,侧头倾听,表情严肃而认真。给宫里的贵人们诊脉是他赖以生存的技能,必得切准了看对了才能得到赏识,万一有个什么差池,脑袋搬家就是一瞬间的事儿。

一会儿之后,张太医的眼睛突然跳了下,表情里涌起一丝难以置信,他轻抬起食指,换了中指,重新覆到细腕之上。

表情比刚才还要认真几分。

又过了片刻。

他缓缓抬起了中指。

两手慢慢垂到身侧,躬行着后退几步。

胥康眼中早已涌起不耐之色,他沉声问道:“张太医,太子妃倒底怎么了?”

针鼻儿大小点病,却要耗费这么半天。

这张太医实在是啰嗦。

张太医觑眼他的神色,再瞧眼一旁神色殷切的玉姑姑,有些难以启齿。

胥康声音拔高,“说!”

太子妃晕倒这种小事,他不担心皇后娘娘知情。

传遍宫闱也无甚大碍。

他这一声吓得张太医浑身哆嗦,遂抿了下唇,喏喏禀报:“太,太子妃,有喜了!”

话落,屋内静寂一片。

张太医额间的汗瞬间便涌将出来。

他这已经是收着了,连“恭喜”两字都没敢说出口。往常这宫里,但凡是遇喜,都是天大的喜事,他每每搭出喜脉,恭喜之后必是大大的赏银。

可今天,他心里慌乱得很,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似的。

玉姑姑抬眸,一瞬惊诧之后便是喜形于色,顾不得瞧后头会发生什么,乐不可支地跑回去禀报。

曾泽安眼前一黑,差点儿晕倒。

别人不知道太子,他是近侍,心里最清楚。

这孩子,是天是地,是太上老君的,也绝对不可能是太子的。

更何况这太子妃本身就不是太子亲选,而是皇后娘娘从中作梗硬塞进来的。陈之鹤曾有想法将她斩杀,是太子不想节外生枝,才饶她一命,万万没有想到,竟出了天大的纰漏。

胥康不耐的神色在听到太医的话之后,猛地抬眸,眼神里仿佛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他瞳孔紧缩,难以置信地喝问:“什么,张太医,你刚才说什么?”

张太医心惊胆战,光凭太子这毫无温度的一句话,他便断定,今天这“惊喜”怕是只有惊,没有喜。

他汗意涔涔,硬着头皮重复:“太,太子妃已有身孕。”

声音很轻,几不可闻。

他初诊出孕脉,自己不信,遂再诊了遍。

凭他多年从医经验,这喜脉千真万确。

绝对错不了。

寒光闪过。

一柄长剑指向柳烟钰的颈侧。

凝儿惊呼一声,跪倒地上。

怀其他男子的孩子嫁入东宫。

死罪难逃!

凝儿整个人已经吓傻,她感觉天塌地陷。哪里还有以后?今日便是死期。

张太医和曾泽安也慌张至极,两人呆呆站着,皆是一动不动。

这等奇耻大辱,寻常男子尚且不能忍受,更何况是尊贵的太子?

只有杀之而后快!

许是感觉到危险,一直闭眼躺在榻上的柳烟钰,眼睫扑闪几下,缓缓睁开了。

刚才的她已经是半朦胧的状态,张太医的话,恍若梦幻般响在耳畔。

她辨不清是真是假。

可在看到剑身的一刹那,她猛然惊醒。

肯定是了。

她倏地抬眸。

胥康手执长剑,周身萧杀肃穆,似有寒气裹挟,幽深瞳孔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意,就连一起一伏的轻浅呼吸,似乎都沾染了血腥之气。

他要杀她。

两人目光对视。

生死攸关的时刻,柳烟钰的眼神依旧淡淡的。

不是不怕,只是人生一世,总有一死,只不过或早或晚而已。

她平生所愿是青灯古佛过一生,如行尸走肉般被人摆布而嫁到太子府,比死其实也强不了多少。

有那么一瞬,她似乎是松了口气。

死也罢,生也罢。

就这样吧。

阴曹地府,未必就比这凉薄的人间差。

她眼神半丝也不逃避,静静看着胥康。

要杀便杀,一切随你。

这份淡然与冷静,是胥康此前从未见过的。

他的长剑斩杀过敌国将领、削掉过背叛自己近侍的脑袋,如猛兽的利齿,起码吞噬过上百人的性命。

每个将要逝去的生命,眼睛里都沾染着或多或少的恐惧、悚然,抑或是不甘。

唯有柳烟钰,从容自若,泰然处之。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屋内的其他三人大气不敢喘,像木偶般静止。

生怕传出一丁点的动静,便会遭受到波及。

他们都感受到了胥康身上源源不断向外散发的杀气。

且是攻击力十足的。

曾泽安上次见到这样的场景还是在胥康十二岁那年,那次胥康狩猎落单,皇后娘娘竟命人找来几头饥肠辘辘的猛虎,目标准确地攻他而去。

彼时曾泽安刚赶到,但离着胥康尚有几十米远,猛虎已然靠近胥康,他心急如焚,只恨自己手臂不够长。

却见少年眼神嗜血,拔剑相向。

几起几落之后,少年满身是血,脚边横陈着已经没有了呼吸的野兽。

他震惊当场。

那一刻,他在心里断言。

胥康,定是未来的天子。

唰地一声。

长剑入鞘,屋内响起胥康低缓不辨喜怒的声音。

“孩子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