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第 59 章

冯莫鸢被宜王双手扶进府中,却没有去主院花厅客厅,而是去了偏院书房。

偏院很小,还没有伯府西院大,里边独独一座书房。书房里窗明几净墨香悠然,分开的布幔后,整面墙书架,从上到下放的满满当当。

冯莫鸢进去看了看,史书占了大半,还有国策、地理杂记、游记、人文农记等等。

景平笑着陪站在后边,不一会儿大太监刘安亲自端着托盘进来,眼角红湿红湿,黑润润眼睛一看就是哭过的,这会儿却喜笑颜开:

“没想到嬷嬷能来,这可是天大喜事,您就留在王府养老吧,免得娘娘和主子天天念叨您。”

冯莫鸢和宜王分主客坐下,笑道:“不了,我有去处,今儿来是有些事跟王爷说。”

宜王这书房从不待客,能进这里的冯嬷嬷是第三人,刘安一听二话没说放下茶盏:“有话您说我出去瞭风。”

等刘安出去冯莫鸢也没多寒暄,直接进主题:“你婚事可定下了?”

宜王谦逊笑道:“母亲看中翰林院黄学士的女儿温婉娴雅。”

冯莫鸢接着问:“你呢?”

宜王又笑了笑:“母亲眼光向来不错,温婉娴雅放在后宅,能省很多是非。”

那就是没感情了,冯莫鸢放下心笑道:“老奴给你推荐一个人,吏部尚书之女魏思颖。”

宜王噗嗤笑了,笑的半点不信:“嬷嬷跟我开玩笑,太下殿下和四皇兄挣得头破血流,还不够热闹,我就不去了。”

冯莫鸢看着自己带大的孩子但笑不语,眼里却是肯定和鼓励。

宜王看的慢慢收住笑容:“嬷嬷不是开玩笑?”

冯莫鸢笑着摇头。

宜王略想了想,也笑着摇头:“她不行,六部之首的尚书父亲,济世之功的一品母亲,家势太大。”

冯莫鸢慢慢道:“颖儿不同寻常女子,她曾跟脚夫村贩说笑晏晏;也曾见过各路商贾妙计百出;她还跟着程先生去过北境之国,在草原上骑着烈马迎风奔驰。”

随着冯莫鸢娓娓道来,景平胸中浮出一副画面:明媚的少女跨马扬鞭,迎着朝阳在草原上驰骋。

那样鲜活鲜艳,心里不由得生出向往。

冯莫鸢继续道“她的见识胸襟绝非闺阁女子能比,性情明朗飞扬,是你会喜欢的那种明媚鲜活。”

景平想了想,还是笑着否决:“我不喜欢他父亲,魏文昭确实有本领,架田之功富国安民谁也不能否认,其它职责也算兢兢业业。”

话到这里停了一下,景平笑了笑才接着说:“虽说君子大行不顾细谨,但他当年停妻再娶,到底私德有亏。这种人关键时刻不可靠,是那种只能用不能信的。”

‘只能用不能信’

冯莫鸢细细品了品,也笑了,笑里带着对魏文昭的丝丝轻蔑,这是一个十九岁上位者对他的看法。

“再者我对她母亲也不喜,当年决绝而去,却在魏文昭飞黄之际回头,借着魏文昭之势迅速做大三子珍,上月又在京城搅风弄雨,弄得太子明王相争,到底不过奸诈小人。”

冯嬷嬷淡声道:“我是三子珍总监管”

宜王讶异的看向冯嬷嬷。

“我还是褚青娘的姑姑,你觉得嬷嬷会给小人做姑姑吗?”

景平下意识摇头,他的嬷嬷他太了解了,看似沉默却是硬折不弯的性子。

“哎……”冯莫鸢叹口气,慢慢回忆往昔“青娘她不容易啊,十年前怀着身孕,一文不名从魏家出来,要不是义仆暗中赠送五两银子,当晚就要流落街头。”

可即便有五两银子,褚青娘也不敢乱花一分。她得防着自己生病,她得置办自己和孩子四季衣裳,她得有钱在孩子出生前,租一间小屋子。

她还的防着魏文昭回过头抓她回去,只能一边走一边挺着孕肚打日子工,就这样沿着运河走到怀安附近。就连选择往南走,也是因为南边暖和,冬季少些衣裳柴火的花费。

十九岁的青年,仿佛听一个漫长的故事,故事的主角看似平淡却坚毅柔韧。

“青娘在嘉澜江码头挎篮叫卖俩年,才租下第一个摊位,再三年才借贷盘下第一家脚店,青娘付出的努力艰辛,是无数汗珠和脚印堆积成的。”

“有幸买下燕州楚家一路掌事,原以为坦途就在眼前,可魏文昭代天巡查到了怀安。”

景平听得心里一缩,一双眼忍不住紧紧盯向嬷嬷。

“魏文昭很快发现了她,很不幸,魏文昭对她余情未了,先是对青娘有相助之恩的吴俊、然后恩人文大娘,然后义亲百年陆家……”

景平只觉得心里堵得慌,那样坚毅柔韧聪慧的女子,却被魏文昭堵得百般艰难。

“还有想要爹爹的童儿,还有她割舍不下的一双儿女。”冯莫鸢抬头,悲哀的看向景平“凡此种种,平哥儿,义、恩、情,青娘她除了回来还有别的选择吗?”

景平心堵的厉害,想了半天摇了摇头。

“你在宫中有大儒教导,出来有各种先贤书籍可看,可你知道一个女子,当真不容易时,会有多不容易?青娘以妾室身份回来,她十二岁的女儿认为母亲狭隘偏私,不记得夫妻一体,认定自己将来遇到同样事情,会退一步做外室。”

景平愕然张开嘴,这么傻,都外室了,还谈什么夫妻一体?

“后来青娘日夜苦思,将女儿扳正过来,孩子却又被富贵弄得迷茫,在母亲怀里哭泣,不知该怎么选。”

冯莫鸢说这些往事时,恨不能生啖了魏文昭,可她依旧面色平和:“青娘无法,只能把刚刚相见的女儿送去怀安,怀安有我,有走过千万里路的程先生,又无数在码头谋生脚夫,最活生生的江湖。”

“去看看颖儿吧,她想岔过,想错过,如今的她经过三年洗涤,如同明珠再现,疏朗大方明媚而飞扬,是你喜欢的那种,鲜活却有底蕴的女孩儿。”

映霞苑沸腾了,哑婆来了,传说中三子珍总监管,先是珍儿围着冯莫鸢上下转悠好奇又惊讶:“您就是大小姐姑婆啊,看起来好年轻。”

谭芸芬抓着哑婆手又哭又笑:“您可算来了,夫人天天念叨呢。”她在人生最艰难时,和哑婆同舟共济过,情谊不比别人。

然后是魏思颖风一样飞进来:“姑婆”开心的脸颊绯红,扑进哑婆怀里。

冯莫鸢疼爱的抚着魏思颖黑亮的顺发,这孩子她亲手带了三年,心里和宜王一样疼爱得紧。

等热闹的厮见过去,等喧嚣退下去,青娘和哑婆久久注视,她们相守相知的情义更是非比寻常。

半天半天,哑婆说:“还记得当年程先生的话吗?”

褚青娘接口:“他把我放在指尖揉搓,这世间也没人能替我做主?”

哑婆笑:“还有,敢逼我褚家家主为妾,褚家日后必然有回报。青娘,差的不远了,把颖儿嫁给宜王。”

“宜王?”

“是,宜王。”哑婆肯定。

“为什么,宜王在朝中几乎没有任何声息,连鲁王都比他名声亮。”

冯莫鸢拉着褚青娘坐下:“青娘,你听过前前朝定州柳家没?”

前前朝,定州,柳家。褚青娘把这几个条件,在脑海里思索一遍,愕然:“三代帝师,柳世镬那个柳家?”

前前朝定州柳家,三代帝师支撑了半个大雍朝,只要读过书谁不知道,那是多少读书人,做梦都不敢奢望的名门和成就。只是不知为什么后来彻底消失在人们眼中。

再后来不过几代,雍朝就灭了。

褚青娘终于明白姑姑为什么拉她坐下,因为她现在心中慌地乱跳。

冯莫鸢在褚青娘旁边坐下:“宫中论家事渊源,都以贤妃为尊,可在柳嫔娘娘面前根本儿戏一样,柳家家学渊源,不管男女通润而智慧,宜王更是其中翘楚,把颖儿嫁给他吧。”

“最重要他性子温润内敛,和颖儿刚好相合。”冯莫鸢最后给褚青娘安心。

至于魏文昭说的和诚王性子相合,根本是男人的蠢,他当年为什么喜欢褚青娘,不就是因为他内敛,青娘活泼吗。

褚青娘心里定下了这婚事,可还是有些发晕,定州柳家,多少读书人高山仰止的柳家。

恍惚间她忽然明白许多事,比如柳嫔明明无宠,甚至悄无声息,却安然养大宜王。

宜王排八,他前边却只剩下皇后的太子、圣宠二十年钱贵妃的明王、家势深厚前太师之女贤妃的诚王!

柳嫔根本不是普通女子的智慧!

就这么几个成年皇子,宜王却做得悄无声息,也绝不是泛泛之辈。悄无声息无功无过,如白纸一样,这绝不简单!

三代帝师的柳家!读书人高山仰止的柳家!

褚青娘心里一时激昂如火,一时冷冽如冰,火热和冰冷在胸中反复转换,让她拧着丝帕坐卧不宁。

魏文昭回来就发现褚青娘神色不对劲,关切的扶着她胳膊:“怎么了,出什么问题了?”

褚青娘停下来,一双凤眼深深望入魏文昭眼中,在他眼里探寻,总是宁静不波的黑眸,映着对她真切的关怀。

要告诉他吗,宜王是定州柳家外甥?

被褚青娘这样深深凝望,魏文昭心里桃花一朵一朵接一朵,开出成片云霞。眼里关怀转为爱意,像星光融入眼中,声音柔软温和:“出什么事了,告诉我,嗯?”

不,不能告诉他,他这样的人,只会拿这个给自己谋天大利益。褚青娘撇开眼:“颖儿婚事我想好了,我要宜王。”

撇开眼了,真正的心事不肯和他说,魏文昭心冷片刻,却很快打叠起精神。进步已经很大,青娘肯好好看他,只要他有耐心,总能得回青娘的爱。

笑容又回到脸上,魏文昭扶着褚青娘坐下:“怎么好端端看中宜王,论排行该轮到诚王才对。”

面对魏文昭,褚青娘慢慢把情绪都隐藏起来,淡定的坐在桌边:“我曾说过姑姑是宫中旧人,她是柳嫔娘娘宫中旧人,曾救过柳嫔母子性命,凭着这份恩情,颖儿嫁过去,宜王母子就会多看顾三分。”

魏文昭笑了一下,女人总是太天真,一分恩情能维持多久,日子却是一天一天过的。耐着性子魏文昭劝道:

“宜王并不是好选择,他在朝中没有半点名望,将来能不能升亲王都不好说,诚王升亲王却是一定的,而且他对朝政半点兴趣都没,符合你闲王之选。”

这一刻褚青娘也奇妙的理解了魏文昭,他是绝不想魏家和皇权沾上半点关系,就如柳家煌赫一百多年却隐退一样,巅峰有时候就是血刃。

魏文昭是想光耀门楣,却不会贪得无厌,把女儿送去腥风血雨的后宫,把魏家悬在刀刃上。

其实很聪明,褚青娘淡漠的得出结论:“我就要宜王。”

这么固执,魏文昭无奈叹气。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小喜悦,像从水底泛出细微的小泡泡,一波一波。

青娘有多久,没这么刁蛮不讲理了?

魏文昭耐着性子劝:“诚王为大,能谋到他已经很不容易了,你真以为为夫手眼通天?那是皇子!不是菜场的萝卜随你挑拣。”

褚青娘不说话,扶着腰站起来直往屋里去,魏文昭连忙跟上,只见褚青娘大着肚子,抱起他被子往外走。

大肚子扛着被子,几乎挡住褚青娘视线,魏文昭连忙用手接住,顺便用身体,在不伤到孩子情况下,小心堵住褚青娘去路,简直无奈到十分:“你这是做什么。”

褚青娘从被子后边斜出半张脸:“我就要宜王,你做不到就别在映霞苑待着!”

那刁蛮任性的神态,简直化了魏文昭的心。十年,整整十年还多,他都没见过青娘给他使性子。

小心取过被子放回床上,魏文昭手搭着褚青娘肩膀,把还不高兴的娘子带回床边:“行、行、行,你的夫君有通天彻地之能,你要宜王,咱们就选宜王。”

青娘嘴角抿出一点得意而调皮的笑,魏文昭羞羞她脸庞:“上次还说自己是要做外婆的人了……”

话未说完,魏文昭就后悔了,那时候青娘要喝药堕胎,是他和青娘几乎成为仇敌的时刻。

果然褚青娘眉眼全部冷下来,又恢复成往日淡漠样子。

心里叹口气,还需要努力啊。魏文昭撩袍,在褚青娘身边坐下,退一步,替她谋划她感兴趣的事情:

“这么说,你们能和柳嫔那边说上话?”

褚青娘淡声:“你有什么需要,那边都可以配合。”

魏文昭精密的大脑,开始演兵布阵,以求达到褚青娘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