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奇放下银票和身契,退后一步欠身垂首默然无语。
褚青娘也不催他,左胳膊搭在桌上,右手拉着垂下的左手,闲适悠然的看着魏奇。
魏奇默了一会儿挺起背,抬头看向褚青娘:“在褚娘子眼里,老爷真的有那么不堪吗,要您用这样的手段对付他?他明明比那么多负心薄幸,沽名钓誉的男子好,他没有姨娘也没有滥情,从头至尾一心对你。”
面对魏奇的反应,褚青娘似乎并不奇怪,嘴角依然一点悠闲的笃定。
魏奇一改往日奴颜婢膝的模样,平静的直视褚青娘:“老爷洁身自好,对孩子一视同仁,即便二公子别别扭扭,可老爷每月都会询问秦先生,二公子课业如何。褚娘子去京城看看,有多少男人能做到老爷这样。”
褚青娘嘴角悠闲消散,脸色变得平静无波。
魏奇看到褚青娘这个反应,轻轻无奈的哼笑一声:“是,老爷有时候太过强硬,孩子不听话会教训。比如二公子刚来京城,中秋夜非要拗着性子来找褚娘子,老爷听之任之,让他在院里吓唬一会儿。可是家里这么多公子小姐,哪个没被老爷教训过?”
“三公子思瑞,三岁时不小心跑进老爷书房,将墨汁泼在老爷书上,被老爷用戒尺打手板。那么小,十下手板,红彤彤一片;四小姐思年,老爷那么喜欢,可是小时候也被老爷罚墙站。”
“怎么到了你们这里就这么金贵,不敢磕不敢碰?”魏奇眉宇间带了一点痛色,替魏文昭痛,“为什么?你们只看到了自己受到的委屈,为什么不肯看看,老爷为这个家殚精竭虑日夜辛苦?”
褚青娘漠然敛目。
魏奇苦笑:“看,您就是这幅冷漠的面孔,便可以把别人所有付出当做流水。”
褚青娘还是静默不语,有时候沉默真的是最大杀器,魏奇话说不下去,只能另起一个话题:“您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老爷身边的?”
这个褚青娘还真不知道,她抬眼看向魏奇。
往事又一次浮现在眼前,魏奇眼睛看向虚无,眼里是怀念温馨:“我姓魏,不过和老爷的魏没有任何关系,我原本是化兴府通南县人,家里有两间小铺子百十亩地。”
“日子不算大富大贵,但过得富足悠闲。”
这句话仿佛是什么转折,痛色一点点浮上魏奇双眼:“我自己没本事考□□名,来来回回不过一个童生,可我有一个美丽娴雅的妻子,有一个娇艳可爱的女儿,家里还有高堂和一个三岁的稚子。”
魏奇眼里又看见那副场景,三岁的小儿子拿着风车,在门廊下绕着爷爷奶奶欢笑奔跑。清脆的童音隔着岁月依然清晰:“爷爷看俊儿,奶奶看~”
风车欢快的转着,可很快便骨断叶残。
“我娘子很漂亮,有一次去县里无意被郑克看见,一眼惊为天人。”
家破人亡便从那一刻开始,魏奇心中激愤疼痛,双目渐渐赤红:“那恶贼立刻上门要我休妻,我不肯。那恶贼仗着自己舅舅是华兴知府,平日在怀通做过不少欺男霸女的事,被我拒绝也只是冷笑三声。”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这是郑克留下的话。
魏奇继续回忆:“起先县里典史、主薄还来劝说,被我一一义正言辞拒绝,可是很快……”
很快郑克没了耐心,那样的美人让他心痒难耐,于是地痞日日砸铺子闹事。生意做不成,家里也有地痞生事让老人、弱女战战兢兢。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魏奇决定卖掉祖产,带一家人离开,可是一桩莫须有的罪名,砸到魏奇头上。
怀通县牢十八般刑具用在魏奇身上,郑克撕扯着魏奇妻子,扔到血肉模糊的魏奇面前,在魏奇面前□□了她。
往事一一在目,魏奇闭上眼仰面向天,他的嘶吼声,铁链碰撞声,娘子惊痛绝望的泪。酸楚和痛苦一遍遍冲刷心脏眼眶,魏奇死死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半晌才能睁开眼,再次看向褚青娘:
“就这样他还嫌不够,捉了我女儿和我妻子一起淫乐,可怜我女儿还不足十三,被生生□□致死。我妻子再不能忍受,一根绳子自尽。两人尸体被郑克丢回魏家,日夜担忧的母亲,只看了一眼就气绝身亡;三岁的俊儿惊破魂,不过三日面如金纸气绝身亡;我的老父亲埋葬了一家人,颤巍巍要上京告御状;却不明不白死在路上。”
“魏家六口单剩我一人,褚娘子知道我心里又多恨吗?我咬死牙不认罪,凭着胸中一口恶气活着,就算皮肉尽裂骨头全折也要活着,活着咬死郑克。”
“可郑克怎么肯留着我性命,一日一日的过堂,一日一日的毒打,就在这身皮肉将要支撑不住的时候,老爷来了,代天巡查的老爷来了。看见我第一眼不是审问,而是立刻放下医治。问明案情后,查明华兴知府种种恶行,不顾自己四品官身,不顾朝廷惯例就地问斩。”
魏奇认真看向褚青娘:“我知道当日老爷为求高位,让您做外室不对,可您为什么不能睁开眼看看,看老爷得到高位后为百姓干的实事?”
“老爷做钦差,一路为民查冤案、兴架田兢兢业业;老爷做户部侍郎,天下赋税盈满国库,让工部有银子兴建河坝,让兵部有钱换弓刀,让礼部有钱兴办官学;老爷做吏部尚书,我不敢说天下官吏至清至名,但是,没有杀人的知县灭门的知府!”
褚青娘轻声:“他真有那么好,一个孩子五千银子从哪儿来的?
魏奇愣了一下,往前附身压低声音:“人至察则无徒水至清则无鱼,褚娘子生意做的那么大,敢说手上不沾一点黑灰?”
褚青娘看了魏奇一眼:“以德报德以怨报怨。”
那就是有了,魏奇退回去:“看,人都是原谅自己容易,宽恕别人难。您只看到自己脚面那一点,看不到天下万民在老爷手上得到的恩惠;您只看到自己受的委屈,看不到老爷待您一十六载情真意切。”
一番憋在胸口很久的话终于说完,魏奇恢复成往日奴才样子,低头欠身:“老爷的私事,奴才无话可说,夫人如果以兰娘为要挟,奴才不娶便是,还有这件事,奴才会一五一十告诉老爷。”
魏奇揖手转身离开,褚青娘淡淡勾了勾嘴角:“等等。”
魏奇再次转身垂手低眉。
褚青娘将兰娘身契往前推了推:“拿去吧,好好待兰娘。”
“即便如此,奴才也会将夫人今日所为,告诉老爷。”
褚青娘浅浅笑了笑:“随你。”
魏奇瞟一眼褚青娘,见她确实面带浅笑没有恶意,才上前将兰娘身契叠好收入怀中。
竹帘只余‘哗啦’空响,竹篾子细微的颤动。冯莫鸢从内室出来,感叹一句:“倒是个至诚君子。”
褚青娘浅笑:“魏文昭眼光不错。”
冯莫鸢扶着桌子坐下,问:“你为什么不和他辩一辩?”
褚青娘不在意笑笑,反问:“辩什么?就因为魏文昭和我夫妻情深,我就得做外室?就因为他爱我,就能肆意强迫我,那他和郑克有多少区别?”
当然还是有区别的,如果魏文昭是郑克之流,早被褚青娘弄死无数回了。还有这中间最苦的童儿,就因为魏文昭的肆意强迫,童儿把多少罪责背在自己身上,可这些事褚青娘能说吗,跟谁说?
冯莫鸢噎了噎:“明明这么伶牙俐齿,偏偏不爱多说一句。”
褚青娘又淡淡笑了笑,不过这次笑意里边全是冰凉冷漠:“至于魏文昭为大虞造福无数,那是因为今上还算明君,需要能干的臣子;如果今上是昏君,魏文昭就是第一佞臣。只是就结果而言,魏文昭确实办了不少实事好事。”
魏文昭淡淡听完魏奇回禀,意外没有伤心或者怒火,只是说了褚青娘的目的:“她只是想恶心我罢了。”
魏奇愕然,怎么会是‘恶心’呢?明明是褚娘子对老爷心生恶意。
魏文昭转着茶杯浅浅笑了笑,耐心给魏奇解释:“她要的无非两个结果:第一你告诉她,她来威胁我。”
对啊,魏奇就这么想的,他觉得褚娘子知道老爷把柄,肯定来威胁。
魏文昭轻轻从胸腔笑了笑:“第二你不告诉她,转来告诉我让我防备她。”
对啊,魏奇想,自己不就是这么做的?
魏文昭神态中带着几分浅浅欣赏,放过茶杯抬眼看魏奇:“其实不管她来威胁我,还是你来告诉我让我防备她,都不是她真正的目的。”
魏文昭也是最近才一点点发现,褚青娘做事藏得挺深:“她真正的目的是要我知道,她很讨厌我,讨厌到要收买我身边的人对付我。”已此让自己心灰意冷,才是青娘目的。
魏奇有点懵,他捋了捋事情经过,惊讶的发现,褚青娘目的已经达到了,自己这不是巴巴跑来告诉老爷了?
让老爷知道褚娘子有多讨厌他?
魏文昭极快的轻笑了一下:“你应该答应的,白得三千两银子。”
“老爷!”魏奇不赞成。
魏文昭不在意的笑笑:“怕什么,难道她还去能检举我不成?我和她的长女是超品王妃,我和她的长子是三品世子,只这两样她就不会轻举妄动。”
魏奇顺着魏文昭的话一想,才把心安下,然后忍不住恳求:“老爷您就不能换一个女人喜欢吗?只要您开口,京城里愿意为您做妾的千金小姐,能从玄武门排到朱雀门,还有西院右夫人……”
魏文昭不等魏奇说完,站起来拍拍魏奇肩膀:“府里那么多好女孩儿对你频送秋波,你为什么要娶兰娘?”
魏奇哑然,因为兰娘有和他娘子一样的遭遇。
魏文昭:“我也是人,有情有爱的人,不是畜生。要说千金小姐,文佩不好吗?除了性子文弱没有多少主见,也是娴雅温婉的,心地也不算坏,可我就是没法喜爱她。”
魏奇说不出话,只能胸口闷闷闭上嘴。
魏文昭绕过魏奇,去书架抽出八百银票递给魏奇,自嘲道“你家老爷没有褚老板手面大,这些钱拿去安家吧。”
“老爷”魏奇双手接过银票,泪目,“您是魏奇的恩人,这大虞受您恩惠的,不知有多少,魏奇就是做牛做马,一文不要也心甘情愿。”
魏文昭叹息:“去吧,把自己婚事办得漂亮些,你娘子地下有知,知道你一点不在乎她失贞的事,只会笑着在九泉之下等你;魏家有后,你爹娘也能瞑目了。”
魏奇眼泪落得更凶。
“去吧。”魏文昭叹息着安慰。
魏奇走了,魏文昭在书房站了一会儿,转身去西院华年小筑。五月的庭院葳蕤生香,粉刷一新的华年小筑隐在花草间。
吕文佩挽了一个家常发髻,穿着窄袖米色褙子,蟹壳青绫裙。因为大病一场,腰身有些纤细,但意外雅致干净。
魏文昭去的时候,她正教魏思瑞写字,银杏和东珠在旁边伺候。
吕文佩见他进来也没起身,只是轻轻拍了拍儿子稚嫩的肩膀,浅笑:“瑞儿,看谁来了。”
魏思瑞抬头看见父亲,欢呼一声放下笔,从板凳跳下来:“爹爹。”
吕文佩几个孩子都不像魏文昭,反而像吕家人,虽然不精致,但也是秀气模样。
五岁的孩子站在魏文昭脚下,仰头孺慕的看着父亲。魏文昭看得眉眼含笑,说起来抱子不抱孙,他从没抱过思云、思瑞,只是为了补偿抱过思过、思成。
弯腰将孩子稳稳抱起,小小孩子高兴得见牙不见眼,偏又紧张拘束得不敢乱动,怕这美梦一会儿碎了。
魏文昭抱着孩子拍了拍,孩子立刻兴奋抱住父亲脖子,从高高的地方看屋里每一样家具。
魏文昭笑着问吕文佩:“在这里住得还习惯?有什么要的,只管给吕颂说,别委屈了孩子和自个儿。”
吕文佩淡笑:“还好,住在这里,我好像还能听到华儿、年儿,小时候的笑闹声。”
“你不打算让瑞儿习武了?家里还有一个四品将军的蒙荫。”
“不了,瑞儿不喜欢那些,就让他从文吧。”
“嗯”魏文昭想了想点头,“也行,每五日你送他到书房一趟,我亲自为他启蒙。”
吕文佩笑着点头。
魏文昭从吕文佩院子出来,五月的阳光明媚而清澈,绿树芳草夹杂着蔷薇、月季、茉莉、蝴蝶兰……
魏文昭负手深深呼吸,花木的香气充盈胸口,他从没有这样明晰过,他是这样喜爱褚青娘。
怎么能不爱呢?犹记得他还是举人时,灯下苦读,青娘在旁边做针线相陪。读书累了,看一眼青娘,她低垂着头,腮边一缕发丝,眉眼间情意绵绵替他缝衣服。
寒冷的冬夜,一碗裹着各种臊子的细面,总会在他休息的时候,推到他手边,汤上还飘着碧绿韭菜和嫩白豆腐。
那是他贤惠体贴的青娘。
青娘十四岁为了一口槐花,睫毛挂着泪珠,噘嘴拉着他的衣袖要哭不哭:“不管,我就要吃槐花,吃不到不许你走!”
那是他任性的青娘。
这些都成为他记忆中喜爱的样子,
他也爱她现在的样子,沉稳内敛仿佛一壶陈酿,沉淀出岁月的滋味。
魏文昭负手悠然走进映霞苑,走进主屋,笑道:“青娘我来了。”
我来了,用一生证明我爱你。
挑花眼星光点点,魏文昭甚至有心情调侃:“听魏奇说,你想知道我私下那些事?不如你亲自问我,为夫为你一一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