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昭又做梦了,最近他常做这个梦,以至于梦里也知道自己是做梦。又或许,是他太无聊了,所以在梦里也是清醒的。
魏文昭清淡的目光看着十四岁的自己,那时候他还在凤溪自己家里,陈旧的木质床栏裂开一条缝,油漆沿着木缝剥落。
魏文昭看了两眼自己就不看了,其实他还挺想念那个时候自己的家。他们原本家也不算太落魄,只是父亲接连赶考、生病、亡故,让这个家风雨飘摇。
魏文昭挪着脚沿着屋子打量,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能出屋子,可他知道这座老宅子有三进,而最近族里三叔公颇为觊觎这个老宅子。
“昭儿,咱们去陈阳县找你岳父。”
魏文昭耳边忽然传来母亲凄苦的声音,那时候的魏母还很年轻,至少没有魏文昭现在的年龄大,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
“不去,”魏文昭听到年少的自己倔强的拒绝,“当初不过是父亲随口一句话,哪里能作准。”
魏文昭心领神会轻笑,他知道十四岁的自己好面子,不愿意在穷困吃不起饭时求到别人家门口。
“昭儿,话不是这样说,就算随口一句话,答应就是答应了。”
“不去,”十四岁的少年,孤独而傲气“您原本也没把随便一句话当真,这会儿巴巴求上门不觉得丢人吗?”
魏文昭记得这话的原因,魏母确实没有把魏父说过的这桩亲事当真,否则魏父过世怎么可能不给褚家发讣告。
“哎呀,你这孩子,你爹刚过世时,咱家日子还过得下去,这会儿过不下去了,自然要去找他。”魏母带着得意的算盘,“娘听说,褚家日子富足得很,褚家丫头也好看。”
这话当年魏文昭并没有听到,可是不知为什梦里会听到母亲心声,或者说他补充的母亲心声。
看着梦里母亲眼里一瞬间闪过的精细算计,魏文昭想,当年他怎么看不透?
“不去”还是少年的魏文昭继续倔强,甚至转而祈求母亲,“娘,家里有祖传的卤肉方子,实在不行你把那方子捡起来,去县里摆摊,毕竟魏家最早就是靠这个方子发家的。”
“不去,”这回轮魏母拒绝,三十出头却一副瘦弱模样的魏母,想也不想拒绝:“昭儿,你也不想想,那些下水猪头是好收拾的?又脏又臭血胡啦的,娘能下那苦?”
为什么你不能呢,青娘带着没满月的孩子都能码头谋生,为什么您不能呢?
魏文昭恍惚间又想起来,其实他爹故去家里还有一二十亩田,不知怎么这几年渐渐就落魄的日益艰难。
“昭儿”魏母对十四岁的孩子苦口婆心,“娘知道你好面子,可你也要替自己想想替娘想想,你要读书要赶考,家里哪有多余钱供你?以前娘不愿意这门亲事,是因为褚亲家考来考去不过一个秀才,娶了她的女儿,将来能给你助什么力?”
魏母怜爱的掏出一方细丝帕子,给十四岁的儿子擦并不存在的汗。
魏文昭看着陈旧环境下,画面黯淡的母子,忽然生出荒谬感,他怎么又听到母亲的心声?他确信当年没听过这一段。
可梦里魏文昭只是外人,他阻止不了梦境继续。
魏母还在继续苦口婆心:“可现在不一样了,家里日子过不下去,咱们还得留点家底给你将来娶媳妇。”
去了褚家,褚青娘就是媳妇,为什么还要留家底娶媳妇?魏文昭疑惑,不过梦没有逻辑,魏文昭眼看着梦境一转,他母亲拉着他到了褚家。
褚父还健在,爽朗的坐在厅堂满口应承:“贤侄和贤弟妹只管安心住下,我跟魏兄一见如故,他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魏母斜签着只挨了一点椅子,神色凄苦又哀婉:“亲家这样说,是不想认当年的婚事吗?妾身带着昭儿过来,是因为咱们两家有婚约。”
十四岁的魏文昭还没长成,身材纤细单薄,可是少年人固有的很好笑的自尊,让他浑身不自在,仿佛身上趴着无数的毛毛虫。
母亲祈求人的卑微态度,太伤人了。
魏文昭看了自己一眼,又把眼光转到上首的褚父身上,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动脚,该不该阻止。如果这不是梦,是真的存在,他想阻止吗?
不,他不想,他想青娘,想得心肝脾肺疼,可是这种疼痛只有在梦里才能流露出来。
再忍忍吧,魏文昭想,忍到青娘出来,让他再看一眼青娘。
梦境不知怎么跳跃,还是那个画面,说的话却变成了别的。魏母拧身跟十四岁的儿子说:“别傻了,以前娘不乐意,是因为你长得俊学业又好,褚家丫头配不上你。可现在不一样了,家里钱财经不起花,你还得走科举,就得卖一次自己,再说也没多亏,褚家没男丁,将来家财都是你的。”
原来当年母亲是这样想的,而在梦中能听到母亲心音的自己,当年大约也隐隐明白母亲意思,所以才特别抗拒来褚家吧。不是说知子莫若母,其实反过来也一样知母莫若子。
魏文昭按下那些不光彩的心事,只是隐隐期盼,快了,梦做到这里就快要看见青娘了。
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十四岁的自己特别执拗,不肯跪下喊褚父岳父,而是跟母亲犟脖子:“我为什么要卖自己,父亲走后,家里光景还能维持,是你不会打理,又不会算计,才把日子过成这样。”
魏文昭淡淡看着这一切,原来当年自己也怨过母亲,而不是他后来表现的弱母扶持幼子诸多不易。其实想想也是,青娘能拖着身孕,在茫茫人海谋生,能带着幼子白手起家买人开店,他和他娘呢?
一个自诩聪明的十二岁男童,整日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想早日读书出人头第,一个三十妇人守着宅子和十几亩地,却把日子过得难以为继。
最终靠儿子卖身维持生活。
魏文昭浅淡一笑,原来在自己最深处的心里,还有这样阴暗的一面,所以当年才毫不犹豫,还了青娘一巴掌。
原来就算母亲不明说,作为儿子的自己,也早就微妙的体会到她的心思,只是被自己含混过去了。
魏文昭走到褚父面前,撩袍双膝跪下,他知道这是梦,他知道褚父并不能看到他听到他,可是他还是认真磕了一个头。
“岳父,这一生小婿负了青娘,来生,来生小婿一定百倍千倍还她,只求您来生还将她许配给我。”
魏文昭结结实实把头磕在青砖地上,生怕诚意不够,不能换取来生姻缘。
只是画面忽然一转,青砖地变成了硬硬的黄土地,桃花树下十二岁的褚青娘笑眼明媚,没有一丝阴霾。
“我就是褚青娘,以后我会照顾好你的。”
魏文昭跪在地上傻傻看着眼前少女,十四岁的自己完全被忽略,他忘了当年自己说过什么,或者什么都没说,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魏文昭梦的起身,推开年少的自己。
这一次,他一定要抱到青娘,哪怕是梦里,哪怕没感觉,他也想抱一下青娘,哪怕只有一下下!
魏文昭扑到褚青娘面前,可惜青娘像水中倒影一样,晃一晃消失不见。画面转到十年后,他从琼林宴出来,脑海里翻腾的都是宴会上拉关系得来的消息。
“陛下身边缺一个中书舍人,可惜轮不到咱们这些才入仕的。”
然后黑黢黢的夜里,他碰到准备坐轿回家的吕侍郎,吕侍郎在黑夜模糊灯笼的照耀下,掀开轿帘问他:“魏探花这么年轻有为,不知家里有婚事没,我家有个女儿年方二八,温婉贤淑很仰慕探花风采。”
年轻的探花郎在黑夜里没说话,中年的魏文昭心里疼痛。原来那时候,人家第一次问的时候,自己就准备舍弃青娘了,并不是因为吕侍郎的应承。
魏文昭绝望的闭上眼。
黑暗的轿里,吕侍郎声音还在继续:“陛下今天还问我,中书舍人选谁好,要知识渊博还有年轻有为。”
年轻的探花郎没有住客栈,跟着当朝三品礼部侍郎去了吕府。
魏文昭麻木的跟着,看着年轻的自己在烛光下,在吕家众人面前,矜持的展现自己容貌风度,对吕文佩轻轻揖手:“五小姐,文昭这厢有礼了。”
晨风吹拂阳光照着草尖,魏文昭看着年轻的自己欢喜鼓舞回到家。
看着自己傻乎乎高兴:“青娘,我找到通天梯了……”
“啪”一个耳光甩在自己脸上,魏文昭却不管不顾往前走,他想青娘,很想很想,哪怕在梦里让他抱一下,就一下。
魏文昭睁开眼,感觉鬓角湿湿的,随手一抹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泪水打湿鬓角打湿枕头。
窗外微微泛着清灰色晨光,离清晨日出还得一会儿。魏文昭静静躺着,等窗外公鸡打鸣三遍,等着晨光微熹,才慢悠悠掀开被子起身。
等魏奇来时,魏文昭已经打理好自己。魏奇拎着热水壶,一边替自己倒热水,一边啰啰嗦嗦说话。
“老爷昨天睡得好不好,院子里的鸡别养了吧,吵得老爷早上睡不好。”
魏文昭笑笑,挽起袖子洗脸:“没事,我睡觉踏实没听见鸡叫。”
魏奇也不知道信了没信,放下水壶忙着给魏文昭擦桌抹柜——床铺魏文昭已经自己收拾好了。
许是怕屋子寂寞,魏奇絮叨的声音不断:“邵家那边来信了,三小姐这一胎怀相不错,再有两个月就该生产了,老爷不去看看?”
魏思年,最终嫁到了沧州邵家嫡枝,成了邵家二少将军的妻子。是魏思云牵的线,有没有褚青娘示意,就不知道了。
在魏文昭面前,府里从来没人提起褚青娘,因为谁都知道那是老爷心里的伤疤。
褚青娘走了,已经走了好几个年头,带着新皇手书,带着商队和魏思成,远游西域十六国。
吃完简朴的早饭,魏文昭一手鱼篓,一肩鱼竿悠悠然往外走。
褚青娘离开那一年,魏文昭终于上书乞骸骨,告老。
四十多岁的右丞相告别朝堂,自己种了两分菜地,养了几只鸡,每天没事就是出去钓钓鱼,或者看看还留在身边二公子维思瑞的功课。
魏文昭的小院很简朴,就三间青瓦房,一个小小院落一颗枣树,墙角一间鸡舍。
小院位置也很偏,在永嘉伯府东院,靠后墙的东北角。
府里许多仆人不明白老爷那么多好屋子不住,却住这么个仆人住处,可魏奇明白,当年褚青娘以妾室身份回到魏家,最初的最初就住在魏府后墙东北角,一处下人的住处。
这许多年过去,魏奇已经不会在魏文昭面前说什么,只是跟在后边出来时带上院门。
一主一仆慢悠悠往荷花湖去,魏文昭将肩上鱼竿交给魏奇:“今天钓到鱼送西院去,我听思瑞说他娘最近学着做熏鱼。”
“是”魏奇弯腰。
来来去去留在永嘉伯府的,竟然只剩下他、吕文佩,还有一个思瑞。
吕文佩依旧深居简出,现在却忽对厨艺感兴趣,没事摆弄摆弄这个,摆弄摆弄那个。
只是不管做得好坏,从来没请他尝尝。魏文昭也不在意,他和吕文佩没缘分,也生不出缘分。
那么褚青娘呢?真如梦里一样,他请求褚父在来生把青娘还嫁给他,他会珍而重之呵护?
魏文昭吸了一口气,抬眼看向不远处湖面。微风泛起波光粼粼,田田莲叶微微摇摆,粉绿的荷苞嫩嫩的箭一样挺拔,还完全没有绽放的意思。
算了吧,魏文昭哂笑,他对自己没信心,若果来生没有记忆,凭着他的自私,再次伤了青娘怎么办?
就这样吧,如果真有来生,他愿身为女子,宁愿被青娘辜负,也不愿再辜负青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