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昨日红灯起今日子孙散

由于府里所有的下人的卖身契都在秦月容手上,而秋娘不过是三房里的烧火丫头,所以李珺乔不过稍稍动了些心思,便把秋娘的卖身契拿到了手。

徐嬷嬷看出当年三房那边只不过是想借着秋娘而威胁刘妈妈闭嘴,在李家大宅尚且没有善待秋娘,分了家以后,没有秦月容的钳制,只怕秋娘的际遇更加不堪。

所以徐意建议李珺乔尽快把秋娘送出府去,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完成这件事,等到李顾氏觉察的时候,早已米已成炊。

但李珺乔却说,“这还不够,虽说我给了她卖身契和银钱,难保李顾氏不会派人寻回她,到时候只怕她的遭遇会更可怜。”

“我们不能时时顾及秋娘,加上我入京以后更是鞭长难及,所以我打算给她脱去奴籍以后,再安排一个好去处。”

徐意有些不解,“小姐口中的好去处是?”

李珺乔笑着说,“爹爹不是好事近吗?宋绵绵性子柔和,定会善待秋娘的。到时候只要宋绵绵跟爹爹说一声,把秋娘要到身边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样的话,秋娘就能在我们眼皮底下,又还在李家大宅里,其他人想要害她,怕也难了。”

她强调了一句,“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要困住秋娘,只是给她多一个选择罢了。要是她执意要离开,我也不会阻拦,反正她已经是自由之身,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徐意闻言赞许地点了点头,“还是姑娘心善,还给她想好了退路。”

“如今我能做的不过是这些枝零碎末的事了,再多的已经无能为力了。而且秋娘不是说她母亲病重吗?我悄悄让李大夫去看过了,也不是不能医治,不过得费些时间,而且不能奔波折腾,只能原地静养。”李珺乔徐徐说道。

“原来如此,难怪小姐会有这样的安排。”徐意这才恍然大悟。

徐意亲眼看着李珺乔从刚开始掌家时的生疏青涩,到现在的运筹帷幄,不过数年之间。.

看着李珺乔一步一个脚印地成长,与她一同经历当中的种种,徐意才真正觉得李太君为何如此看重她。

她身上有一种毅力,就如一粒深埋于土壤之中的种子一般,平日里隐忍不发,暗地里却蓄积力量,在适当的时机迅速萌芽,在众人不经意的情况下已经长生了一株可以独立经受风雨的参天大树。

甚至于她能屈能伸,在李家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在秦月容怀胎不宜掌家之时临危受命;在宅里恢复井然有序的时候又能抽身而去,退回到嫡女的位置,丝毫没有眷恋掌家带来的荣耀和便利。

徐意望着她眼中的坚韧,只希望自己能活得再久一些,能看到她再遇能够托付一生的男子,得以卸去一身的利刺,安稳过一辈子。

这样徐意也不算辜负老祖宗对她的托付,即使到时候下到黄泉之下,也能坦然向老祖宗复命了。

主仆两人既然已经商量好这件事,李珺乔不宜露面,便嘱咐徐意把这件事安排了下去。

秋娘在得知自己的母亲得到李大夫的医治,并且病不致死时,心中十分欣喜。

徐意把她心心念念的卖身契交到她手上,叮嘱她一定要拿好,到时候凭借着这张卖身契,她才能到官府脱去奴籍,重回自由之身。

秋娘接过卖身契的时候,她双手都在颤抖,她原想着得了卖身契便能带着刘妈妈远走高飞,但如今却因为刘妈妈的病犯了难。

徐意看出她的犹豫,干脆打铁趁热,把早已备下的一袋子银子拿出来,递给了她,“小姐说了,这银子你就带着吧,以后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秋娘看着那袋银子,反而迟疑了。

她突然跪了下来,拉着徐意的袖子请求道,“秋娘也不知道能去哪里,母亲的病又不能少了大夫医治,徐嬷嬷能不能跟小姐说一声,这卖身契我可以不要,只求小姐收留我和我母亲,给我们一个安身之所?”

徐意见时机成熟,这才对秋娘说,“这事你可想好了?”

秋娘见徐意有松口的意思,连忙点头,“但求能有瓦遮头,三餐温饱就行。”

徐意没有立马答应她的请求,反而颇为为难地说,“这件事我做不了主,还得问一下小姐的意思。”

在等待徐意答复的过程,秋娘十分焦急,生怕李珺乔会不同意,徐意也把秋娘的反应看在眼内。

在她看来,与其对秋娘施舍恩惠,不如让她亲自去求,这样她才会明白所有的恩典并非理所当然,她希望秋娘永远记住这种等候的心情,能珍惜小姐给她安排的后路。

所以当徐意跟她说,只要秋娘愿意,小姐可以安排她去照料不日入门的新姨娘时,秋意脸上的惊喜,不亚于听到刘妈妈的病并非药石无灵。

特别在徐意重新把卖身契放到她手上时,她刚开始一脸的不敢相信,直到徐意说明那是小姐对她的承诺,让她有底气决定自己什么时候想要离开,随时都可以。

这些年以来,府里的人只当刘妈妈盗取三房财物,连带着对秋娘也提防小心,何曾试过有人对她这般关心,她瞬间感动得痛哭流涕,泣不成声。

至于三房那边,最近忙于分家之事,正是焦头烂额之际,也没注意到秋娘早已不在院子里。

等到他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因为和秋娘一起拨到宋绵绵处的侍女也有七八个,加上秋娘又不属于贴身侍女的等级,按照府里的规定,这些等级低的侍女的去留都由掌家之人决定。

眼见秋娘已经到了宋绵绵那边了,李顾氏也不好明目张胆地把人要回来,只能无奈接受了这个结果。

但这全基于李顾氏并不知道秋娘对当年之事知情的情况下,才会任由秋娘易主。

加上这些年李顾氏来见秋娘逆来顺受,丝毫不懂反抗,便以为她不过是一个怕事的脓包子,成不了什么威胁。

所以秋娘才得以侥幸逃脱了李顾氏的魔爪,并在李珺乔的关照下得以成为宋绵绵的侍女,负责她的起居饮食。

这可比从前在三房院子里当一个烧火丫头的待遇要优厚得多了。

不久便到了宋绵绵入府的日子,李家张灯结彩,一片喜气盈盈。

此时秋娘已经晋升为宋绵绵的贴身侍女,只见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新姨娘进门,一颦一笑都惹得府里的家丁看痴了。

她的容貌本就俊俏,不过是因为常年在小厨房劳作而灰头土脸,这才掩盖了她本来的美貌。

如今不过稍加打扮便已容光焕发,即使站在浓妆艳抹的宋绵绵身边也毫不逊色。

府里的人都看得出长房那边有意抬举秋娘,都羡慕不已,却不知道除了有秋娘本身的细心能干外,李珺乔也出了不少力。

由于当日宾客盈门,秦月容为了维持她在外人眼中大度和贤惠的形象,在敬茶的环节上并没有为难宋绵绵,反而大大方方地接过她奉上的茶。

秦月容轻抿了一口茶水以后,再嘱咐了宋绵绵几句吉利话,随后便让秋菊把她早已备下的珠翠首饰,送给宋绵绵作为入门之礼。

在座的宾客见状不由得感叹李一白如今有贤妻美妾,真是享尽齐人之福。

那一夜,终于得以和宋绵绵名正言顺在一起的李一白也十分高兴,举杯在宾客之中穿梭,对于敬酒祝贺的人来者不拒。

秦月容见平日滴酒不沾的李一白竟为了纳妾之事破例喝了不少酒,心中又急又气,却又不便劝阻,只能对宾客的祝贺假意逢迎,目光却片刻未离李一白身上。

至于陛下赐下的那柄石榴玉如意,在其他宾客送来的贺礼之中尤为夺目,那和田白玉雕刻而成的、象征着多子的石榴籽粒粒分明,更是刺痛秦月容的心。

李珺乔的目光越过众人,轻而易举地看到秦月容在人群中强颜欢笑。

她悄然举杯,把杯中酒尽数倾泄在地上。

“母亲,希望你泉下有知,则和女儿共饮这一杯酒吧。”

以后的路,是越走越宽,还是越走越窄,那就全凭宋绵绵的本事了。

反正这一夜以后,李一白的心,秦月容是再也捉不住了。

在李一白纳妾之喜的第二天,三房便迫不及待地从李家大宅搬出去了。

由于值钱的家当早已被三房转移或者折现成银票了,也用不着一箱两箱地往外搬运了。

只需一家子人上了马车,便能潇洒离去。

由于三房的离开,昨日还是红灯结彩的李家大宅顿时变得清冷了不少。

该跟李一盛的话早已说尽了,离别之时也没什么好嘱咐的,李一白只能默然站在门前,看着他们离去。

陪伴在李一白身边的宋绵绵看起来比未嫁之时更为温婉一些,黑亮的秀发用一根翠玉钗子松松地挽起来,薄施粉黛的脸如同初开的桃花一般。

她低声地对李一白说,“老爷,他们已经走远了,我们也进去吧。”

李一白满怀心事地对宋绵绵说,“你说我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

宋绵绵微微一笑,安抚道“既然三老爷已经想好了,老爷何不放任让他出去闯一闯?他能闯出一片天地,自然是好的,要是撞了南墙跌破了头,他自然便会知道经营一个家到底有多难。想必便会知道你一向以来的难处了。”

李一白闻言稍稍宽心一些,“你说的也对,只是我总担心他会跌疼。”

宋绵绵摇了摇头,“老爷顾念血肉亲情,但三房那边未必顾及。这么多年来老爷枕戈待旦,已经尽了自己的本分,既然已经分家了,就莫再忧心别人这些事了,还不如好好想一下长房以后该何去何从。”

宋绵绵的话如同当头一棒,提醒了李一白该好好为经纬楼而打算了。

于是他对宋绵绵说,“这段时间乔儿都在经纬楼,周掌柜说她天资聪颖,记性又好,已经把经纬楼近年来纺织出来的丝织品记熟了,要是你感兴趣的话,我们一同去看看她进度如何吧。”

宋绵绵点了点头,“我就说乔儿这段时间少了来寻我讨茶喝,原来是在准备大朝会的事,那老爷想好要用什么布品参会了吗?”

李一白微微颔首,“嗯,近年来经纬楼新出的布品种类比从前要少得多,但也有两三款可以拿得出手的。”

因为李一白平日里也曾跟宋绵绵说过经纬楼的情况,所以两人在说起这些事时交流毫无阻碍。

两人一并来到了经纬楼,在周掌柜的带领下找到了正在全神贯注看着织工们纺织的李珺乔。

“爹爹和绵绵怎么来了?”李珺乔一抬头便看到这两人,显然有些惊喜,连语气都带着一丝欣悦。

“如今绵绵是你小娘了,还这般没规没矩的。”李一白一本正经地提醒了一句。

李珺乔这才反应归来,稍稍曲了曲双膝,恭恭敬敬地对宋绵绵行了个礼,“乔儿见过小娘。”

宋绵绵见状脸上飞起一片红霞,她嗔怪地看了李一白一眼,颇有些小儿女的羞涩。

李珺乔看到两人如此恩爱,便调侃了一句,“春宵苦短日初起,爹爹昨日招待来宾也累了,怎舍得起那么早?”

面对李珺乔一语双关的调侃,羞涩难当的宋绵绵干脆躲到了李一白的身后。

李一白连忙护着宋绵绵,然后指了指堆满案上的新纺织出来的布品,“这么多布品的种类特点你都认全了吗?要是都认全了,经纬楼的库房还存有很多历年的布样,也够你学一段时间了,哪还有这个功夫来拿爹爹和小娘开玩笑。”

李珺乔闻言扁了扁嘴,“爹爹是有了小娘,便越发嫌弃乔儿嘴碎了。这段时间承蒙周掌柜的教导,女儿大致都认全了,想必要是大朝会被外邦使臣问及,也能说上一两句。”

李一白有些不信,毕竟距离圣旨下来也不过是十余天的时间,任是李珺乔没日没夜地在经纬楼苦练,也不可能把有百年历史的经纬楼所出的所有布品分辩清楚。

于是他当着周掌柜的面,随口说出了几种布品来,让李珺乔一一寻来。

虽说那些布品中有两三样都是陈年的样式了,就连周掌柜都要翻一下库存册才知晓那些布样放在哪个角落,没想到李珺乔却轻轻松松地找了出来,分文不差。

李一白心中颇为震惊,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反而让李珺乔把这些布品的纺织技法和特色,以及裁剪洗涤需要注意的事项都说出来。

李珺乔指着刚刚从库房取出来的布样,如数家珍地向李一白展示和介绍,神情从容不迫,说话流利自然,全无闺阁少女常有的躲闪畏缩。

就连一旁的周掌柜看了都不禁暗暗赞叹。

虽然宋绵绵对纺织之事不太熟悉,但她看到李一白对李珺乔的陈述不时点头,便知道李珺乔的表现让李一白十分满意。

她看着眼前这个意气风发,从容自信的女子,就如太阳一般,灿烂温和,即使在临危受命之际都能坦然面对,而没有自怨自艾,自暴自弃,这不禁让宋绵绵感到与之深交,也算得上是此生不枉了。

“看来这段时间你倒是没有偷懒,回头得好好谢一下周掌柜了,他也算得上是你半个师傅了。”

李一白明明心中赞许不已,偏偏嘴上却不肯明言,就是担心李珺乔过于骄傲。

李珺乔本就对这些天周掌柜的不厌其烦的教导十分感激,如今见李一白这般说了,便干脆合了手,朝周掌柜的方向拜了拜。

她的动作十分端庄,但眼睛却溜溜的,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师父,徒儿没给你丢面子吧?”

周掌柜本以为李一白的话不过是客套,如今见李珺乔当了真,不由得有些惶恐。

他连忙摆摆手,受宠若惊地说,“那都是二小姐聪颖,又肯学,所以才进步如此巨大,跟我实在没什么关系。”

“而二小姐是主子,我不过是一个下人,哪里能受二小姐的礼。”

李一白见他推辞着不肯受礼,故意收敛了笑容,一脸认真地说,“周掌柜,你在经纬楼少说也有三十个年头了,乔儿是晚辈,既受了你指导,这个礼你自然受得起的。”

李珺乔也一脸诚恳地附和着,周掌柜这才不得不应下了,“虽说二小姐是女儿身,但论才干能力丝毫不逊色于男儿,大当家得女如此,想必振兴经纬楼有望了。”

周掌柜在经纬楼历经半生,从小小的一个跑堂做到了掌柜之位,也见证了经纬楼的几番起沉,眼下正是近年来最艰难的时候。

虽说李一白有一个嫡子李珺浩,但如今也不过是六岁,想要承担起经纬楼之责尚有漫长岁月。

相比之下,周掌柜看得出李珺乔果敢冷静,要是经纬楼能交到她手上,便有机会力挽狂澜,免于颓败。

只是如此一来便耽搁她嫁人了,想到这里,周掌柜不由得心中叹息。

正当李一白准备开口说话的时候,突然身后冷不防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把眼前如此和谐的场面给打破。

“周掌柜既然记得自己是一个下人,怎么就不记得老爷还有一个儿子?”

此时众人忍不住回头,正看到一脸怒容的秦月容正领着李珺芙站在不远处。

周掌柜立马变得局促不安起来,“大夫人,小的不是这个意思......”

秦月容却不依不饶地反问一句,“那周掌柜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虽然李一白看不过眼她用这般高高在上的语气斥责经纬楼的老臣子,但碍于其他纺织工都在场,他也不好给她难看,只能强行把心中的不满暂且压下去。

“月容,乔儿马上就要入京参加大朝会了,这次正好是振兴经纬楼的好机会,周掌柜说的话并没有错。”

秦月容见李一白在偷换概念,冷笑了一声,“是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老爷你要把经纬楼的产业交托给乔儿呢?你别忘了乔儿是个女子,迟早都要嫁人的,要是经纬楼因此换了姓氏,老爷如何对得起李家的列祖列宗?”

李一白见秦月容丝毫不顾当家主母的形象,当众叫板自己的夫君,终于耐心耗尽,对她讥讽了一番,“历代先祖可没说过经纬楼只能传男不传女,再说了,母亲生前也属意于乔儿接管经纬楼,这一点整个李家都知晓,难道你的意思是母亲也不尊先祖吗?”

此时的秦月容陷入了两难的局面,要是她反驳李一白的话,那她就会落得一个指责婆母的坏名声,要是她不反驳,便代表她默认了李一白所说的话。

一个不尊婆母的罪名足以让李一白名正言顺地休妻,到时候他身边的宋绵绵就能鸠占鹊巢,把正室夫人的位置夺了去,连带着秦月容所出的嫡子嫡女都变成庶出。

当时她说出这些话时不过是见周掌柜怂恿李一白看重李珺乔,她一时情急才说了重话,哪里还想到招致这样的恶果。

而且众目睽睽之下,大家都在看着她的反应,她偏不能让这些人称心如意。

于是,她只能咬了咬牙,退而求其次地说了句,“浩儿如今还小,乔儿作为姐姐的,帮忙着看顾一下经纬楼的产业也是好的,等到浩儿大了,乔儿再手把手教她,想必也比较容易接手。”

众人见她翻脸堪比翻书,不禁面面相觑。

但这终究是长房的家世,其他外人也不便插口,只能不约而同地继续做着手上的活儿,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李一白只觉得秦月容这番举动实在有些前倨后恭,让他在这些纺织工面前颜面尽失,于是他低声嘱咐了李珺乔一句,“乔儿,绵绵就先交托给你看顾一下,我去去就回。”

说完,他转身面对秦月容,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只见他冷漠地对她说,“你,跟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