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青娘将童儿湿软的额发一点点理顺,让它们服服帖帖在额前。慈爱柔和的眼神,对上儿子黑亮的眼睛,笑意不由自主生在嘴边:
“童儿喜不喜欢哥哥?”
“喜欢!”褚童点头,哥哥陪他三四年,一起上学一起玩耍,哥哥打架他看书包,哥哥苦恼他安慰。当然有哥哥好处很大,走到哪都有人护着。
褚青娘笑,清澈的眼睛里,笑意点点柔和:“童儿喜不喜欢姐姐?”
褚童刚来不久,魏思颖就去了怀安,相处的日子实在不多,可魏思颖很关爱弟弟,时常写信来,还递各种各样小玩意儿。
“喜欢。”褚童点头。
“许叔呢?”
许松年待他们兄弟十分细致,可以说许松年的所有时间,都陪着他们兄弟。
尤其那件事……
褚童郑重点头:“喜欢。”
青娘双手握住儿子还小的手,还能完全握在手里,像是某种完全的保护一样。
“当年刚买下独一味,程先生和娘计划未来,我们算着有三年时间,运河上就会有载着褚家货物的商船。”
是载着褚家货物的商船,就是自己的货物租别人船,不是褚家船队。
童儿黑亮的眼睛,孺慕依赖的看着母亲,身体慢慢偎进母亲怀里。
青娘伸开胳膊,把孩子揽进怀里:“娘其实很高兴,高兴回到京城,可以照顾你的哥哥姐姐。”
她如果没回来,她的颖儿会长成什么样?一个消磨压抑在后宅的傻子还是呆子;她的思云,会一辈子磋磨在不可能有成绩的科举上。
只是她的童儿……褚青娘手指下意识用力,把孩子紧紧保护在怀里。
“没有他,三子珍十年,二十年也未必能有今日成就。有他永嘉伯户部侍郎在,燕州蒋家早早找来,合作北境生意;有他运河上畅通无阻,京城生意火爆;有他西域皇商容易一半。童儿你明白吗?没有他,三子珍没有今日,娘也没法同时照顾你们兄妹,所以娘不打算和离。”
褚青娘没说的是,童儿都能想到的是,魏文昭能没想到?肯定早有后手。只是她不愿意童儿背负太多自责,以至于自伤自恨。
褚童并不在意母亲和离,还是不合离,他在意的是:因为自己导致母亲来到京城,导致母亲痛苦。
可原来母亲是高兴回来的。
那么只剩一个问题,褚童小心翼翼从母亲怀里出来,眼里带着几分疑问,藏着很多胆怯,问:“母亲恨吗?因为他……”因为他让你生不想生的孩子。
青娘吐药那一幕太惨烈,褚童问不出来,只能眼睛向下,看向母亲微微隆起的腰腹。
孩子眼里那些胆怯,让褚青娘眼眶一酸,心疼的不行。她尽力让自己神态轻松些,语调也轻松愉快些:
“白白借势而已,为什么要恨他?至于这个孩子,也许他像你姐姐,也许他像你哥哥或者你,对娘来说只是多一个宝贝而已。”
“娘不恨吗?”褚童小心翼翼伸手,像叶子落在水面一样,落在褚青娘小腹上。
“不恨。”
童儿手还轻轻搭在母亲小腹上,抬头像是被遗失的小狗,怯怯又小心翼翼观察褚青娘神色,很害怕母亲神色里有一丝不喜欢。
褚青娘笑眼弯弯,清澈的眼里盛满温柔,把孩子手按实在自己小腹:热热的硬硬的,里边有另外一个孩子。
“你姐姐将要出嫁,你兄长要做将军建功四方,你要回归褚家,将来能陪伴娘,让娘不孤单的只有他。这是上天怜悯娘,送给娘的珍宝。”
手心下热热的、硬硬的,似乎还有脉动,褚童重新靠回褚青娘怀里。母亲的心跳一下一下,在耳边响着,褚童无端觉得安心下来。
盛满自责、仇恨的小心脏,仿佛被温暖的溪流冲洗过,重新干净鲜红跳动起来。
“童儿,娘和你商量一件事。”
母亲的声音隔着胸腔,嗡嗡嗡奇怪却十分舒服。
“娘吩咐就是,不管什么童儿都答应。”
褚青娘笑着揉揉孩子脑袋:“娘想把你和许叔搬到一个院子,将来你和许叔一起回归褚家。”
褚童抬起头:“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三年,等你姐姐嫁出去,不那么显眼时。”
等魏思颖坐稳王妃位,只需王妃女儿一句话,魏文昭当爹的,不想履行诺言都不行。
童儿走的时候有些不安,母亲今日这些话,解了他心中所有难过和痛恨,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吗?
走到帘子跟前,褚童站住脚跟,停了片刻回头问:“娘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褚青娘笑容和平常一样慈爱:“娘应该知道什么?”
知不知道我给他下药的事儿?
但是对上褚青娘慈爱的眼神,褚童忽然豁然开朗,也笑了起来。和母亲一样的凤眼,笑的凤尾微翘:“没什么。”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母亲已经告诉他,她是高兴回来的,也高兴他们姐弟不在时,有个孩子作伴。
褚青娘看孩子出去,心里微微松一口气,隔着竹帘看孩子消失在院里。竹帘再一次空寂下来,一丝微光一丝竹条儿,褚青娘又想起褚童的问题。
恨吗?褚青娘眉目冷淡下来,恨吗?只要一想到她的童儿,步步谋划、那么小穿过陌生人群……
青娘‘呵’了一声,那口气出来就转为冰凉。
魏文昭笑的脸颊发酸,以他一品大员之势,能这样笑着应酬的不多,比如太子府左庶子。虽然只有四品,却是太子心腹,代表太子而来。
看着左庶子坐轿而去,魏文昭松口气挺直背,让发酸的脸颊得以休息。随着牛痘之法在死囚身上试验,太子和明王相互交替,几乎踏破永嘉伯门口。
虽然是预料之中的事,魏文昭也有几分疲于应付。目送轿子远了,魏文昭才负手回府,根本没去二进院子,直接从夹道进东院,去了映霞苑。
仿佛什么也没发现一样,还和往常一样,笑着掀帘子进去:“今日怎么样,身上舒不舒服,孩子有没有闹你?”
褚青娘勾起一边嘴角,似笑非笑:“有原户部侍郎替我打理账目,我怎么会不舒服?”
户部,掌握天下钱粮户口;户部侍郎分管天下一半钱粮赋税,打理一个小小三子珍,确实大材小用。
可青娘这种微微讽刺不耐烦的态度,却让魏文昭微妙的放心,最起码不是鄙夷,不是瞧不起。
笑容愈发和蔼,魏文昭走到圆桌坐下:“今天胃口怎么样,午饭想吃什么?”
褚青娘从袖里抽出几页纸,放到桌边:“造谣的人找到了,是吕文佩奶娘黄氏,这是证据。”
魏文昭脸色嗖然变冷,拿过纸一行行黑字扫过去,嘴里问道:“你怎么怀疑到她头上的?”
褚青娘垂下眼帘,冷漠到:“谣言最盛的时候,吕文佩两次来到映霞苑欲言又止,我怀疑她知情,因此派人查了黄氏,至于吕氏参没参与我不知道。”
魏文昭一页页看到最后,看的面色冷肃一片,捏起纸大跨步去找吕文佩。
心里怒火腾腾,把女儿嫁于皇室,根本不是魏文昭想要的!他要的是魏思颖嫁入侯门,魏家不显山不露水,融入京城勋贵世家!
他现在几乎位极人臣,‘平’才是他所求!却被一个后宅妇人搅和了。
吕文佩见魏文昭跨步进屋,盈盈屈膝才到一半大:“妾身见过……”
‘啪’魏文昭扬手一个耳光:“贱妇,当日本官就说黄氏留不得,是你非要留下她,给伯府带来无妄之灾!”
吕文佩被一个耳光甩蒙了,倒在地上捂着脸不可置信:“老爷你在说什么?”
魏文昭把白纸扔到吕文佩身上:“自己看!”
白纸散在身上地上,吕文佩慌乱收拢,一页页看过去,上边写着黄氏如何筹谋如何散布,和谁人有接触,给过那些地痞钱财,钱财又是多少,还有地痞口供指印……
完了,这是吕文佩第一反应,奶娘完了。
魏文昭冷眼看着地上的吕文佩:“这件事是你指使的,还是你只知情却没有阻止?”
在魏文昭心里自己是那样恶毒的人吗?竟然会指使人,败坏女儿家名声。好歹如何,魏思颖也在自己院里养了六年,思华思年没出生时,因为魏思颖长得极肖魏文昭,她也是真心喜爱过几天的!
吕文佩捏着纸从地上爬起来,满脸怨怒:“是我又如何?褚氏明明有牛痘之法,为什么不给我的孩子用!害的我的华儿小小年纪命赴黄泉,我恨她,怎么样!”
魏文昭双手负后,冷冷睇着吕文佩发疯,语气冷漠道:“是你指使的,本官立刻休了你,将你做的事告知吕家,张榜全城。”
吕文佩肩膀瑟瑟了一下,下意识后退几步,脸上怨气变成雪白惧色:“不、不是我指使的。”
告知吕家,张榜全城,魏文昭这是要她的命,要吕家的命!
魏文昭如冰山,如铁板魏然不动。
吕文佩怕极了,扑过来拉住魏文昭胳膊,仓皇害怕的眼睛对上魏文昭:“你不能这么做,不能张榜全城。”
“不是你做的,我自然不会张榜全城,我知道你的性情文弱,做不出这种恶毒事来。”
你知道我做不出来,却上来就给我一耳光?泪水顺着吕文佩眼角淌下来,放开魏文昭胳膊往后退了两步,哭到:
“是,我文弱,我没用,褚青娘有本事,能做皇商,能找到牛痘之法,可她明明有法子,却不给我的孩子用。”
眼泪一行一行,吕文佩责问魏文昭:“再怎么说,我也照顾过思颖、思云六年,让他们衣食无忧。我对她的孩子,不敢说尽心尽力,却从没有苛待虐责,她却那样恶毒凉薄的对待我的孩子,为什么你不去怪她!”
思华之殇,是魏文昭心里一个痛,褚青娘的冷漠更是痛,可他不会在吕文佩面前表现出来,只是强硬的负手冷漠道:“如果你是她,你会给抢了自己丈夫的女人,治疗她的孩子吗?”
吕文佩哭着摇头,泪珠在空中滑过,留下一道伤心的痕迹:“看,你从来就是这样,什么事都偏向她。她回来不理你,你就让我喝避子汤,你们有夫妻之事,就施舍我可以不用喝避子汤。她做出良薄事你替她辩解,我什么都没做,你却给我一耳光!”
“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样不公平?”吕文佩嘶声问。
魏文昭平静而冷漠:“本官不公平吗?你的嫡亲侄子从工部调到礼部,你的两个从侄以举人之身出仕,你还要本官如何公平!”
“呵呵呵”吕文佩笑里全是苦涩的泪水,心中一片冰雪之空,“我是一个女人,我不管侄子怎么样,我只想要我丈夫的爱!”最后一句几乎嘶吼。
魏文昭眉头微皱,微微不耐的眼里写着‘不可理喻’四个字。
那不耐烦深深刺痛了吕文佩,她忽然悟了,脸上泪痕还在,眼里泪水却渐渐稀薄:“原来自始至终你喜欢的都是她?”
自然,魏文昭眉头不自觉放松。
吕文佩气的几乎呕血:“你喜欢你的妻子早说啊!难道我还能强求不成?在你心里我算什么啊?”
魏文昭还是负手而立,眉目却慢慢变得平和。
吕文佩慢慢点头,神思从没有的清明:“是了,我是你的梯子,是你通天的梯子,现在梯子没用了可以撤了。”
魏文昭声音平和,甚至带一点抚慰:“不会,我既然娶了你,就会对你负责。”
“负责?”吕文佩心伤到极处,反而笑了,笑的浑身颤抖:“魏文昭你会遭报应的,知道吗,你会遭报应的!哈哈哈哈哈。”
魏文昭眉目转冷,看着吕文佩笑的前仰后合发疯,冷漠道:“你知道黄氏造谣的后果有多严重吗?就凭你知情不举,我就可以贬你为妾。只要我说明其中利害,吕家不会为你发一声。”
“贬我为妾?贬我为妾……”吕文佩说着说着,泪水又流下来。这泪水却不是为自己流的,她只是想起当年褚青娘。
魏文昭不再理会吕文佩,而是对外吩咐:“进来人,帮你家夫人打水洗梳。”
“是。”早避出去的丫鬟们,连忙战战兢兢进来,魏文昭看了一眼吕文佩,转身出去。
吕文佩不顾丫鬟们扶持,对着魏文昭背影大吼:“当年给我抢她正妻之位不过一句话,可是你呢,真正抛弃她的人是你!”
魏文昭在院中站住脚步,却并没有回身。
吕文佩不顾丫鬟劝阻,继续吼道:“我抢了她的正妻之位,她住在一个院里,却对我孩子不闻不问。魏文昭,你呢?你抛弃了她,我等着她如何回报你!”
魏文昭咬牙,站稳脚跟,回头一字一句冷声:“本官从未想过要抛弃她,从未!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冰冷的声音里,隐隐藏着几星怒火。只是不知道这怒火,到底是怒火还是恐惧。
往京城的一艘快船上,船头一位上浅下深绿色襦裙女子,看起来三十多岁,似乎只是随意站着,仪态却有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任谁也不敢说,这是曾经流落街头,靠浆洗为生的哑婆,可她就是三子珍总监管,已经四十二岁的冯莫鸢,曾经的哑婆。
冯莫鸢慢慢抚着腕宽边银镯,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那银镯花纹造型格外别致细腻,若是有眼光的行家,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内庭御造之物。
迎面的风吹起她浓绿的裙角,冯莫鸢抚着镯子想,有些事是时候给青娘交底了。比如她不是年满二十五出宫的宫女,她是三十一才出宫的嬷嬷,比如她曾照顾一个孩子到八岁。
‘噗通’岸边水声响起,船上有人喊:“有人跳水了!”
“快救!”冯莫鸢放下手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