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道:“先帝随意给云嫔的夫家按了一个罪名,抄家灭族,唯独把云嫔放在掖庭豢养着,云嫔遭此横难,心如死灰,可肚子里的孩子支撑着她活下去。”..
君泽的心跳得很快,道:“她的孩子,最后去了哪里?”
长公主惨然一笑,道:“那孩子,就是为娘啊。当今圣上,是为娘同父同母的亲弟弟。这才是为娘为何舍下与我情谊深厚的太子和安亲王,转而支持圣上的原因。
先帝在云嫔嫁为人妻的情况下,微服出宫与云嫔欢好,还勒令云嫔的丈夫不得与之亲近。
云嫔的丈夫为了自己的族人,让先帝在自己的府邸,宠幸自己的妻子。
云嫔怀了我后,对先帝和丈夫都厌恶至极,她放任先帝把丈夫一家抄家灭族,又不愿意入后宫,先帝便把她豢养在掖庭里。”
尽管心有准备,听到真相的这一刻,君泽的脑袋还是一片空白。
半晌,他才按压下心里的恶心,道:“太荒唐了,这太荒唐了,先帝简直是个疯子,是个畜生。”
长公主继续道:“云嫔生下我后,圣上把我认到了江妃娘娘那里,我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他深爱女人的孩子。他对我很好,亲自教养,我是唯一一个在御书房长大的公主。
等云嫔怀上圣上时,先帝自以为驯服了她,便把她从掖庭接了出来,封为云嫔。其实他对当今圣上也很好,只是圣上稍大时,云嫔就被发现与侍卫私通。
这是她对先帝的报复,当时我不知道她是我的生身母亲,还偷偷跑去看热闹,觉得云嫔疯疯癫癫的样子可笑又可怜。她彻底解脱了,留下了我和圣上两个人,到了先帝油尽灯枯之时,才知我们是亲姐弟。”
君泽道:“既然娘跟圣上都是云嫔的孩子,为何先帝只疼爱娘,而不疼爱圣上?”
长公主道:“因为娘长得像先帝,而圣上,长得像云嫔。尽管先帝知道,圣上是云嫔在掖庭所怀,不可能是那个侍卫的孩子,依然无法对圣上亲近。”
君泽想起在江南时,他放任圣上生母淫秽后宫的流言传出去,一时五味杂陈。
宫廷,真是世间最藏污纳垢的地方。
君泽道:“这些事,圣上知道吗?”
长公主的脸色愈发难看,道:“知道。”
君泽道:“他既然知道,为何还对母亲如此忌惮,你们是亲姐弟,我是他的亲外甥儿。”
长公主道:“宫变那日,所有人都以为是为娘逼迫先帝写下禅位诏书,孰不知是先帝自己写下的。只是他在写之前,看着我和圣上,犹豫了片刻。”
君泽想起先帝说过的话:
“若长公主是男人,大禹朝后继有望矣。”
君泽道:“就是这片刻的犹豫,让圣上对娘你产生了忌惮。”
长公主苦笑道:“是啊。”
君泽有些愤然,道:“娘,您为何不争?皇宫已经被您牢牢控制住了,在先帝的犹豫下,您未必没有一搏之力,现如今,也不必被他磨去一身傲骨,只能当个安分守己的长公主。”
长公主眼神之复杂,让人无法参透,她缓缓道:“你不懂。”
先帝在时,她就是摄政公主,她有野心,有手腕,可是她对自己最高的期许也只是一个摄政公主。
先太子宏德,安亲王仁厚,当今圣上心思深沉,除了他们三个,她还有几个野心手腕同样不缺的弟弟。
当女皇,对她来说是个遥不可及的梦,偶尔想一想,自我满足一下便罢了。
先帝死前,看着她和当今圣上犹豫的那一片刻,让她第一次知道触碰梦境的感觉。
她有些飘飘欲仙,她知道,只要自己在寂静的奉天殿向前走一步,那个皇位,她未必不能坐一坐。
可是先帝的一声咳嗽,把她从梦境拉入现实。
报复性的荒淫掏空了先帝的身体,他满脸皱纹,眼袋淤黑,两鬓发白,涎液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她一时恍惚。
这个垂垂老矣的人,真的是抱着她在御书房,拿着奏折教她识字的父皇吗?
太子要弑父,安亲王要杀兄,父皇要杀子,还有后宫像养蛊一样,互相残杀的女人们。
父子相杀,兄弟相杀,妻妾相杀。
所有人都在权势的浸染里变得面目全非。
这皇位,真的是那么好坐的吗?
这一瞬间的迷茫落入先帝的眼中,先帝咳嗽之后,在传位诏书上,写下了圣上的名字,盖上了玉玺。
尘埃落定,她失去了许多,又保留了许多。
不是没有后悔过。
在圣上猜忌的时候,在丈夫和儿子陷入险境的时候,她会在夜晚回忆起那富丽堂皇的奉天殿。
由赤金宝石打造的龙椅仿佛触不可及,又仿佛垂手可得。
她会想,如果当时她走出了那一步,现在会是什么样呢?
万民朝拜,青史留名。
那才是真正的烈火烹油,繁花似锦。
她的丈夫不必奔赴战场,马革裹尸还,却会在后宫里泯灭一身武艺,枯燥度日。
她的儿子不必费尽心思掩盖锋芒,却会在满朝文武的监视下,变得循规蹈矩,呆板无趣。
甚至于她会因为是女子登基,一举一动被各路人马虎视眈眈盯着,一生不得自在。
于是等到第二天醒来,她又是那个安分守己的长公主了。
冷眼看着圣上的后妃们阴谋频出,看着五皇子、六皇子渐生龃龉。
她的弟弟成了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也成了天底下最孤独的人。
反观她,丈夫未去世前,夫妻和睦,幸福美满。丈夫去世后,君泽又被她教养得如此出色,平日里虽然张扬恣肆,但是自有分寸。
往事不可追,因为根本说不清后不后悔。
临走时,长公主道:“狄家大公子狄罗认了绍无极为义父,自圣节宴会进献了那只病鹰后,我们和五皇子的处境越来越艰难了,泽儿,你好好想想吧。”
狄家的选择在意料之中,他若是投靠了徐皇后,徐皇后也不会完全信任狄家。
至于六皇子派就更不可能了,郑源朗之死扑朔迷离,与六皇子也脱不了干系。
放眼天下,唯有绍无极,能与长公主府抗衡。
长公主临走时道:“我与你说的这一切,你要烂在肚子里,也不可妄生念想。”
君泽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垂下眼帘,长而密的睫毛遮掩了他所有情绪。
他默不作声,目送长公主走了。
秋天到了,满院萧索,天高云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