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舒一卷的画 (十七)

    杜氏狠狠地将手串向静漪身上掷去,毫不犹豫地骂道:“糊涂东西!这岂是你一个女孩儿家该有的主意?就是我也没有置喙的余地。你没有听到老爷发狠的话么?你这是非要走到不可转圜的地步么?”

    静漪抿着唇,俯身再拜。

    她当然听到。父亲等于是将她逐出程家。

    “你娘是程家的二太太,她的骨灰要入祖坟、牌位是要进祠堂的,哪有跟着你这个出嫁女到外姓人家里去的道理?你这是要造反?还是你另有主意?”杜氏目光如电,望着静漪,想要照进她心底去。

    “母亲……”静漪抬头,心钝钝的疼着。

    “漪儿,你可不只是你娘的女儿。你是程家的女儿,是你父亲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杜氏说。她不看静漪。此时她头疼欲裂。宛帔过世令她悲痛,连日来她也是强撑着不要露出疲态,说:“我的话,你好好琢磨下。虽说程家养女儿,不是有朝一日用得到;可是程家若是用得到那个女儿,也该是她的荣耀,不是耻辱。当日你也不是不明白,履行婚约势在必然,不然以你的性子,如何肯呢?彼一时,此一时,情势不同,道理一样。到如今不管这里面有什么,你都要咽下去。”

    静漪听着,止不住浑身颤抖。

    曾经心心念念的情人、最亲爱的母亲、纷乱复杂的过往、惦记牵挂的亲人……统统在这一刻来到她面前。在那个绝望纷扰的时刻,她背上的包袱,也给过她继续活下去的支撑。的确是她自己选的。选的时候也知道,是再也不能轻言放下……牙都要咬碎了。

    杜氏轻声说:“程家是你娘的容身之所。你要带走她,是不可能的。就算你与程家决裂,也不会容许你这样做。”

    静漪望着嫡母。

    昏黄的灯影中,嫡母慈祥的样貌渐渐开始模糊。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或已经离她远去……她哽咽,摇头。

    杜氏说:“母亲知道,你不是不懂……你既是要走,就走吧。”

    静漪膝行,将杜氏仍在地上的手串捡起来,交到她手上去。

    杜氏胖胖的手,握了手串,也握了静漪的手,拍了拍,说:“漪儿,你娘不在了,还有我。”

    静漪低头。

    额头触到嫡母温暖的手上。

    碧玉手串的温度和嫡母手上的温度一样……她仿佛握的是母亲宛帔的手。从前她这样撒娇,母亲戳戳她的额角,镯子滑下来,在眼前晃,那是多么暖的时光……她哽住。

    杜氏摸着她的头,说:“早些回去也好。在这里,我们倒彼此伤心。等缓一缓,你也想通了,也都静了心,我叫人接你回来住些日子的……”

    她一贯温和的声音,说到这儿也失去了常态。

    静漪低着头,一滴两滴的热乎乎的泪落在她发际。

    她已不敢抬头,生怕触到了什么,自己也就溃不成军……

    “母亲,还有一事……从前跟随我娘的人,还请母亲看在与我娘的情分上,善待她们。”静漪轻声说。

    杜氏看了她,点头道:“程家没有苛待下人的规矩,更不是养不起这几个闲人。况且,杏庐的人,老爷日后自有安排。这个你不必担心。你……去吧。”

    “请母亲多保重。”静漪站起来。

    在出门的一刹,她回头看了眼杜氏。

    杜氏挥了挥手。

    她硬着心肠出了门。

    “站住。”

    她听见一声轻斥,是之鸾。

    一回身,果然是之鸾仍在廊下。想必她在里面多久,之鸾就等了她多久。

    同样等在外面的之忓过来,静漪已看出之鸾来意不善,就在她挡开之忓,被之鸾照着脸上来了一巴掌。

    “七小姐自重。”之忓手快,没等之鸾第二个巴掌扇过来,他果断将静漪推开。

    之鸾恨恨地瞪着他,转而对静漪道:“说你狐媚子霸道都轻了……怎么还仗着自个儿嫁进什么陶家去,连娘家都一体地轻贱了?伤父亲的心,伤母亲的心。你也不想想,没了你娘,在程家你算什么东西?没了程家给你撑腰,在陶家你可挪得动一步?不稀罕这个家,你大可以一走了之。”

    静漪擦了下下巴。

    手背上又沾了鲜血。

    她冷漠地看了看之鸾,说:“七姐骂了解恨,就骂吧。反正这也是最后一次。”

    之鸾盯着她,冷笑道:“你还咒上我了?”

    “七姐保重。”静漪说完,疾步离开。

    “小姐!”之忓追上来。

    静漪抬手一挥。

    之忓脚下一滞。

    静漪做出的这个手势,他是再熟悉不过的……深重夜色中的程家大宅里,宽阔的石板路被电灯照着,在这最明亮的路上,十小姐程静漪衣袂被寒气压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去……他还是跟上去,只是远远的,仿佛隔着山、隔着水,看一只受了伤却仍然倔强地闪动着翅膀飞翔的蝴蝶。

    他终于也停下了脚步,当他看到十小姐的夫婿等在那里。

    他恰好站在了树影下,尽管并不算隐蔽,也没有想要隐蔽,也恰好能看到陶骧在看到向十小姐走去时的表情……

    陶骧把手套摘了,一手探到静漪的面颊上。

    静漪已经疼到麻木的脸,完全感受不到他的轻触。

    陶骧看到她鼻子还在流着血,让她仰了头,拿起手帕便按上去……她明明是想推开他的,最终却只扶着他的手腕,僵直地站了。

    他一声不出,手腕间的力量却充满了怒气似的。

    她就这样站着,满眼是天幕上缀着的细细碎碎的星,鼻端充溢着浓之又浓的血腥味,喉咙里那些想要吐出来的细细碎碎的字,更是连不成句。

    “陶骧……”她按着手帕,把他的名字叫的含糊不清。

    他突然靠近了她,单手扶了她的颈子,让她贴近他,低声说:“陶太太,当着人,最好还是别连名带姓的称呼你的先生。

    她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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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宛帔头七过后,静漪随陶骧离开北平。

    程家来送他们的,是程之慎。

    之慎看着静漪脸上的伤,说:“那日我是急了,不该动手打你的。”

    静漪转过身去。

    陶骧原本跟她站在一处,之慎一来,他很有自觉性地走到一边去了,甚至连看也不看他们。

    “九哥,”静漪沉默良久,终于还是开口说话。“九哥从来都是护着我的……我有委屈,九哥又何尝没有委屈呢?”

    她声音太轻,之慎听了却又觉得太重。

    “像那晚,我倒不怪九哥。若是九哥能一巴掌打死我,我还得谢谢你,从此我也是一了百了……九哥听我说完吧。七姐厌烦我,但有一句话她总没说错。在程家,没了我娘,我什么都不是;没了程家,我在陶家,也什么都不行。”她停了停,转脸望着呆了脸的之慎,“九哥,往后做事千万稳健些。若再出差错,可没有妹妹可以嫁了……”

    “小十!”之慎叫住她。

    “九哥,保重。”静漪向陶骧走去。

    “你等等。”之慎叫住静漪。

    静漪还是停了脚步,“当时是我自己做的决定嫁人。让我重新回去选择一次,我还是会那么选。其实我也是无路可走……所谓不得已,也不过是借口。可这不是说,你们把我当个物件儿就是对的。我不是物件儿,我是人。”

    之慎叹了口气。

    静漪也不回头。之慎的叹息在嘈杂的环境里,清晰可辨。

    “小十,有些事,不该我来说。你怨我也好,怨三哥也好,怨父亲也好,我没什么可替自己、替他们辩解的。但是有一样,我一定要告诉你。父亲差点没有能够赶上同帔姨见最后一面,是因为他赶着去了天津。帔姨病危,父亲一周内三赴天津,都是为了能够见到冯老先生,也就是你的外祖父……”之慎说。

    静漪迈步便走。

    她走的很快。

    陶骧看到她向他走来,转了下身。陶骧扶了静漪一下,让她上车。他对之慎点头致意。

    之慎向他走过来。

    离开车时间还早,两人站在月台上,静默了半晌,之慎将手中的一个织锦盒交给陶骧,说:“这个交给静漪。她明白这是什么。”

    陶骧将织锦盒接了。

    “上车吧。到兰州之后,记得报平安。”之慎说。

    “好。”陶骧没有说别的,尽管看得出来,之慎目光中诸多担忧。他只是伸出手来,和之慎握在一处。

    “拜托你了。”之慎又说。他望着陶骧,补充道:“照顾好小十。你要让她受委屈,我这个做哥哥的,可不答应。”

    陶骧戴上手套。

    之慎后退了两步,看着陶骧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