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珺乔静默地接过了李承恩手上的不,轻轻地拭擦李景焕脸上的血污。
那暗红色的血迹早已牢牢地黏附在他略显瘦削的脸上,李珺乔好几次都拿不稳那块薄薄的布。
但她还是强忍着心中的悲痛,只想为他维护最后的尊严。
一寸一寸,一点一点。
直到他的容颜终于再次暴露在她的眼前。
她轻抚他额上的伤,足有拳头大小,贴近眉心的位置,伤口的边沿不规整,看起来更像是摩擦所致。
他的双目紧闭,长而浓密的睫毛如同扫子一样,倒伏在他的下眼睑之下,显得整个人就像睡着了一样,安宁而恬静。
要不是他衣衫上斑斑点点的血迹实在太过碍眼,旁人会以为他不过是睡着了,而不是与世长辞。
自从李珺乔给他送了那份可以让他的卷发变直的答谢礼,他的头发每每都是黑亮而笔直,如今却因为被火焰烧焦,重新卷曲了起来。
这不禁让崔辰瑜想起当日他在她面前把头巾脱下来时的滑稽模样。
她原本该笑的,但只要一想到他生前该忍受了多严重的灼烧,才会导致一头直发烧至卷曲,她就一阵阵的心酸难耐。
她想知道李景焕真正的死因,便问了李承恩一句,“他回来的时候,伤得很重吗?是谁把他送来的?”
李承恩回道,“伤得很重,浑身都是灰尘和血迹,听他师父说,当时他扒拉了那些废墟将近一个多时辰,才把他扒拉出来的。”
李承恩的话引起了李珺乔的注意,早在李珺乔进屋的时候,她就看到了屋内的男子,只觉得那男子的身形十分眼熟,就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于是李珺乔又问了一句,“刚才屋子里的那个男子就是李景焕的师父?是他跟你说从废墟中把李景焕扒拉出来的?”
李承恩点了点头,“嗯,他师父刚好看着他进去那家客栈,本想拉住他,却来不及了。”
李珺乔静默了一会儿,不再说话。
李景焕脸上的污脏已经尽数抹去,李珺乔本想替李景焕更衣,却被李承恩劝阻了。
“小姐,我知道你和景焕之间情意相通,他也早已把你当成了此生最爱,就差那张婚纸了。”
“但你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很,我也曾想过,幸好你和景焕还没成婚,不然就连累了你一辈子了。”
“这更衣之事,自古只能血肉至亲或者夫妻之间才能做,要是你做了这事,传了出去,你就再不能嫁人了。”
李珺乔见心爱之人已死,本就心如死灰,哪里还会顾及今后之事?
她都恨不得要跟随他一同离去了,此时怎会因为世俗之事,而畏手畏脚,停滞不前?
在她眼中,替心爱之人整理仪容,就是她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无论是拭擦面容还是更衣,在她看来并无区别。
于是,她诚恳地对李承恩说,“我李珺乔何曾畏过世俗之言?他帮我当做是一生所爱,我也早已视他为我日后的夫君。”
“虽说我身上有孝,暂时不能成为李家媳妇,但既然我和李景焕早有约定,妻子为夫君更衣,那不是理所当然之事?”
李珺乔的话让李承恩十分动容,他一向欣赏李珺乔的为人,此刻见她非但不忌讳,反而愿意做这种事来,他便更不能让她一辈子背负着未亡人这个称谓。
李承恩不得不狠下心来,说出了违心之言,“不是我不通情达理,而是习俗就是如此,即使已经下聘过了文定,一日尚未成亲,都不能算是夫妻。”
“我知道小姐待我家孩儿一往情深,我也早已把你视作我李家的媳妇。但天意如此,阴差阳错,是我们李家没有福分,还请小姐理解我这个白发人的一片苦心。”
李珺乔闻言一愣,心中的悲痛不减更增。
虽然她早已和李景焕约定今生,但别说拜堂成亲了,他们李家连文书未请,聘礼未下,在外人眼中他们两人可以说是毫无干系。
她连成为他“未亡人”的资格都没有。
李承恩的话虽然很残酷,却也是事实,是李珺乔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即使这样的事实并非李珺乔想要的。
但李珺乔深知李承恩忍痛说出这样的话,并非有心为难她,相反地,他是真正的设身处地地替她着想,只期望她日后安好。
李珺乔看着李承恩憔悴的容颜,无奈只能点头答应。
她默然地走出了那扇门,留给这两父子最后的相处时光。
然而,她一出门就对上了马厩旁边站着的男子那深究的目光,让她不由自主地向他的方向走近。
面对她的接近,宋熠明显有些惊讶,但他却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反而注视着她,看着她一步步走向自己。
李珺乔从未见过宋熠,平日也仅从李承恩和李景焕口中获知关于宋熠的点滴。
她知道他精于骑射,是一个猎户,在机缘巧合之下成了李景焕的师父,教导他骑马和射箭的功夫。
李珺乔见李景焕的骑射功夫不俗,便对他的师父宋熠产生了兴趣。
然而李珺乔曾经好几次提及过自己想要结识一下宋熠时,李景焕总是面露为难地说他家师父不喜和女子接触,所以还是不见也罢。
但李珺乔却看出李景焕没有说实话。
如今终于得以见到宋熠的庐山真面目,李珺乔又觉得和她想象中的样子有些不一样。
李景焕曾夸耀过他的师父骑术一绝,无人能及,能驱使良驱日行千里而不必换马。
这让李珺乔一度以为宋熠是个身形瘦削高挑之人,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做到让良驱不至于太过疲累。
但当李珺乔看到眼前男子那魁梧的身形,她不由得有些吃惊。
这无疑是颠覆了她一直以来的想象。
与此同时,李珺乔看出了宋熠和凉凌国人有些不一样的眸色,而这种眸色,却和李景焕是一致的。
两人均为肉眼所见为褐色,但在烈日之下细看却泛着一点点几不可察的冰蓝色。
但那双带着冰蓝色眼眸的人,正用着不屑的目光看着她,似乎对李珺乔的到来颇有些不乐意。
李珺乔开始相信李景焕说过的,他师父不喜和女子相处了。
即使她明显地察觉到他对她的不喜,但因为她心中尚有些疑问需要答案,所以还是硬着头皮走到了他面前。
“听李大夫说,当天夜里,是你把李景焕带到他跟前的,对吗?”
李珺乔不愿委以虚蛇,干脆单刀直入地问宋熠。
宋熠没有回答李珺乔的问题,反而把身体背向了她,仿佛连跟她说上一句话都不愿意。
李珺乔并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反而绕到他跟前去,又问了一句,“你且跟我说一下,当日火势那么大,你是怎样把李景焕从火海中扒拉出来?”
宋熠本就对李珺乔不耐烦,此时见她穷追不舍,脸上不经意露出凶狠的神色。
似乎只要李珺乔多问一句话,他就会还以颜色,让她好知难而退。
李珺乔非但没有他眼眸的凶狠所震慑,反而举起了右手,隔空做出了一个遮挡他双目以下面容的手势。
敏感的宋熠以为李珺乔要对他不利,下意识出招快速打下李珺乔的手,反身用她的胳膊绕向了她的颈项,另一只手却死死地抵住了她的肩膀。
由于咽喉处受阻,李珺乔顿时感觉到一阵的窒息,连忙用尚未被禁锢的左手手肘,出其不意地用力撞向了宋熠的肋下。
宋熠本以为李珺乔不过是一个弱质芊芊的女子,因此对她这个举动毫无预料,硬生生吃下了她暴击之下的疼痛。
强烈的钝痛让宋熠手上的力度稍稍放松了些,李珺乔趁机逃离他的掌控,一跃跳出三四步远。
“我没有猜错,当日在我身后放冷箭的人果然是你。”李珺乔冷冷地说。
宋熠也没有否认,反而说出了见面以来,他对李珺乔说出的第一句话,“不错,我既然敢做,就敢认。只是你的这些功夫,我从未见过,到底师承何人?”
李珺乔见宋熠对当日之事大方承认,终于明白为何那个时候李景焕明明有机会追上那个蒙面人,却故意把他放走了。
只因为李景焕早就看出,朝李珺乔射箭的人,正是他的师父。
这样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宋熠自然没有见过李珺乔的那几下招式,只因为这些不过是李珺乔在警队之时学习到的擒拿招式,为得就是在面对歹徒抢夺证物之时,她也有能力自保。
但李珺乔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只有三板斧,要是两人真的要打斗起来,用不了三两下招式,李珺乔便会黔驴技穷了。
只是在刚刚和宋熠纠缠之时,李珺乔闻到了他身上的衣衫熏染着一股烟灰的气息,这说明他当日的确在客栈附近,才会让衣衫沾染了这股气味。
他的衣衫虽然和李景焕一样,布满了污脏,李珺乔却留意到他的双手完好无损,丝毫没有被火焰灼伤的迹象。
按照李珺乔的经验,火灾一旦发生,现场的温度可以达上千度以上,灼热的空气足以把李景焕的头发烧焦。
要是宋熠真的像李承恩说的那样,在灼热无比的废墟中挖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把李景焕挖了出来,那宋熠本人不可能毫发无伤。
他那双手别说没有半个水泡了,就连灼红的痕迹都看不出来,这显然不合常理。
要是死撑着说,他是用随身佩戴的长剑来拨开障碍物,更是无稽之谈。
只要熟悉兵器的人都知道,长剑锋利,但硬度却不够,用来割断敌人的咽喉尚且可以,要真的用剑来撬开倒塌的建筑物,那是万万做不到的事。
更何况在不知道瓦砾中是否有生人的情况下,随意使用冷兵器救人,无异于加速那人的死亡。
这也是为何在现代社会之中,在发生地震塌房的情况下,一般都是用人力挖掘瓦砾,而不是采用挖掘机的缘故了。
综合上面种种疑点,李珺乔基本可以肯定,宋熠在说谎。
但她却不满足于知道他在说谎,她想要知道的是,他为何说谎,当夜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所以李珺乔直接揭穿了他在客栈停留的时间并没有他说的那么长,还质疑了他在瓦砾之下救出李景焕的说法。
宋熠的眼中明显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这更让李珺乔肯定了她的猜想大抵没有错。
然而这一次宋熠却没打算轻易地承认,反而一口咬死了他就是在瓦砾中救得李景焕,只不过救出他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宋熠还强调说,要是他能早些找到了李景焕,说不定他还有救,一切都是天意弄人。
李珺乔却一个字都不信他所说的话。
李景焕曾说过,他和他这个师父关系十分好,他最为敬重的人,处理李承恩,就是宋熠了。
但李景焕出事以来,李珺乔曾细心地观察过宋熠的表现,他的面容十分悲伤,但眼中却没有对应的伤痛表现,甚至连额上的皮肤都是舒展的,显然并非真心的为这件事感到难过。
甚至在李珺乔质问他当日救出李景焕的细节时,李珺乔发现他的目光不经意瞥向了右下角,这个不经意的微表情却恰恰表明了他在编造谎言。
要知道,一个人想要回忆过去确切发生过的事时,目光一般会向左上角看,那是人的自然反应,几乎没有例外,但显然宋熠没有这样做。
李珺乔明知道这件事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内情,而宋熠则是最为可疑的人。
只是她百思不得其想的地方在于,宋熠既然救了李景焕,把他送到了擅长医术的李承恩处,却要捏造救出李景焕的情节?
而且他装出来的忧伤,是否表明在他心中,根本就不在于他这个徒弟的生死?
既然不在意,那当初任由李景焕在燃烧得正旺盛的客栈中自生自灭,岂不是更为简单直接?
又何须冒险入火场救人?
那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然而无论李珺乔威迫也好,利诱也罢,宋熠就是不松口,这让李珺乔一时拿他没有办法。
她看得出李承恩十分信任宋熠,即使现在她跑去跟李承恩说出她的推理,李承恩也未必会信。
更何况这本就是毫无根据之事,既无人证,也无物证,要是李珺乔贸贸然去官衙告状,只怕官衙也不会受理这件事。
更何况李承恩正是伤心之时,李珺乔实在不想让他再增烦恼。
只是她既然已经知道这宋熠有所隐瞒,她就绝不会轻易放过这条线索。
在她尚未发掘李景焕之死的真相之前,李珺乔就下了决心,从今天起,她就是这宋熠的影子,如影随形。
她就不信,这宋熠不会有松懈之时。
只等他露出马脚,她便可以抽丝剥茧,还李景焕一个真相,这也算是李珺乔能替她所爱之人做的最后一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