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昭走进正屋,看见褚青娘装饰一新,驼色金绣掐腰细绸衫子,曳地深蓝裙,只在裙角几支深红浅粉芍药,让人眼前一亮。
一把乌黑秀发梳成牡丹髻,并没有很多金饰,简单几样却极其精致。
“这是准备去店里?”魏文昭好像家常一样开口。
褚青娘并不奇怪,魏文昭能猜出自己去哪儿,这身装扮出去做客太过简朴,去逛街少了颜色。
“是,你有事?”褚青娘问,并没有请他坐下的意思,但也没有立即赶他走的意思。
半生纠缠,恩怨情仇纠葛的太多。所有的爱、怨在怀安六年磨尽了,后来的纠葛,褚青娘也放下了。她见过太多人经过太多事,知道无谓的后悔、怨恨对将来没有任何用处。
更何况人生这么短,实在没必要为一个外人,耽误自己时光。对褚青娘而言,如今重要的事是大儿子婚事、二儿子科举、小儿子培养,还有三子珍发展。
是的,即便今日三子珍坐拥百万财产,褚青娘却依然觉得不够,她还有更宏伟的商贾梦。
因此魏文昭只要不谈情,褚青娘还是愿意和他像邻里一样,平和相处。
往日的魏文昭忙碌在朝堂,沉浸在自己梦里,从没有这一刻体会到褚青娘的心思。此时此刻他甚至有一种感觉,终有一日褚青娘会羽化成蝶飞向蓝天,而他将被孤独的留在原地。
不,不能这样,魏文昭心里一紧,脸上勉强笑了笑,找了一个不很尴尬的话题:“你怎么想起让人教年儿学琴?”
褚青娘笑了笑,略微回想了下道:“去年中秋节,府里叫了戏班唱戏,戏还没开场,乐师弹琵琶练手。思年领着墨兰站在湖边,一边遥遥听着,一边下意识打节拍,我无意中看见,就找了辛叶夫人教她乐器。”
竟然是青娘发现年儿喜好乐器,魏文昭这一瞬有些愧疚,毕竟他一向自诩对孩子都很上心,却没发现女儿的小小爱好,吕文佩更不用说。
褚青娘没在意,魏文昭一闪而过的的内疚,继续说:“一开始也并没有限定要学什么,洞箫、笛子、筝、琵琶、月琴,辛叶夫人教个入门都不成问题,思年听过各种乐器后选了古琴。”
听过各种乐声?什么时候的事,他竟然不知道,魏文昭有些骇然,不过转念一想很快释然了,必然是褚青娘安排的。
“难为青娘想的这样周到,多谢。”魏文昭施了一礼。时至今日魏文昭终于明白,他和吕文佩到孩子,和褚青娘没有半点关系。他这一礼,是作为父亲向褚青娘行的。
褚青娘淡淡笑了笑:“周不周到倒没什么,主要是辛叶夫人经过大起大落,看过人生悲喜,性情坚韧平和而且通透,有她陪伴能让思年多些豁达通透的熏陶。”
原来是青娘看到思年的自我惩罚和痛苦,原来青娘的用意是,让孩子走出自己狭隘的天地。
不声不响润物于无声。
魏文昭绝望的闭了闭眼,怎么办,越是了解越是爱。每多一分爱心中便多一分痛,他曾经休弃过她,掌掴过她,逼迫过她,甚至强……暴……
魏文昭眼皮颤了颤,胸口不明显的起伏几下,微微的不引人瞩目的,整理好自己情绪。
再睁眼,魏文昭眼眶有点湿红,眼神少了少年时的内敛,青年时的运筹笃定,多了些温润平和。
“你要出去,我也不多耽误,是这样……”魏文昭停了下来,抿抿有些发干的嘴唇,仓促笑了下商量到,“成儿这几年都和咱们住在一屋,现在我忽然搬走,怕孩子心里有疑问。”
魏文昭看褚青娘平和的笑意渐渐在眉眼消失,连忙加快语速,生怕她误会:“我没别的意思,也没搬回来的意思。”
没搬回来的意思就好,褚青娘脸上神色缓和下来。
魏文昭见褚青娘眉眼松开嘴角放平,确认她不反感,心里微微松一口气,才继续从容道:
“这几年,成儿吃住都和咱们在一起,我忽然搬走怕孩子一时受不了,所以我想成儿搬到西厢,那我搬到东厢,孩子也不会觉得突兀。”
和青娘住在一个院子,每天能陪孩子和青娘一起吃一顿饭——早饭和午饭,魏文昭要上朝,不可能一起吃,只有晚饭可以一起。
这就是魏文昭现在想要的,更多的……比如每天晚上吹蜡时,床上有青娘等他;午夜梦醒时分,侧头身旁有青娘陪伴;每天早晨睁开眼,可以看见枕畔的青娘。这些魏文昭已经不奢望了,
情爱已成昨日事,好像空中一缕烟,再怎么美再怎么曼妙,风一吹就再也找不回来。
魏文昭知道找不回来了,他明白了,所以他退而求其次。只要能和青娘住在一个院子,出了屋门转头,就能看见她的屋子,一天能和儿子和她一起吃顿晚饭,魏文昭就觉得人生很圆满了。
他终是学会退一步。
褚青娘微微颦眉,她并不愿意这样,就好像邻居住你院里,你能舒服?
魏文昭看着褚青娘微微颦眉,下意识觉得额头阵阵潮热,好像要出汗,又觉得指尖发麻,魏文昭收起手指。
‘哗啦’竹帘被莽撞掀起,魏思成‘哒哒哒’欢快的跑进来,人未到声先到:“娘,衣服换好没?成儿想去商行玩了!”
话音落地,小家伙跟着话音跑进来,看见魏文昭,圆圆的大眼睛星光亮起来。
“爹爹~”‘咚’扑到魏文昭腿上,抱住父亲腿喜滋滋往上看,“爹爹你去哪儿了,成儿好想爹爹。”
魏文昭能够应付群臣和皇帝的舌头,有一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稚子的问题。
难道说,我被你娘赶出去了?
小小孩童,不知道父亲心中忧伤,依然兴奋的抱着父亲小腿摇晃,小脸满是天真无邪:“爹爹说话啊,你去哪儿了,成儿都找不到爹爹。”
孩子的话仿佛一把锥子,一下一下琢在魏文昭心上,琢得他心血淋漓。
褚青娘笑着抱起儿子,笑容慈爱温和:“成儿搬到西厢住,爹爹为了鼓励成儿,所以搬到东厢住。”
搬到东厢住!魏文昭惊喜的看向褚青娘。
“哇!”成儿扑闪扑闪大眼睛,闪着崇拜光芒,“爹爹好厉害,也是男子汉。”
魏文昭脚下动了动,想要靠近孩子握住孩子手,这动作他以前经常做,可以借机亲近青娘。
可是这次,挪出半步的脚顿了顿,被收回去,魏文昭将手背在身后,对孩子笑道。
“成儿要做小男子汉,爹爹当然要给成儿做榜样。”握在身后的手,空虚而酸涩。
褚青娘笑着打断父子俩,对抱在怀里的魏思成笑道:“咱们该走了,商行的叔叔伯伯等着呢。”
“哦哦,快走快走!”魏思成一听商行就着急了,商行里能听到许多稀奇古怪的事。小屁股一顿一顿往屋外够,就这还不忘跟魏文昭告辞,“爹爹在家等成儿,成儿给你买好吃的!”
“好”魏文昭两边嘴角向上弯。
眼看着青娘和孩子,在丫鬟婆子伺候下离开。竹帘掀起又落下,阳光透过一格一格竹篾子,在地上打出一条条细细的光与影。
屋里寂静极了,魏文昭静静站在罗汉榻旁,近乎贪婪的浏览过屋里一样一样家具:床、水碧色床帐、竹皮黄博物架、枣红色靠墙雕花方桌、还有厅中同色圆桌、柜子……
一样一样,这些东西陪伴了他三年,还有空中这总是若有若无花木香气,像梨花清甜又像青草芬芳。
魏文昭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这一刻魏文昭有一种感觉,他像一个偷盗者,他的存在和这里格格不入,他不是这里的主人。
要走了,离开这里,还有他爱着的青娘。
魏文昭转身举步,其实已经很好了,他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和青娘住在同一个院子。不能朝夕相对,能够朝夕相见也很好。
寂静留在魏文昭身后,他忽然想起那一年怀安县衙,也是这样阳光明媚的夏季。
魏文昭记得很清楚,阳光从绿树间歇洒进屋里,褚青娘站在屋门口,肩膀微颤腿弯站不直,几乎是哀求他。
“你跟我说一下,他们多高了,颖儿扎耳洞没,开始学女红没,云儿启蒙没,学业累不累,行吗?”
那一刻,魏文昭几乎听到,褚青娘声音中的哽咽。
可是他是怎么做的,青娘挂心孩子,他才觉得心里舒服,可他却没体会过青娘的牵肠挂肚,反而悠哉悠哉轻蔑嗤笑:“他们是魏家的孩子,和你有什么关系?”
魏文昭心口剧烈的疼了起来,疼到他顾不得体面捂住胸口,疼得他一手撑住门框。
为什么,当年为什么,要把青娘的牵挂当做短处来拿捏!魏文昭漂亮的桃花眼,眼睫慢慢湿润。
刚才,就在刚才,成儿问他“爹爹去哪儿了,成儿为什么找不到爹爹?”
那一刻和昔年多么相似,昔年是他逼走了青娘,今日时青娘让他走。站在青娘的位置,才知道对着孩子的疑问,笑着回答是多么痛彻心扉!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院里静悄悄,好似一个仆人都没有,也没人进来问魏文昭怎么样。魏文昭很感激这一刻的寂静,让他的落魄没人看见。
可是当年青娘的呢?青娘怀着两个月身孕,身无分文流落街头,寒冬腊月生产之际被赶出客栈……
‘呕……’胸口一阵不可言说的尖锐疼痛,魏文昭咬紧牙关,腮帮上横肌交错鼓起,一缕血线从他嘴角渗出来。
咽下口中血腥,魏文昭强硬的逼迫自己站起来,淡漠的抹去嘴边血线,魏文昭抬手,措不及防,一个巴掌响亮落在脸颊。
到底多么畜生,才能拿自己妻儿的母子亲情当把柄。魏文昭微微仰起头,让眼眶酸涩倒流回去,他又有什么资格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