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思颖的婚事很快,九月赐婚十一月成亲,一则太子明王相争太久难看;二则褚青娘有孕年后面临待产、修养,这一耽误就是大半年,要到明年后半年。天佑帝干脆快刀斩乱麻,叫钦天监挑了个最近的黄道吉日。
十一月初四就是那个好日子,永嘉伯府张灯结彩,不说廊下红灯、红绸花,就是园中树上都扎着红绸花,下人们灰红比甲大红腰带,喜气洋洋来回穿梭忙碌。
主院也挂着红彩红灯,可偏偏寂静中越发显得凋零。吕文佩坐在镜台前,再三踌躇就是不想出去。
屋里大小丫鬟屏息静气,银杏为难的看向东珠:再不出去就要错过吉时了。
东珠胸口一闷,眼中带着几分同情,看向镜台前的主子。不出去怎么行,前天吕家大嫂特意上门,千叮咛万嘱咐,不许主子小家子气,越是这时候越要展样儿大方。
吕家大嫂说:“你是伯府正儿八经右夫人,又不是见不得光的妾室,这时候不大大方方见人,以后更难抬起头。”
话是没错,可句句扎心,东珠都能听得心里流血。千金小姐聘回来的正妻,这会儿得靠人前强撑,才能有那几分正妻荣耀。
“夫人”东珠小心走过去,弯腰在吕文佩耳边轻声,“走吧,说不准出去就能碰到三小姐,有您在,三小姐总归能在人前多两分底气。”
年儿……吕文佩心中又是一疼,血线样流血,她的女儿真的再不理她,将她视为无物。
菱花镜里的女子,因为胭脂看起来还鲜艳,可眼中凄然惨淡,仿佛被揉搓过的山茶花,虽然鲜艳还在却遍体红汁伤痕。
吕文佩闭闭眼,脑中一阵眩晕,睁开眼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她不能再把年儿,放在虎狼群中不闻不问。
“走吧”吕文佩把手搭在东珠手上起身。
主仆几个走进东院,东院远比想象更热闹,不说映霞苑有多少尊贵客人,只院子花丛边、水榭里、亭台中、花棚下,就是各勋贵家的少夫人,甚至世子夫人。
这一刻这些花花绿绿的人,让吕文佩手心冷汗粘腻,她觉得自己就像白天出洞的耗子,被人□□裸注视,忍不住一阵阵瑟瑟想缩回去。
斜刺刺忽然两三个年轻媳妇,团团裹住吕文佩笑道:“吕姐姐在这儿呢,咱们几个正要看嫁妆,不如你这主人家带带路?”
吕文佩定神分辨,都是往日熟人。瑟瑟的心舒服些:“大小姐住在掬慧院,我带你们过去。”
掬慧院占地不小,现在却被层层叠叠红漆箱笼占满,院里除了看守嫁妆的家丁,陪嫁,还有人头攒动各府看热闹的。
“我天!看这银狐皮子!”
人群中小小惊动,吕氏被带着往前挤了挤,从人群中瞄到一眼:雪白厚实,在冬日暖阳下熠熠生辉,雪白的刺眼,是宫中都不可多得的好货。
“哎呀,那算什么,你去看前三台御赐聘礼,整棵的红珊瑚树。”
另一个不服气:“皇上御赐当然不一样,要看娘家陪送,你去看第五抬,桂圆大猫儿眼石,太阳底下比猫儿眼亮十倍。”
人太多太挤,吕文佩头晕目眩,不知什么时候被挤了出来,她也无心再看嫁妆,那一眼银狐皮就够了!
她的思年永远不可能有那样一件皮子。
拥挤的人群,看不见自己丫鬟在哪儿,吕文佩转身往外走,偏偏嗡嗡嗡的议论声往耳朵里钻:
“听说光压箱银就两万……”
“褚夫人好大手笔,把玲珑坊、集雅阁,都陪给王妃了。”
“魏大人当日也是瞎了眼,才……”
“大小姐这嫁妆二十万挡不住……”
嗡嗡嗡、嗡嗡嗡,让人头晕眼花。吕文佩无心再听,急匆匆往外走,偏偏冬日微风又送来两句:“三小姐就可怜了……”
另一个声音“到底嫡庶有别……”
吕文佩站住脚跟狠狠转身,她女儿什么时候成庶女了?
满院都是大红挂彩的箱子,人头攒动围着嫁妆惊叹:“哎呀,西山还有个八百亩农庄!”
“那猫眼石听说是北境亲王王冠上的宝石!”
人挨人、人挤人,根本无人主意到她。吕文佩忽然就心灰意冷,她女儿是嫡女又如何?到时候嫁妆被比的连庶女都不如。
“夫人、夫人”东珠终于挤出来看见吕文佩,看见吕文佩胭脂都无法遮掩的惨白脸色,“夫人,您怎么样了?”东珠担忧的低声问。
吕文佩摇摇头,扶住东珠的手借一点力气:“咱们去看年儿。”
魏思年在花棚招待一些年龄相仿的小姐,吕文佩一眼就看见女儿:玫红色挑金丝袄裙,双丫髻上珍珠发箍七彩飘带,披着茜素红披帛,衣领袖口镶着雪白长兔毛。
虽然普通,可茜素红披帛和兔毛配得太好,让端庄的女儿看起来鲜艳很多。
“年姐姐你大姐嫁妆那么漂亮,怎么你穿的这么普通?”有个小姑娘好奇的问。
魏思年很有耐心:“因为姐姐要去做王妃当然不一样。”
“不是因为你是庶女吗?”另一个六七岁小丫头天真的问。
吕文佩心中一堵,连这么小的丫头,也敢看轻她的女儿。吕文佩有心拿出二品伯夫人架势,又想起魏文昭扔下的那句话:
你就等着贬妻为妾吧!
迈开的脚停在原地,她今日替女儿做主,将来被贬了怎么办?吕文佩忽然一阵一阵心悸,冷汗从额角一滴滴往下滚。
魏思年依旧笑的很有耐心:“年姐姐是嫡女,不过大姐娘亲是皇商自然不一样。”
“哦”天真不知世事的小丫头似懂非懂。
魏思年眼角余光向后扫,吕氏已经不在了。眉目黯淡不过片刻,魏思年很快打叠起耐心笑容,继续张罗客人。
魏思颖风风光光嫁了,日子继续一天一天过去,隆冬时节铅色云块罩在天空,大片大片雪花扯的棉絮一样从天而降。
东珠踩着咯吱咯吱积雪,即便有围脖,脸蛋、鼻头,依旧冻萝卜一样亮晶晶红。嘴里哈着热气,脚步急促再一次进了琅琊阁,进去就噗通跪下:
“三小姐奴婢求您了,求您去看一眼夫人,夫人……夫人……”东珠苦涩的说不下去。
魏思年手里的抹额,不再是原来那个,换了一个颜色,样式没换,针脚却很能看的过去了。
“三小姐!”东珠跪了许久,不见魏思年任何反应,只能再次高声。
魏思年停下手里针线,看向东珠,东珠鬓发间雪花化成水珠,亮晶晶挂在发丝上欲坠不坠。
清冷平静的声音在屋里响起:“我那日说了,我把生恩养恩都还给她了,我和她恩断义绝不会去的。”
东珠一口气憋在喉咙:“那是你亲生母亲,你真能忍住?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夫人都快不行了!
可最后的话东珠说不出来,因为吕文佩不让说,只说想女儿了,想让思年去看一眼。
魏思年低下头,继续一针一线缝抹额,细细密密的针脚,不知日日夜夜练了多久。
“我不会去的,你走吧。”
发丝上雪花凝成的水珠终于挂不住,‘啪嗒’碎在地上,衣裳上的积雪早化了,寒湿一阵阵侵袭肌肤。东珠跪的双膝僵硬刺痛,最终手撑着地面站起来,一步一步艰难离开,她害怕回去面对主子失望的眼睛。
不知多久魏思年停下手里活计,透过绿纱窗看向院子。院子白茫茫,扯得匀称的雪花不停地往下落往下落。落久了会让人恍惚,这一阵是这一阵,还是上一阵?
扑梭梭松树枝盛不住,一阵雪花呼啦啦落下来。
“几次了?”魏思年盯着院子问。
绿萼小声道:“三次了……”说完又抢着补充一句,“听说那一日回主院就躺下了。”
“躺了一个多月了。”魏思年看着院里一层一层落下的雪花,忽然低头,加快手上动作,一针一针细细密密赶着速度。
‘嘶’一不小心扎破手指,鲜红的血很快凝成珠,魏思年用嘴含了含,继续低头细细密密,一针挨着一针缝。
绿萼看的咬紧下唇,眼里泪花打转转。
终于收工,魏思年捂在心口就往外走,绿萼急的叫她:“小姐雪大,穿上斗篷再去褚夫人院子。”
褚夫人院子……魏思年停下脚步,原来绿萼早就知道她要做什么。
魏思年打开手心,手里宝蓝色抹额,用浅蓝、亮蓝、墨兰、灰蓝绣着水草纹,一如那一年大姐绣给母亲的裙子,只是颜色不同。
泪水毫无征兆出现在眼眶,睫毛终于盛不住一颗泪滑下来。魏思年闭上眼,两行泪出现在脸颊。
她凭什么用这个来祈求褚夫人,惩罚是自己给自己的,补偿不过自求心安,对大姐和褚夫人有什么用?
魏思年闷住所有呜咽,将抹额放回笸箩,静声吩咐:“把斗篷拿来。”
绿萼默不作声拿过斗篷,替魏魏思年系好带子戴上风帽,看了看笸箩犹豫道:“小姐,真不……”拿?
魏思年摇摇头:“那是新弟弟出生,送给褚夫人的贺礼,走吧。”说着率先出屋,走进茫茫雪地。
绿萼连忙穿了棉比甲,赶着出来落锁追小姐。
映霞苑十岁的遂意做了小丫头,负责迎门跑腿,看见魏思年来了,甜甜屈膝:“三小姐好。”
魏思年笑着点点头,下颌示意,绿萼连忙捏出两枚铜钱,塞进遂意手里:“辛苦遂意妹妹。”
遂意笑眯眯看不出喜不喜欢,只说:“多谢三小姐赏,然后前边引路将魏思年迎进主屋。”
主屋依旧宽敞,屋中间炉火烧的温暖。罗汉榻小几上,一株红蕊黄瓣梅花,浮出淡淡幽香。
“三小姐有事?”八个月身孕的褚青娘,脸颊红润饱满,一头顺滑青丝挽成鸦青发髻。因为怀着身孕,眉目越发慈和。
魏思年进退无仪,实在想不出自己凭什么来求褚夫人,可她母亲已经躺了一个多月,那么稳重的东珠,急着三次上门求她过去。
想不出理由,无情可求,可这世上除了褚夫人,再没人能解开母亲心结。
人到底还是偏心的,偏心自己的娘。
魏思年默默垂眼跪在厅中,以手抵额跪伏到地:对不起、对不起、再多对不起气,也难以诉说我心中愧疚。
沉默在厅中飘荡,褚青娘看着厅前,跪伏的小小一团,一个秀外慧中的好孩子,因为父辈的错误自苦自罚。
褚青娘真的不想理会魏文昭和吕文佩的烂事,可这个孩子,这个用自身,重复思颖当年苦厄的孩子。
心中叹口气,褚青娘起身吩咐:“铺一条去主院的路。”春桐连忙去拿斗篷,珍儿出去吩咐,院里粗使嬷嬷连忙收拾麻袋铺路。
魏思年跪伏在地,死死遏住喉咙哭声,一颗颗泪打湿地面。
褚青娘穿好斗篷,路过八岁的孩子:“别哭了,大人的事不是你的错。”
哭声终于遏不住,从喉咙逸出一两声。褚青娘走出院子,屋里哭声已经连成片,哭声里,凄凄哀哀多少委屈无法诉说。
褚青娘没有回头,只是吩咐了一句:“都别进去,让她在那儿哭一会儿。”
廊下谭芸芬听了,捂着同样八个月孕肚,回头看主屋,心里有些惨然:这个孩子,这个被遗弃一样的孩子,是有一小半把奶奶当娘了。
可是奶奶怎么可能……
褚青娘冒雪到主院,主院里吕文佩仰躺在床上,厚重的锦被几乎看不出身形,两颊深深陷下去,双眼无神发丝枯干,竟然是油干灯枯之势。
褚青娘解下披风交给春桐,珍儿连忙端来椅子放下,褚青娘默然无声坐下,静静看着吕文佩不说话。
半天、半天吕文佩张开干涩的唇:“你来看我笑话?”大约太久没说话,嗓子嘶哑难听。
褚青娘淡淡看着她不说话。
吕文佩艰难转过头,脖子竟然僵硬的像是一节一节转动:“你赢回了你的丈夫,你的女儿成了王妃,你儿子成了世子,你……”眼睛向下看向褚青娘隆起的腹部。
“你还有了身孕。”
褚青娘还是淡漠的看着她不说话。
吕文佩撇开眼,艰难的转回头看账顶:“只有我失去了女儿,失去了一切,高门千金像个小丑一样,沦为京城笑柄。”
褚青娘依然淡漠的看着她,抿唇不语。
吕文佩生念全无,也不在乎褚青娘说不说话,闭上眼不再理会身外事。
屋里炉火烧成暗色,只有浅浅一层薄焰缥缈。
许久不知是睡了一觉醒来,还是一直醒着,吕文佩又说了一句:“可我又做错了什么?我只是在状元楼上羡慕他风采,我不过说了一句,想嫁给他那样的。”
不过是她娘问了一句,不过是她少女瑰梦,说了一句梦中良人的样子。
她到底做错什么,老天要这样罚她?一行浊泪从眼角流出,渗入干枯的头发。
“世子位就那样重要,比你儿子还重要?”褚青娘清冷的声音,响起,清凌凌仿佛清泉落入屋中,“魏文昭就那样重要?比你一双儿女重要?”
伸出手,春桐连忙过来扶住,褚青娘站起来居高临下:“是三小姐求我来的,孩子一句话说不出来,就跪在映霞苑里,跪在我面前。那么好的孩子,你也不要了?”
问完,褚青娘也不等吕文佩回复,转身往外走,只是走了几步又停下,淡漠道:“魏文昭一个男人而已,他真值得你不要命,不要孩子?”
褚青娘走了,吕文佩睁开眼,侧头看向空荡荡屋子,眼前又浮现那日情形。
一声宜王爷亲自迎娶,人潮惊得哗一下往后退,她被挤的一个趔趄,只能退上路边土堆,然后她看见了那一幕:魏文昭穿着暗红绸袍,一手扶着、一手护着褚青娘出去迎驾,那样关切、那样小心翼翼。眼里心里,仿佛全天下都只有褚青娘。
原来魏文昭爱一个人,是那样子的,温柔似水,眼里星光只为一人绽放。
心再次痛的想吐血,十年一梦,十年一个梦,一个愚蠢的梦。
下午魏文昭年下朝,听说褚青娘去了主院,先是皱眉这么大的雪太危险,过后想了想也抬脚去了主院。
主院丫鬟见家里男主子来了,纷纷往屋里让,魏文昭一边进屋,一边问:“最近夫人怎么样,请了哪些大夫?不行拿名帖去宫里请个御医来。”
东珠一一轻声答了:“京城好些的大夫都请了,只是夫人不肯吃药,也不好好吃饭,吃了也是吐……”
“怎么弄成这样?”魏文昭看着床上枯瘦的人皱眉,东珠说不出话。
魏文昭想了想,吩咐:“你们退下,我有几句话跟夫人说。”
丫鬟们鱼贯弯腰退出去,魏文昭负手皱眉道:“那日说要夺你右夫人之位,不过一时气话,为了年儿、瑞儿嫡子女身份,我也不会轻易动你夫人之位,只是你以后行事……”
吕文佩忽然睁开眼,爬起来指着外边,对魏文昭怒吼:“滚,给我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