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为情所困被爱所驱

心疼难耐的李景焕因伍止的那些话,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那洒满一地的井水,就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生生地阻断了他再见生母一面的念想。

那个和自己血脉相亲的人,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远在天边。

刚刚还能触及彼此的双手,如今李景焕却只能袖手旁观地看着生母被那个宫女这般践踏,实在叫他心如刀割,比死还要难受。

但他也知道伍止刚才所说的话不无道理,他不能因为一时冲动,而让大家跟着他一块儿送命。

所以到最后,他还是狠下心来,最后望了那墙角上的缺口一眼,然后跟着伍止离开了昭阳宫。

两人快速回到假山的位置,李景焕把身上侍卫的衣衫换下来,重新交到伍止手上。

临别之际,伍止不忘把早已备好的针包递给李景焕,再三嘱咐说,“今日你在昭阳宫看到的一切,莫要跟你舅舅明言,要不然我怕他知道这件事以后,会沉不住气。”

“要知道你舅舅此生最在意的人,大概就是你和你母妃二人了。如今他还在病中,身子还没恢复,跟他说起宫里的事时,也要多斟酌一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景焕点了点头回道,“我知道了。”

说罢,他手脚麻利地把针包收好,转身就往旭日殿的方向去了。

由于在路上耽搁了好些时间,所以当李景焕赶到殿前,准备给门外的宫人说明来意时,正好碰上了从殿内出来的洪若谷。

而送洪若谷出门的那个宫人,正是刚刚在宫门前把他们迎进去的那一位公公。

身上挎着药箱的洪若谷和因匆忙而来而微微喘着气的李景焕对视了一眼后,洪若谷马上抢在那个公公开口之前,把身上的药箱随手脱下,递给了李景焕。

李景焕不假思索就接了过去,背在自己身上。

只听到洪若谷用责怪的语气对李景焕说,“幸好这几天君上身子大为好转,也用不上施针,不然你这小子去取个针都去那么久,老夫定要被你连累了。”

李景焕闻言微微一愣,但还是迅速反应过来,把话接了上去,“夫子莫要动怒,回去以后小的甘愿受责罚,莫要因此伤了夫子的身子。”

那个宫人抬眸看了看李景焕微微泛红的双颊,再看到他因一路赶来导致束在脑后的发丝有些松散,便不经意地问了句,“怎么去得那么久?莫不是途中因为什么事耽搁了?”

李景焕闻言马上恭恭敬敬地回道,“回公公的话,去御药司的路上刚好碰到了巡逻的侍卫,把我好一番盘问以后才把我放行,是以费了好些时辰。”

那个宫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认同地说了句,“伍将军管辖下的禁军侍卫的确严厉一些,看到你面生,又不知道你是洪大夫带过来的,自然是要问个清楚的。”

“这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你既然遇上了他们,要被查问也不是你可以拒绝的,这事也怪不得你。”

说罢,他转身对假装怒气未消的洪若谷说,“老奴看着这娃儿也是无奈,洪大夫就不要过于苛责于他了。”

洪若谷见有人替李景焕求情,马上顺着那位宫人给的台阶而下,“连黄公公都替你求情,你还不好好谢过公公?莫要让外面的人见了,以为我洪若谷身边的人不懂礼数。”

李景焕听了洪若谷的话,马上会意过来,只见他双手抱拳,半弯着腰,恭恭敬敬地向黄公公拜了三下。

“公公大度,非但没有因此怪罪于我,还帮我在夫子面前求情,请公公受了我的礼,权当感谢公公说情之恩。”

黄公公本就觉得李景焕的外貌甚为出众,虽穿着一身粗衣麻布,头也埋得低低的,说起话来却不卑不亢的,连眉间的英气也掩藏不住。

平日跟洪若谷前来的那个小厮与李景焕相比,就显得有些畏首畏尾的,站在洪若谷身边,连大气都不敢出,更别说能和黄公公说上两句话了。

毕竟黄公公在宫中浸淫几十年了,好不容易才爬到了帝王左右,成为拓拔骞身边说得上话的人,黄公公看得出李景焕是个知进退,懂分寸的孩子,也就愿意帮他在洪若谷跟前说上两句好话。

要是换做是其他人,黄公公都懒得搭理呢。

如今他见李景焕要向他行礼,心中更是欣赏,也就没有推辞,大大方方地受了。

“你这娃儿懂礼节,老奴看着也欢喜,下次进宫也带上吧,让他多见一下世面,在洪大夫身边,总会有所得益的,说不定将来能成才呢。”

洪若谷笑了笑,并没有正面回应黄公公的建议,只是说了句,“既然君上的身体大有好转了,老夫还得早些出宫去,斟酌一下后面该用的药,公公就进去侍候君上吧,不用相送了。”

黄公公点了点头,“那就有劳洪大夫了,老奴这就回殿内去了。”

洪若谷和李景焕两人看着黄公公转身入了旭日殿,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走吧,你舅舅大概在府里等急了。”

洪若谷有意压低了声音,在李景焕旁边柔声说着这句话,和刚刚疾言厉色斥责他的判若两人。

李景焕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便跟在洪若谷身后默然离开了皇宫。

待到李景焕和洪若谷回到唐宁则的府邸时,拓拔繁早就望穿秋水一般,盼着这两个人回来。

原本唐宁则还想让他在床榻上好好躺着休息,但拓拔繁却坐卧不安,硬是要从床榻上起来,找了个能够一眼看到大门开合的地方坐着。

无论唐宁则怎么劝也无动于衷。

唐宁则自然是知道李景焕在拓拔繁心中的地位,也知道他此举全因担心李景焕这番入宫会有阻滞。

唐宁则知道自己劝不来拓拔繁,只好相陪。

虽然如今已经入春,但院子里的风吹过来的时候还是带着几分凉意,唐宁则担心衣衫单薄的拓拔繁会感染风寒,到时候身上的伤便更难恢复了。

于是他就让府里的下人搬了个炭火烧得正旺的暖炉过来,把周边的空间都烘得暖洋洋的。

两人也不知等了有多久,那扇大门终于缓缓打开,拓拔繁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见门外进来的人正是洪若谷和李景焕,拓拔繁想也不想便从石凳上站起身子来。

刚进门来的两人也一眼就看到了拓拔繁,洪若谷明显有些惊讶,连忙迎上去说,“不是让你在房里好好待着吗?怎么又出来了?”

拓拔繁只是冲洪若谷笑了笑,目光却迅速投向了现在洪若谷身后的李景焕。

用不着拓拔繁开口,李景焕便知道他想要问什么,心中明明一片酸楚,却不得不昧着良心说,“母妃一切安好,宫人也没有怠慢于她。她嘱咐我一定要跟你说,好让你安心。”

拓拔繁闻言目光闪烁,苍白的双唇动了动,似有千言万语郁结在心头,最后这么多年的念想,融合成沉甸甸的一句话,“那就好,那就好。”

就在那一刻,李景焕终于明白为何伍止明明知晓郑瑢瑢眼下的处境,却选择瞒住了拓拔繁。

就如伍止所言,过去的十八年里,支撑着拓拔繁活着的念头,就是把李景焕带到郑瑢瑢面前,告诉她,他一直没有忘记对她的承诺。

李景焕并不知道拓拔繁并非他的亲舅舅,他以为拓拔繁为他和他母妃所做的一切全是因为血缘亲情。

殊不知这个血缘亲情的来源,竟是来自他的生身父亲拓拔骞,而非来自他的母妃郑瑢瑢。

拓拔繁之所以愿意把自己一生最美好的时刻都耗费在母子两人身上,全因为当年的惊鸿一瞥,自此沉沦一生,为情所困,为爱所驱。

李景焕也因为这一次的入宫,下定了要把母妃救出的决心。

要不是因为他的出生,兴许郑瑢瑢依旧是拓拔骞最为宠爱的妃子,即使由于家世的原因,可能无法和皇后并肩。

但她绝对能在拓拔骞的后宫有一席之位,而不是像现在那样,愁困于昭阳宫,被身份低贱的宫人所欺。

自从见着了郑瑢瑢的处境,李景焕开始坐立不安,连平日用膳之时,总会忆及通过狗洞一样的缺口传递进去的,散发着馊臭气味的饭菜,这让他更难下咽。

夜里看着自己房内的高床软枕,李景焕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那盆灌入母妃房内的井水,也不知道母妃的衣衫湿了没有,在房内可有能够替换的衣衫。

他胡思乱想了一顿,更是难以入眠,第二天难免顶着一双泛着血丝的双目,眼下的乌青就连拓拔繁都看不过眼了。

拓拔繁见他食欲大减,担忧地说,“焕儿,你身子可有不适?怎么才动了几下筷子,便停下手来了?”

李景焕不愿让拓拔繁起疑心,便重新拿起筷子,好说歹说也扒了几口米饭下肚,便说已经吃饱了。

拓拔繁看出他心中有事,便干脆放下筷子,一脸凝重地对他说,“焕儿,你是不是有打算了?”

李景焕并没有对拓拔繁突如其来的询问表示意外,他本就打算等拓拔繁手上的伤彻底好了,再跟他商量营救母妃之事。

只是如今既然拓拔繁主动提及此事,李景焕也没什么好瞒的,干脆把话挑明。

“舅舅,当日我的父皇既然已经认定了母妃与那个宫廷画师有染,如今又有什么办法证明我的身份?”

“是不是只要证明到我的的确确是父皇的血脉,我的母妃就能重获自由,不必一生困守在昭阳宫?”

拓拔繁见李景焕眼神中透着一丝坚定,便抬眸问了他一句,“你可想清楚了?要是真的决定认祖归宗,今后少不了一场厮杀,那就和你一直以来渴望的回归市井生活背道而驰了。”

“而且,成王败寇,要是这一场战役胜了,你自可以带着你的母妃登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看着你的手下败将统统跪倒在你面前,俯首称臣。”

“要是一旦事败……我怕你连一个全尸都留不住。”

府里众人都能看出来,自从失了左臂以后,拓拔繁的锐气也被磨灭了不少。

他不再是当初那个只管报仇不管后果的人,反而多了一些瞻前顾后。

他既然在李景焕口中知道郑瑢瑢在宫中一切安好,料想着彼此各自安好,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于是,促使李景焕登上帝位的念头也就没有从前那般强烈了。

殊不知一切的“安好”,只是李景焕为了宽慰拓拔繁所说出的谎言,真正的处境堪比人间炼狱。

李景焕虽然无心争权夺位,但要让他为了自己的欢愉安乐,置生身母亲于不顾,他万万捉不到这样的事。

既然一定要争权夺位,才能把母妃从火坑中拯救出来,那就争吧,夺吧,即使让李景焕把这性命舍在其中,也不过是稍稍偿还郑瑢瑢因为生下他而遭受的苦难。

所以当拓拔繁再一次向他确认时,他坚定地点了点头,“我既然已经下了这样的决心,是成是败,我决不会后悔。”

拓拔繁这才收起了自己摇摆不定的心,下定了主意要推李景焕一把。

既然隐忍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步了,如今又有天师的卜文加持,正是最好的时机。

只是这个难得一遇的时机并不纯粹,当中还牵涉到拓拔骞崩逝以后,皇子献祭的问题。

要是不能想到万无一失的办法,把这个不容忽视的危机给化解掉,贸然入宫只是送羊入虎口。

所以这件事还需要好好计划一旦,绝不能因为一时脑子发热便被冲昏了头脑。

唐宁则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心中十分欣喜,他早就准备好应对的办法,就等着这两人走出这一步了。

平日在这些人中,就数唐宁则鬼主意最多,而且他在以往十年时间积累了无数家财,府里也养了不少谋士,他只需要把当下的难题一说,自然会有人帮他想到相应的对策。

他特意寻了个机会,把拓拔繁、伍止、洪若谷以及李景焕都召集在一起,对他们说,“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说过‘鱼腹藏书、篝火狐鸣’这个典故?”

拓拔繁熟读军书,瞬间就明白过来唐宁则的意思,马上回道,“你的意思是我们要人为制造一些‘天像”和‘奇观’,去引导民心所向?”

唐宁则赞赏地点了点头,“既然君上对天师所说的卜文深信不疑,想必公子要借这次机会回宫也不是什么难事。”

“如今为难之处只在于卜文没有详细指明献祭之人,要是宫中的皇子们联合在一起,要强迫公子献祭,也并非不可能。”

“即使如今他们为了帝位争个你死我活,也能为了共同的危机暂时结盟,那我们公子就不得不提早做好防范。”

“我是这样想的,他们不是在寻公子吗?那就让公子出现在闹市,叫他们寻到。等到公子身份已定,有了皇子之称,再在各城让人制造一些异像,暗示公子乃天命所归,民心所向。”

拓拔繁闻言只觉得唐宁则这个法子未免太过迂回了些,他是个舞刀弄箭的汉子,心思自然不像纵横商海多年的唐宁则那般百转回肠。

他直截了当地说,“既然君上宠信天师,我们各不直接把天师收买了,让他在卜文上造假,那岂不是更加直接?”

拓拔繁久不在龟兹国,自然不知道宫中的底细,但伍止却对这个掌握众皇子生死大权的天师忌讳莫深。

伍止直言,“要是天师能够被收买,只怕也轮不到你我在此处发愁了。”

他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识到天师占卜的奇观,依旧历历在目,让人此生难忘。

那位天师仿佛就是上天派来的使者一般,通过繁琐而复杂的占卜仪式,便能知晓远在千里以外的藩王起兵作乱的情况。

甚至连对方有多少人马粮草,都分毫不差,仿佛亲临现场一般。

也正是因为这一场举国皆知的神迹,使得这个男子一跃成为龟兹国最炙手可热的天师,他在拓拔骞面前说的话,分量比朝中众臣都要重。

朝臣中有人不信,觉得是坊间市井之中骗人的伎俩,便对这位天师出言不逊,事后也遭受到“天谴”,无缘无故就像中了邪一般,在闹市大街向着东方行三跪九叩之礼,嘴上还念念有词,其他人劝也劝不了,拉也拉不住。

后来还是那臣子的正妻亲自去求了天师,替夫君的无礼而道了歉,天师这才把手上的茶杯递给了那位夫人,嘱其把杯中茶水往那个臣子照头淋过去,便能无事。

臣子的夫人对此深信不疑,二话不说便护着那杯茶水,一路赶到现场。

她也不敢耽搁,当着围观百姓的面,把那杯早已凉透了的茶水淋向已经把额头叩出血的夫君,那臣子这才慢慢清醒过来,也不再胡言乱语了。

由于这件事发生在闹市,又有众多百姓亲眼所见,因此这天师的神迹又增加了一桩。

众皇子见这位天师在身体每况日下的父皇心中地位越来越高,便想着拉拢巴结他,好让他为自己效命。

只是无论金银财帛也好,美人家宅也罢,也没能打动这位天师。

甚至有人许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这位天师也无动于衷。

他就像油盐不进,刀枪不入一般,任凭你在旁边如何鼓吹,都岿然不动。

能驱使他,让他效忠的,只有至高无上的苍天罢了。

甚至在面对人中龙凤的拓拔骞,他也是不卑不亢,也没有刻意逢迎,一切全凭占卜到的卜文说话。

所以拓拔繁提出的收买此人的建议,根本就行不通。

不然以唐宁则这种不吝于花钱走捷径的人,早就用这种最为直接了当的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