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焕见宋熠没有恶意的样子,似乎有些茫然,旋即问向他,“我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
宋熠见李景焕全然不记得他了,刹那间身子一顿,强烈的晕厥感直冲脑门,叫他不知如何是好。
唐宁则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走到宋熠身边,问他该如何是好。
宋熠正六神无主,自然也给不了唐宁则一个主意。
最后还是唐宁则建议现在就把那位神医请来,给李景焕检查一遍,看看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而且唐宁则也担心宋熠左手臂的情况,虽然宋熠嘴上并没有说什么,但唐宁则明显看到两只手臂的手背肤色不一样,左手臂惨白惨白的,就像死人才有的手,实在叫人担心。
干脆趁着这次机会,也让神医看一看宋熠左手臂到底伤得如何,也好叫唐宁则放心。
于是,也不管宋熠同不同意,唐宁则转身出了房门,提笔写下一封书信,随即把随身佩戴的玉佩解下,一并交给府里的下人,让他快快把神医请来。
唐宁则还千叮万嘱说,要是在神医的住处没找到他,那就去城东的药铺,把东西留给药铺的掌柜。
那是出宫必经之路,要是神医进宫回来,他必定会经过那家药铺的。
下人把唐宁则的书信和玉佩收好,也不敢耽搁,马上就按唐宁则的话去做。
屋子里只留下宋熠和李景焕两人,气氛死一般的沉寂。
刚刚被李景焕出拳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宋熠深切地感受到来自少年的力气以及自己这副身体的衰弱。
让宋熠更觉心痛的是,他舍弃了自己最好的年华,离乡别井地陪伴在李景焕身边多年,眼看大计将成,李景焕却忘却了所有的过往,连自己的身份也全然忘记。
面对李景焕探究的目光,宋熠迟疑了半晌,最后只说出了一句,“焕儿,我是你亲舅舅。”
李景焕半信半疑地望向他,又追问道,“你既然说了是我的亲舅舅,那你可有什么凭证?再说了,我到底叫什么名字?怎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宋熠看着李景焕,心中百感交杂,哽咽地说,“我当真是你的亲舅舅,要是你不信,你可以看看你左手肘部是否有一处指甲大的疤痕?那是当初我教你骑射的时候,你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摔破皮留下的疤痕。”
李景焕闻言连忙把衣袖卷了起来,果真如宋熠所言,肘上有一个疤痕,不大不小,正是指甲般大小。
这番李景焕终于相信了宋熠的话,他看像宋熠的眼神终于卸去了提防,带了些愧疚的语气问道,“你当真是我的亲舅舅?那......我刚刚还对你动了手。”
宋熠见李景焕对他终于放下了戒心,眉头稍稍舒展开来,“不要紧,不过是一拳而已,舅舅还经受得住。”
“你生了一场大病,所以以前的事情全然不记得了,舅舅不会怪你的。”
宋熠的回答显然不能消除李景焕心中的疑惑,他还想追问下去,却被宋熠伸手按住了肩膀,直言现在他身子还没康复,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李景焕见宋熠脸色有些苍白,担心是因为刚才自己对他出手过猛,伤了他,心中早已愧疚不已,也就只能暂时压住自己的疑惑,依言回到床榻之上。
此时唐宁则也把事情安排妥当了,回来见宋熠和李景焕相安无事的样子,又是一愣。
他正想问刚刚到底发生什么事,却看到宋熠向他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多言。
唐宁则只好就此打住。
幸好那名神医的住处本就是唐宁则安排的,位置距离这里也不算太远,派出去送信的人很快就带着那位神医进府里来了。
由于担心传信的过程中被人截获,谨慎的唐宁则只在信中说了有事需要他帮忙,请他速来府里一趟,并没有言明府中到底发生何时。
所以那位神医下意识以为唐宁则病了,二话不说就放下手上所有工作,随着传信的人来到唐宁则跟前。
神医见唐宁则安然无恙地站在他跟前,连忙问了句,“可是府里夫人或者公子小姐有恙?”
唐宁则见神医风尘仆仆而来,有些过意不去,但还是把真相告知了他。
为了不让那位神医觉得心里不舒服,以为唐宁则对他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唐宁则还特意强调那两人都是他的救命之人,他欠着两人的恩情,不得不还。
那位神医没有因为自己如今得蒙圣宠而自抬身价,也没有在这等枝末之事上多做计较,反而让唐宁则马上把他带到需要诊治的病患面前,他需要见着人了,才能了解对方的情况。
唐宁则见他如此爽快,便开始觉得自己未免有些杞人忧天了,也顾不上自嘲一番,马上就引着他,把他带到了宋熠和李景焕所在的屋子里去。
“宋大哥,这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那位神医,洪若谷。”唐宁则介绍说。
宋熠见洪若谷年龄不大,约莫四十出头的样子,头发微微散乱,身上的衣衫也皱巴巴的,连内面的衣衫都漏了出来,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邋里邋遢的,整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
要不是唐宁则跟他介绍说这人医术甚高,深得圣上宠信,宋熠还会以为那人是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市井农户。
这位神医和宋熠想象中的那种仙风道骨,隐世埋名在深山不出的那种隐士高人的印象有着天渊之别,这难免让宋熠有些失望。
正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纵使在最艰难的时期,宋熠也维持着最基本的体面,身上衣衫可以不贵重吗,但整齐洁净却是他最后的底线。
所以宋熠不禁疑惑这样不修边幅的人,是如何说服太医院的那一群以貌取人的老古董,让他给圣上治病。
宋熠的沉默让唐宁则有些尴尬,他看出了宋熠对洪若谷不太信任,同样地,洪若谷也感受出来了,因此他也同样不发一言。
死寂的气氛再一次弥漫在狭窄的空间,唐宁则觉得自己夹在两人中间,有些左右为难。
他正愁着不知如何打圆场,此时洪若谷却敏锐地发现了宋熠的不对劲。
只见洪若谷伸手指了指宋熠的左手,冷淡地说了句,“你这手怕是废了,如今寻我来,也不一定能见好。”
宋熠下意识把自己的左手藏于身后,“我的手不打紧,那边倒是有一个人需要神医的诊治,还请神医过去瞧上一瞧,看看能否瞧出个什么情况来?”
洪若谷听出了宋熠话语中的挑衅,不屑地说,“那个自然得看过了才知道。”
他径直走到了李景焕面前,正要坐下,李景焕看到生人接近,犹如惊弓之鸟一般,马上坐起了身子,双眼也变得警惕起来。
宋熠见状连忙安抚着李景焕说,“焕儿,这个人不是坏人,他是来帮你看病的,你就乖乖听他的话就好,这样你的病才能快些好起来。”
李景焕听到了宋熠的话,只好依言躺下来,但身体紧张得异常僵直。
洪若谷见他如此,只是笑了笑,“你不必如此紧张,把身子放松就好,我不过是给你做些检查,问几个问题罢了。”
此时的洪若谷话语温柔,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全然没有刚才和宋熠针锋相对的模样。
他的话仿佛自带魔力一样,让原本紧张不已的李景焕一下子放松了下来。
洪若谷检视了一下李景焕的表面伤口,又替他把了一下脉,便已心中有底了。
洪若谷又问了李景焕几个简单的问题,得知他对以往发生的事全无记忆,洪若谷大抵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转身问向宋熠,“他身上的伤都是小问题,我却有一句话要问你,你是否给他用过凝神散?”
宋熠听到洪若谷口中吐出“凝神散”三个字后明显一愣。
“凝神散”乃龟兹国皇室秘药,一般人别说见不着这个药,大概连这个名字也说不上来。..
但这洪若谷却仅凭把脉就察觉到李景焕曾服用过凝神散,这无疑大大出乎宋熠所料的。
宋熠有些不敢相信,但还是点了点头。
接着洪若谷又问道,“你给他用过凝神散以后,是否紧接着有给他用了行军丸?用的还是双倍的量?”
此时宋熠见洪若谷说得有板有眼的,就像亲眼看着他给李景焕喂药似的,不禁大为震惊。
他开始明白为何洪若谷值得唐宁则花重金寻来,也开始相信洪若谷的医术冠绝天下并非妄言了。
宋熠为刚才自己对洪若谷的无礼而感到异常惭愧,他意图双手作躬向他赔礼,却发现自己的左手臂如同枯木朽枝一般,全然不听他的使唤。
他只好改为微微颔首,带着十分的敬意说道,“神医所言半分不差,刚刚是鄙人无礼了。还希望神医既往不咎,看看可有办法治好我这侄儿的病症?”
其实早在刚刚诊症的时候,洪若谷一眼就看到了李景焕的那一头卷发。
他从前也听闻过坊间轶事,说是皇宫妃子生下了一个不祥的婴儿,天生卷发,出生没过多久就死了。
听那些长舌的妇人说,大概是因为上天觉得这孩子前世罪孽深重,所以提前把他收走了。
天生卷发之人在龟兹国少之又少,洪若谷只见过一两个,都是异邦来的外来人,所以洪若谷对这个空穴来风的传闻记忆甚深。
所以他看到李景焕那一头卷发,又看到他有异于异邦人的长相,立马就联想到当年皇宫中“夭折”的皇子。
特别是想到唐宁则曾经问过他是否有办法辨认到两个人是否有血缘关系,最好是直系血缘的那一种,洪若谷便猜到李景焕的身份。
洪若谷是何等聪明的一个人,自知此时知道了这个秘密有害无利,便只能装作不知。
他对宋熠摆了摆手,装作不在意地说,“不打紧,反正你也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只是你既然给他服了凝神散,就不该再短时间内又给他用行军丸,你可知道服用凝神散后需要静心休养一个月,不能操劳,不能情绪起伏。”
“但这行军丸的作用却是短时间内把一个人的体能和意志激发到极点,虽然能让一个人数天不吃不喝,依然精力充沛,但这药却是建立在预支人的体能作为代价,会损害人体根本,非到必要之时,绝不建议服用。”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要这样做,但这般操作无异于让一个本来需要好好休养的人强打精神作战,两药药效相冲,导致心神散乱,记忆缺失,也是有可能的。”
“如今看来,这位公子就是这种情况了。”
宋熠一听,不禁悔恨交加。
他只知道凝神散的功效能让李景焕假死脱身,也知道行军丸能助他们安然潜伏水下,到达龟兹国境内,但他却不知道短时间内同时服用者两个药,会对李景焕带来如此大的影响。
只是如今米已成炊,只能寻求解决的办法了。
于是宋熠连忙用哀求的语气问洪若谷,“那神医可有办法让他恢复昔日的记忆?”
洪若谷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这凝神散本是龟兹国秘药,我对这药的认识只不过皮毛而已,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化解。”
“不过正所谓福兮祸依,祸兮福依,忘却前尘往事也未必不是好事,顺其自然就好。”
洪若谷的话让宋熠若有所思。
正如他所言,李景焕要是恢复记忆后,想起在凉凌国经历的事,势必要想方设法回去的。
这样对大计无利。
而且宋熠一向不同意李景焕和李珺乔相恋,觉得儿女情长之事只会让人意志消沉,无心奋斗,这也是宋熠从未对任何一个女子动心的原因。
在李景焕眼中,宋熠不近女色,甚至对女子敬而远之,是为畏惧,他也是这样跟李珺乔说的。
但实际上,宋熠是觉得人生在世,总有比男女之情更为重要之事,实在不值得在其中消磨意志。
而且宋熠对身为郎中的李承恩把李景焕教导成悲天悯人的性子颇有些不满,因为在宋熠看来,李景焕要想登上帝位,少不得要断情绝爱,杀戮,就是他必经之路。
往日的李景焕太过优柔寡断,对有心害他之人也做不到果断干脆地出手,这让宋熠深感头痛。
如今有了一个把一切推倒重来的机会,宋熠如何不会心动?!
只要宋熠愿意,他完全可以给如同白纸一般的李景焕灌输各种被删改过的记忆,也能让李景焕和他感同身受、同仇敌忾。
他可以塑造一个他心目中想要的龟兹国复仇皇子,而不是凉凌国的李景焕。
根本不需要纠结什么,宋熠马上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而这个决定,也将让李景焕的人生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