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向东雷厉风行。十一分钟之后,楚天,也就是高红海,站在了魏向东的总值班室。魏向东首先让高红海“三靠”,即,鼻尖靠墙,肚皮靠墙,脚尖靠墙。高红海在“三靠”的同时伴随着可耻的内心历程,依照魏向东的要求,他必须利用这一段时间好好地“揭发一下”自己的问题。想,给我好好想。“三靠”了四十五分钟,也就是说,高红海自我“揭发”了四十五分钟,依照魏向东的命令,他“转过”了“身”来。魏老师打开了所有的电灯开关,同时搬来了台灯,让台灯的光芒照射在高红海的脸上。高红海的鼻尖上有一团圆圆的石灰,仿佛京戏里的三花脸。
魏向东说:“想好了没有?”高红海没有说话,却尿了,一双鞋子被他尿得满满的,洒得一地。魏向东说:“想好了没有?”高红海低声说:“想好了。”魏向东说:“说。”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诗人”的外衣被扒开之后,高红海露出了他肮脏无比的内心世界,他居然同时“爱着”八个女生,分别是王芹、李冬梅、高紫娟、丛中笑、单霞、童贞、林爱芬、曲美喜。根据高红海自己的交待,晚上一上床,主要是熄灯之后,高红海就开始“想她们”了,“一个一个地想”。有诗为证。“你的长发在风中飞那是我心中的累乌黑的纷乱令我陶醉梦中一次又一次的回味我想抚摸它远方只有你的背你是我的小鸟你是我的蝴蝶啊瓢泼的雨是我的泪。”——这一首诗是高红海“献给”李冬梅的。魏向东盯着高红海,呼吸都粗了。但是,高红海显然没有注意到魏老师的呼吸,他沉醉在自己的诗中,双眼迷茫,越发来劲了。又举了曲美喜的例子:“我在彷徨哦我在彷徨在远方你是梦的新娘我想一点一点靠近你却躲藏你却躲藏”高红海一首接一首背诵,有了自得其乐的劲头,一点都没有发现魏向东的表情是多么地危险。魏向东盯着他,越听越愤怒,突然一拍桌子,高声吼叫道:“不许押韵!好好说话!不许押韵!”高红海的两只肩头十分疾速地低耸了起来,嘴里停止了。两只肩头慢慢放开了,痴痴地望着魏向东。不说话了。
高红海在第二天的上午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在他的文选课上。文选老师正在讲授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文选老师五十开外了,操着一口南方口音的普通话。“N”“L”不分,“ZH、CH、SH”和“Z、C、S”不分。他的嗓子十分的尖细,但是激越,这一来尖细就变成了尖锐,有一种直冲霄汉的气概,还有一种自我陶醉的况味。而他的两只眼睛在眼镜的镜片后面也发出了灼热的光。为了讲解“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老师开始了引征,自然要涉及“东风不予周郎便”。老师转过身去,特地做了板书,写下了“铜雀春深锁二乔”。这个时候高红海站起了身子,严厉地指出:“不许押韵!”文选老师回过头,很小心地问:“你说什么?”高红海居然拍桌子了,“咚”地就是一下。高红海扯着嗓子说:“不许押韵!”口气极其威严,可以说气吞山河。
文选老师显然是受到了意外的一击,他望着高红海,摁住脾气,耐心地说:“楚天同志,你是写新诗的,新诗可以不押韵,不过旧体诗必须这样,这不是许不许的问题,词牌和格律要求这样,知道吧。只能这样。”高红海很愤怒,格外固执地坚持:“不许押韵!”这不是不讲理么?这不是胡搅蛮缠么?老师怔在哪儿,满心的委屈。下课的铃声恰好响了。老师把所有的委屈全部宣泄到了“下课”这两个字上。夹起讲义就走。可是,高红海却不依不饶。他盯上了文选老师,反反复复地对着文选老师下达他的命令:“不许押韵!”文选老师这一次没有再忍,爆发了。他精瘦的右手一把抓住了高红海,抓住了就拖,一直拖到教务处。
文选老师对着教务主任大声说:“是苏东坡押的韵!又不是我!我怎么能不押韵?岂不怪哉嘛!”很激动。教务主任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和去脉,听不懂,满脸都是雾。平静地说:“怎么回事?”文选老师越发激动,脸也紫了,“课不好,你有意见,可以提!不能以这种方式!是苏东坡押的韵,我再说一遍,不是我!”教务主任依然一脸的茫然,迷惘的双眼不停地打量文选老师与楚天。这时候校长过来了。文选老师拉过校长,嗓子更尖锐了:“课不好,他可以提,不能以这种方式!”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有老师,也有同学。校长一抬下巴,说:“好好说。怎么回事?”文选老师拽过高红海,把高红海一直拽到校长的跟前:“你让他自己说!”高红海的锐气已经去了大半,可是,嘴还在犟。
文选老师自语说:“岂有此理!”
高红海立即精神了:“不许押韵!”
“岂有此理!!”
“不许押韵!!”
“岂有此理!!!”
“不许押韵!!!”
文选老师开始抖了。说不出话来。“你神——经——病!”他丢下这句话,掉过头就走。
文选老师的话多多少少还是提醒了校长。校长望着高红海,弓下腰,一手背在腰后,另一只手很亲切地伸了出去,想用手背摸一摸高红海的前额。高红海十分傲慢地把校长的右手拨开了,一脸的愁容,一脸的忧郁。高红海慢悠悠地说:“五根指头/说穿了是一只手/当你攥成拳头/我是多么地忧愁……”校长想缓和一下气氛,笑着说:“你这不是又押韵了么?”
“不许押韵!!!”
校长回过头去,把嘴巴套到了办公室主任的耳边,小声说:“打个电话,叫一辆救护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