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相处形同陌生阔别却又觉得亲”

李珺乔更为不解,“既然是亲生的,娘亲关心孩儿的情况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为何你要用上‘耳目’一词?听着让人觉得你十分不领情。”

拓跋思齐本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回答她这个问题,沉默着伸手拿起了刚才还在阅读的那本书。

只是他还没看进去几行字,只觉得心情异常的烦躁,只能又把书籍放了下来。

他叹了一口气,问向李珺乔,“你可听过春秋时期郑庄公和其弟段叔共之事?”

李珺乔点了点头,“其母武姜因为长子郑庄公是难产而生,所以甚为厌恶,反而幼子段叔公深得其母的宠爱,不仅多次偏袒维护,甚至有意左右帝位,劝立幼子为太子。”

拓跋思齐苦笑了一声,“虽然同为亲生,但我母亲就像当年的武姜一样,偏爱我的同母弟拓跋慕青,以至于她一度觉得我会为了私心谋害幼弟,所以这些年来安插了不少侍女在我身边,为的就是摸清我的动向。”

“其实刚刚那个侍女我已经留意她多时了。在我们拉扯的过程中,她已经借着清理地上污物的由头,在房内停留多时。”

“在你坐下之后,她也装作不经意用余光看了你好几眼,只是你浑然不知,居然还对她说抱歉。”

李珺乔没料到当中还有这样的内情,如今经拓跋思齐这番解释,一下子所有事情都说得通了。

大概是因为那个侍女知道自己作为耳目的身份被拓跋思齐识破,所以才会拼命叩头,为的就是能够得到他的宽恕。

李珺乔也终于明白为何昨日奉茶的侍女跟她说过,她们真正惧怕的人并不是拓跋思齐,而是另有其人。

想必这个人便是拓跋思齐的娘亲了。

李珺乔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从未见过自己的“生母”,即使是在穿越前,她的母亲也对她甚为严厉,她未曾在那个一贯冷酷的女人身上感受到一丁点的温暖。

所以当拓跋思齐跟她提及生母的偏袒时,李珺乔不由得对他产生了一丝同情。

这种同情并非高高在上地以优越者的身份俯视可怜之人,而是出于有着相似经历的同病者之间的感同身受。

李珺乔劝慰他说,“我曾经很喜欢一首歌,每次都会用当中的一句歌词来安慰自己,有些人虽然血肉至亲,但并不一定就能相处亲近。”

虽然拓跋思齐表面上看起来对生母的偏袒不以为然,但每每看到生母为了幼弟所筹谋的一切,他都十分羡慕。

拓跋思齐还记得当日拓跋慕青抽到“死签”,他便只有两条路可以走。

一条是自请出使凉凌国,然后寻回失落在凉凌国国境之内的龟兹国皇十二子,由他完成献祭的仪式。

而另一条路,则是假设他此行去凉凌国一无所获,那他只能成为那个献祭之人。

所以两人共同的生母才会找到了拓跋思齐。

她声泪俱下地哀求过拓跋思齐,能否代替幼弟拓跋慕青去做出使凉凌国的人,用的原因竟是拓跋慕青未曾离开过皇宫,她担忧他应付不来出使之事,会丢了龟兹国的颜面。

但拓跋思齐却一眼就能看出生母的真正用意,她要的是拓跋慕青的安全,即使这种安全是建立在她的另一个亲儿的危险之上。

拓跋思齐本就心中窝着一肚子气,见母亲竟愿意为了拓跋慕青做到这种程度上,他更是生出嫉妒之心来。

虽说他的这个弟弟从未对他做过任何过分之事,甚至对他也算得上是谦卑有礼,但拓跋思齐还是忍不住把满腔的不甘发泄在他身上。

于是,拓跋思齐以中签之人是上天选定,不能轻易更改为由,拒绝了生母的请求。

然而,当他看到生母落魄离开的身影,他当即便后悔了。

他原想着等到第二天上朝的时候,便向父皇提出,愿意代替幼弟拓跋慕青出使。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这个口,当天夜里拓跋慕青便满身出满了红疹。

那夜,太医院的太医忙碌了一整晚,整个龟兹国皇宫也被搅得人仰马翻。

宫中众人只道拓跋慕青是突发急症,恐是带有传染性的疫症,就连太医院的太医都众口一词。

拓跋慕青当即被父皇安排在自己的寝宫中治疗,自然也就无法担任出使凉凌国的重任。

此时拓跋慕青的生母便替君解忧,“贴心地”向君王举荐了长子拓跋思齐。

尚未知道生母举荐一事的拓跋思齐听闻幼弟突然出疹,忧心不止,甚至不顾可能会被传染的风险,执意前往拓跋慕青的寝宫探望。

然而他却被眼前的一幕深深刺激。

只见太医院的一名太医正往一身红疹的拓跋慕青的手臂前端涂抹一种白色粘稠的液体。

凭借着那种熟悉的气味和质感,拓跋思齐一眼就认出那是生漆的汁液。

其他人也许不知道生漆的汁液接触皮肤会让人生出红疹来,但拓跋思齐却知道。

因为他在一次行军打仗的过程中,也试过被生漆所害。

他至今不会忘记触碰到生漆的那一寸皮肤,刺痛感伴随而来的剧烈瘙痒感,那真叫人挠心挠肺的,仿佛皮肤之上有千万只蚂蚁爬过。

在那一刻,他才发现,原来他的弟弟也有别样的心思。

为了不必离开国土,他甘愿承受生漆之苦。

虽然拓跋思齐马上就联想到这个法子大概是母亲想出来的,但他还是忍不住迁怒拓跋慕青。

甚至在他接到命令要替代拓跋慕青出使的时候,他毫不意外。

只因为他看穿了,这才是他生母的真正手段。

他没有抗旨,反而默然接受这个安排。

只是直到出使之日,他再也没有踏进生母和幼弟的寝宫一步。

这些事他从没有跟其他人提起过,在人前人后依然是兄友弟恭,母慈子孝地维系着彼此的体面,所以当李珺乔说出他心底埋藏已久的心声时,他并非没有惊讶。

于是他看似不经意地问向她,“哪一首曲子?我竟从未听说过?”

李珺乔笑了笑,“你没有听说过也很正常,要是你说你听过这首曲子,我还要害怕呢。”

说罢,她轻声吟唱出那首她曾经哼过无数次的调子,当悠扬而带着些许伤感的声音传来,一向隐藏至深的拓跋思齐不由得出了神。

因为她唱的是——

“一生人有几个血脉跳得那样近,相处如同陌生阔别却又觉得亲......”

李珺乔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这首曲子中她也投入了自身的情感,更增添了整首曲子的沧桑感。

拓跋思齐看着这个外表看起来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女子,却可以唱出曲中人面对血亲却无法相亲的无奈,他不由得被她所感染,悄然红了双眼。

一曲歌罢,拓跋思齐还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虽然我不知道你具体经历了什么事,但我知道要是你心中一直不能放下它,它便会成为一条缠绕在你颈项的绳索,慢慢地索紧,让你无法呼吸,甚至因此丧命。”

“学会和自己和解,和过去之事和解,或者你会有更广阔的天地。”李珺乔劝慰他说。

李珺乔见他低垂着眼睑,并不言语,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好为人师。

而且俗话有言,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李珺乔料到自己的这些话说不定还冒犯了他,便对他说,“我这些话,你觉得有用,大可以听上一听,要是觉得毫无用处,也不必放在心上,忘了就是。”

虽说拓拔思齐脸上没什么表情,非喜非怒,李珺乔压根就看不出此时的他到底在想什么,这让本就忐忑的她心中越发没有底。

“你好歹说句话,你这般不言不语的样子,确实让人感到心惊。”李珺乔小声地叨唠着。

拓拔思齐闻言回过神来,抬眸望向她,单薄的双唇微微颤动,良久才说出一句话来。

“我没事。你的曲子我记下了。”

李珺乔见他郁郁寡欢的样子,也不好追问下去,只好沉默,两人相对无言。

此时拓拔思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李珺乔以为他准备要走,便下意识跟着站起来。

眼看着他马上就要走到门前,突然却停住了脚步,这小小的举动足以让李珺乔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心情又像发条一样拧紧了。

然而他却没有回头,只是问了句,“后天你就可以离开了,驿馆的桃花去看了吗?”

李珺乔只消听到他话语的前半句,沉郁的心情顿时豁然开朗,她不假思索地追问了句,“后天什么时候?清晨还是傍晚?”

拓拔思齐见她全然没有听到后半句,不禁微微皱了眉头。

“桃花花期不长,错过了就得等下一年了。要是你明日无事,便由清欢带你去看看吧。”

清欢,就是昨日为李珺乔奉茶漱口的那个侍女,也是极为腼腆内向之人。

李珺乔想不明白为何拓拔思齐三到四次提到让她去看那些桃花,但为了不拂了他的好意,她还是答应下来,“知道了,明日就去看。”

拓拔思齐得了李珺乔肯定的回应,这才眉心舒展,心满意足地离去。

他离开没多久,清欢便进屋子来伺候,手上还捧着一盏清茶和两碟点心。

“姑娘,公子说姑娘晚膳没有吃好,特意吩咐奴婢让厨房做了桃花豆沙酥饼和牛乳凤凰卷给你。”

“姑娘看看合不合口味,要是不想吃甜的也没关系,厨房还有别的,现做也来得及。”

清欢手脚麻利地把托盘内的点心一一拿出,放置到一旁的桌上。

李珺乔立马被那股沁人心田的香甜气味所吸引,终于反应过来刚刚的呕吐已经让她腹中无物。

不得不说,虽然拓拔思齐有些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实际上却是个面冷心热之人,连这一点细节之事都考虑周到。

李珺乔看着酥饼上点缀的粉嫩桃花,不禁食指大动,忍不住伸手取来一块,轻轻咬了一口。

双唇首先碰到的是脆得直往地上掉渣的酥皮,一股桃花混合微微炒过了的芝麻的香气不停往鼻腔涌入,一口咬下去只觉得满口生香,回味无穷。

特别是酥饼内馅的豆沙更是一绝,不仅口感绵软无渣,连甜度都是适中,全然不腻。

显然是厨娘把红豆煮熟研磨以后,还不忘细细地滤去粗粒和种皮,才有这样细腻的口感。

然而想要做出这种不耐储存的豆沙内馅,耗时耗力不说,就是这做酥饼的手艺,也根本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可以完成。

旁人大概不知道做一个酥饼需要耗费多少时间,但李珺乔恰好知道。

她向来喜欢吃甜食,身边侍候多年的今夕也是个厨艺一绝之人,平日里少不了亲自替李珺乔做点心羹汤。

然而每次李珺乔提出想要吃酥饼的时候,总要等上半天以上,有时候甚至得第二天才能享用得到。

从没试过此刻想吃,半个时辰不到就捧到跟前的情况。

李珺乔也曾质疑过做一个酥饼哪里需要如此大费周章,直到有一次她闲来无事,跟着今夕进了厨房,她才明白今夕所说的做酥饼耗时耗力,此言不虚。

因此,李珺乔不得不怀疑拓拔思齐早就想到了会有此着,所以才把早早吩咐厨娘备下,就为了让她在呕吐后得以充饥。

甚至清欢刚刚说出的那套说辞,说不定也是拓拔思齐提前设下,只让清欢依言照做。

李珺乔颇有些受宠若惊,但当她联想到拓拔思齐劳师动众地把她救回来,好吃好住地侍候着,即使她为了要逃脱而对他下了重手,他明明能够反击,却全程只是防守。

即使如此,他还是极其注意分寸,避免伤了她。

甚至他听着她唱起那首歌时的表情……

李珺乔隐约感受到拓拔思齐对她非比寻常的情愫,即使他有意遮掩,但对一个人的用心却往往在不经意的细节中流露。

李珺乔为自己的偶尔发现感到难以适应,然而她自知一旦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后面的场面更难收拾。

所以她马上想好了对策,那就是只能装作懵然不知。

她只希望自己能够无风无浪地度过剩余的一天,到时候她去范疆寻人,他则赴往京城谈判,然后回到龟兹国去,自此以后李珺乔便能和这朵从路边招惹回来的桃花永不相见。

她尤自出神,手中的桃花酥饼只咬了一口,便没再下口。

清欢以为她不喜欢吃,小声地问了句,“姑娘,怎么不吃了?是觉得不喜欢吗?”

李珺乔的思绪被清欢的话拉了回来,她微笑着回道,“不,我觉得很好吃。我只是在想回去的打算罢了。”

为了增加自己说话的可信性,李珺乔还不忘在清欢面前又咬了一口酥饼。

有一说一,这桃花豆沙酥饼做得比今夕做的还要好吃一些,但不知为何,第二口咬下去,口感便没有第一口那般惊艳了。

“姑娘……”清欢欲言又止。

“恩?”李珺乔口内还含酥饼,听到清欢在唤她,只能从喉咙处含糊地发出声音。

“蝶影姐姐是哪里怠慢姐姐了吗?”清欢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向李珺乔打探当中的缘由。

她连说话都小心翼翼的,仿佛害怕会因此得罪李珺乔,“是这样的,奴婢刚刚看到蝶影姐姐从姑娘房间出来的时候哭哭啼啼的,我问她到底发生什么事,她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哭。”

“我见她额头都破皮流血了,料着她大概是没侍候好姑娘,才惹得公子不快了。”

要不是清欢说起,李珺乔还不知道刚刚那个侍女的名字呢。

她不禁觉得有些委屈,因为她在房里呆着的时候,基本就用不着别人侍候。

别说她压根就没记住蝶影的模样身段,甚至她唯一和这个侍女有交集的时候,就是李珺乔因呕吐而增加了她的工作量而说的那一句抱歉。

不过李珺乔也能理解,为何清欢会有这样的误解,毕竟蝶影是哭着出她的房门,自然得跟她扯上关系。

于是她装作不经意地问向清欢,“那其他人也是这样认为的?觉得是我为难了她?”

清欢察觉到李珺乔的不快,支支吾吾地说,“其他人是怎么想的,奴婢也不敢私下揣测,只是如果蝶影姐姐犯下的错没有到了不可饶恕的地步,奴婢能不能替蝶影姐姐求个恩典,请姑娘跟公子说一下,莫要把蝶衣姐姐打发出去?”

说罢,她便朝李珺乔“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啊?怎么动不动就跪下,这都是你们府上的规矩吗?”李珺乔一边焦急地叫喊着,一边伸手把清欢扶了起来。

只见清欢红着双眼,一脸哀求的样子,李珺乔顿时有些不忍责备她还没了解清楚情况便枉作好人。

她试探着问了清欢一句,“你平日和这个叫蝶影的侍女交好?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清欢闻言有些难过,但还是点了点头。

“蝶影姐姐待奴婢十分好,平日里总喜欢和奴婢说话,有活儿都争着帮我做。”

“原本今日理应该是奴婢侍候姑娘的,但刚好奴婢身体不适,蝶影姐姐才主动说要替奴婢进屋子来侍候。”

“都怪我,都是我害了蝶影姐姐。”

清欢的声音开始哽咽,泪珠也在眼眶打转,看起来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李珺乔看得出她平日定是个心善之人,要不以她唯唯诺诺的性子,还不一定能有勇气说出求情的话来。

只是清欢大概不知道,兴许这个叫蝶影的侍女,是可以接近她,为的就是套取有用的情报。

所谓的接替她进屋子里侍候,也是为了能够打探到更多的消息。

可怜这个涉世未深的傻丫头还觉得蝶影待她十分的好,甚至觉得都是因为她的原因,才让蝶影无辜受罚,所以她才会冒着得罪李珺乔的风险,也要替蝶影求情。

李珺乔顿时感到整件事都变得不简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