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第 53 章

伯府的日子忽然平顺,甚至热闹起来,犹如一锅许多年没动的水,现在却烧出许多气泡,咕嘟咕嘟往上冒。

魏文昭频频在后宅走动,各种小物件,小玩意儿流水一样送进映霞苑。主院也没冷落,虽然东西不多,但吕家又有两名优秀子弟出仕,吕家长兄特意上门登谢,主院也是许多年没有的热闹。

不仅如此,老爷似乎和东院夫人修好,不但和夫人一起开花宴招待客人,替大小姐相中未来夫婿,还替东院夫人打理三子珍诸事。

沉寂许多年的伯府,似乎活了过来,连下人们都敢说笑打趣了。

魏奇穿过夜空下的二进院子,从黑黢黢松柏下走进魏文昭书房。书房里烛台上的蜡烛,剩下不过寸许,长长的蜡油在烛身凝成柱子,底座更是流了一大堆蜡油结成块。魏奇将新蜡放在烛台边,回头走到伏案忙碌的魏文昭身边。

魏文昭手边厚厚一摞文书,细看是吏部公文,已经处理完用镇纸压着。还有几本长长暗蓝色封皮的账册,是三子珍账目,而魏文昭正翻着另一本账册,一行行看着,时不时拨几下手旁算盘。

魏奇看的心疼:“老爷何必亲力亲为,咱们府里养的有钱粮师爷,让他们做也一样的。”

魏文昭放下笔往后靠到椅背,抬手拍拍自己肩膀,魏奇会意连忙上手匀速按揉:“白日与人周旋已经诸多辛苦,夜里也有繁多公务……”一边说一边手上慢慢加力,魏文昭脖颈肩膀,筋肉很有些僵硬,不用力揉不开,“老爷连每日饭后散步都取消了。”

魏文昭虽然有些疲累,眉眼却显出几分温和:“你不懂。”

你不懂,现在不是小儿女时候,几句情诗一枝桃花,就可以让青娘心甜如蜜凤眼弯弯。经过那么多岁月,孩子都已经慢慢成人,想要打动青娘,就要拿出诚意来。

魏奇敛目掌心一下一下,慢慢用力在魏文昭肩膀按揉。心道,不懂得不是我,是您,褚娘子眼看是不会回头的,老爷什么时候才能明白?

您的体贴、耐心,还不如用给吕夫人。

可是魏奇不会再劝,很多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因为不得已。就好比他早该成家了,可他一年年蹉跎,各种各样借口,什么样的女人都不合适。

不是不合适,只是他没法忘记发妻,女儿惨状罢了。

他不劝魏文昭,是因为他知道,老爷动情,不碰得头破血流,是不会停下来的。

“对了”魏奇想起另一件事“京里这几日隐隐有风声,说咱们家大小姐说定了文安侯府。”

魏文昭没有睁眼,依旧阖眸养神,只是轻轻叹息:“青娘还是不放心我,所以才放出这种风声,随她吧,反正再过两日就是八月,文安侯府的媒人就该上门了。”

只是谁也没料到,比文安侯府媒人更早上门的是‘永嘉伯大小姐,私会逢春堂少东家’的谣言。

玲珑坊丁掌柜,亲自上门找褚青娘,神情十分凝重:“东家,这谣言有鼻子有眼,连大小姐穿什么衣裳,戴什么幂蓠,领着如意,傍晚几时几刻都说的一清二楚。”

褚青娘腰身还不显,只是少了往日流线之美,她坐在桌边食指拇指微微搓动。丁掌柜说的日子时间,她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一日许松年从沧州提前两日回来,她惦记思云留下说话,偏偏逢着京城和郊区,许多地方爆出孩子出天花,思颖就自告奋勇替她送药到各药房。

后来天花之势遏住,褚青娘不愿女儿出风头,就把这件事压下来没有声张。

“东家,这件事是威武侯府二小姐,亲自来店里悄悄告诉小人的。”丁掌柜满脸愁色补充,这不是要大小姐命吗?

也就是说,这件事在勋贵中已经私下传开了,以至于最和气生财威武侯府好心相告。褚青娘思量清楚,抬眼微笑道:

“这件事姑且不论,估计这几日铺子生意会大打折扣。”

谁说不是呢,丁掌柜忧心,实在恶名难背啊!

褚青娘微笑道:“玲珑坊做到今日不容易,不能让另外两家借机东山再起,你回去后推出最新最华丽的那几款,就说中秋在即七折回馈。”

“七折就没什么赚头了。”丁掌柜苦脸,那几套首饰是大小姐,和工匠师傅一起商量、画图,研究好些日子,准备中秋震撼京城的。

褚青娘微笑:“伙计和师傅、店铺的提成不能少,咱们赚客不赚钱。”

店铺的提成就有丁掌柜一份,也就是说推荐出去,他们下边的该分多少分多少,只是生意的风险东家一力承担,利润却几乎没有。

丁掌柜心里百感交集,他也是半生磨砺,可见过的东家中,有褚青娘这般大气稳重的,竟是独一份。

“东家放心,小的回去一定将店里弄得热热闹闹,绝不显出半分颓废来。”丁文一抱拳弯腰神色恳切。

褚青娘笑容溢出一点轻松,继续吩咐:“凡是买了贵重物件的,给他们身边小厮,丫鬟、妈妈,酌情送些小玩意儿。”

这个送东西大有猫腻,搞不好会被底下人黑吃,青娘想了想定下规章:“大约价值主子物件半成。”

“是”丁文一抱拳应了,却有些不明白“东家这么做的意思在……”

褚青娘笑:“主子们去哪儿,常受下人左右。”

“哦……”丁文一恍然大悟,这是放长线钓大鱼“小的明白该怎么做了。”

褚青娘笑脸,目送丁文一斗志昂扬出去,等人出去脸色变得平静:“去请大小姐过来。”平静中夹着三分冰雪之怒,这样龌龊的手段!

“娘,怎么了?”不一会儿,魏思颖轻快的掀帘子进来,脸颊红润笑容明快,看着就让人心生喜欢。

褚青娘笑着站起来,握住女儿手让她随自己到里间,一起在罗汉榻上坐下,慈爱的目光,在女孩儿花瓣样脸上留恋:“颖儿,不知什么缘故,有人坏你名声。”

魏思颖笑容还在,眼神却有些疑惑,一点点理解话中意思后,笑容慢慢凝滞。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好像蝴蝶慌乱中扇了几下翅膀,不过很快安静下来。

魏思颖漾起一点笑容,神态轻松安慰尚在孕中的母亲:“名声这种事,虽说在人口中,可浊者自浊清者自清,女儿行的正坐得端不害怕。”

可舌头底下压死人,褚青娘温和的替长女,将腮边垂下的发丝掠到耳后:“这件事,娘必然为你正名,只消请逢春堂少东家,京城各药行掌柜、东家齐聚一堂,共同声明即可。”

“只是……”

褚青娘话没说完,魏思颖却已明白前因后果:“原来是说我和逢春堂少东家,这事儿倒也简单。”

按住褚青娘的手,不让娘再费心,魏思颖笑道:“母亲的担忧女儿明白,文安侯府要是因为这事,觉得女儿有瑕,不嫁他家便是。”

说完魏思颖褪去小女儿娇美甜态,冷漠到:“求全责备便是见识不足,百年侯府沽名钓誉不过尔尔。”

这话没错,可褚青娘心里还是担忧,孩子总把事情想得简单,文安侯府虽然在京中不是多么重要,可它名声确实最好,若果被他们退了……

“夫人”春桐打帘子进来,“诚意侯府世子夫人来了。”

邓文兰?这个时候来,是送定心丸,还是……母女两互看一眼,都在眼中看出疑惑。

不过客人上门容不得耽误,褚青娘拍拍女儿手让她回避,自己整整衣裳笑吟吟迎出去,直迎到映霞苑门外。

邓文兰笑着让丫鬟送上补品:“听说您有身孕,一直说过来看看,可恨家里事忙,竟耽误到今日。”

褚青娘笑着道谢,将人让进正院:“不过将将三个多月,倒让夫人挂心实在有劳。”

两个人到了正屋,也没有分宾主,为着亲切围着圆桌坐了。

丫鬟们络绎摆上茶果,等果茶摆定,不着边际说笑几句,褚青娘见邓文兰眼神几次闪烁,心里就有些冷,笑着递上话头。

“说起来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我这年纪都快做外婆了,他却偏偏来凑热闹。”

邓文兰听得心里发慌,勉强笑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夫人和魏大人生分多年,如今夫妻恩爱,咱们不知多羡慕呢。”

并不接外婆的话头,也就是不接魏思颖和她侄儿邓方良好事将近的话头。褚青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笑容看似没有变化,却偏偏让人觉出客气疏离。

“老夫老妻说什么恩爱,不过命里该有罢了。”

邓文兰嘴里支支吾吾应着,心里叫苦不迭,都是她哥哥没胸襟没眼力,听风就是雨,立逼她来魏家说清楚。要她说,魏家这门亲好得很,漏了那么点风声,京里不知多少夫人明里暗里羡慕她。

如今却这样。

褚青娘度颜查色,看出不是邓文兰本意,笑容又亲近起来,替她安心:“京里也不知哪里刮的风,说我家思颖要定你家方良,方良那孩子我看着好,可跟我家思颖那跳脱性子不和。”

“谁说不是呢。”邓文兰干笑,心里直可惜,这门有权有钱的亲事,算是告吹了。

褚青娘不想邓文兰一直尴尬,笑着转移话题:“前些日子听你说,安北侯夫人得了一套头面,在你眼前炫耀,可巧你今儿过来,跟你透个内部消息让你也显摆一回。”

哎呦!邓文兰欢喜起来,三子珍东家的内部消息,花多少钱也来不了的巧宗。

“快说、快说。”耳朵快伸到褚青娘怀里。

褚青娘笑:“八月初一到初五,玲珑坊新品七折回馈中秋,你一早去,有几款华丽异常,什么大场面都镇得住。”

邓文兰拍手笑道:“七折,褚东家可别后悔,我领几个亲近姊妹去,非给你买赔了不可。”

“欢迎之至。”褚青娘笑。

邓文兰烦恼来高兴去,去的时候和青娘手挽手,一直到伯府门外,才笑着拉手屈膝告辞。

坐上马车邓文兰笑容残余,却慢慢涌出几分惋惜。多聪明大气的女子,原本几乎会成冤的关系,愣是让她们更见亲密。

邓文兰再次扼腕,只是这次不是可惜自己儿子只有十三,而是魏思颖和自己侄子传出定亲风声。否则就冲褚青娘,她也要不顾世人眼光,替儿子定下魏思颖。有这样的母亲,女孩儿能差到哪儿去。

转念又想到玲珑坊七折,邓文兰心里明白,是怕恶名影响生意吧,不过倒真让她遇到便宜。

文安侯府简贫,当年她的嫁妆,不过是聘礼和娘家七拼八凑起来的。这些年她仔细经营,虽然丰厚许多,但比别人还是差一层。这次就借着玲珑坊七折,好好充盈一下!

还有,青娘宽怀的情义应当报答,必要叫上几个有钱姐妹去捧场。邓文兰心里七七八八想着叫谁,又想到魏思颖婚事。

文安侯府虽然穷,却是京城各勋贵中,名声最清贵的。魏思颖恶名之际退了和文安侯府婚事,简直是一盆泔水在女孩儿身上!

邓文兰又暗恨自家兄长没眼光、没胸襟,这么好的亲事错过去。不行,她得暗中帮一把!七折是吧,邓文兰暗自咬牙,她定然要叫上所有好友,让玲珑坊生意爆火。

煞一煞恶名之风,替青娘出气。

褚青娘回到屋里,看到女儿浅笑吟吟对自己俏皮:“幸亏没定,不然嫁过去,不知受多少磋磨。”

褚青娘没说话,温暖的手拉住女儿,温和的眼光在孩子脸上仔细巡梭。

“真的”魏思颖坦坦荡荡,笑弯桃花眼。

可细心的青娘,还是在孩子眼角,发现一点艳艳红色。褚青娘温柔叹息:“傻孩子,在娘这里还不敢放开性子吗?”

一句话让魏思颖笑容慢慢挂不住,泪珠儿慢慢涌满眼眶,一滴滴落下来,扑到青娘怀里。

魏思颖哭的不能自已:“到底是谁要坏我名声?”

褚青娘抬手拍哄孩子,声音平静:“谁都有可能,你父亲朝堂政敌,我的商场对手,或者喜欢邓方良的姑娘,或者嫉妒你的女孩儿,甚至这伯府的人。”

魏思颖呜呜哭的不能自已,倒不是舍不得邓方良,不过隔着人见过几次,有什么感情。只是邓方良这边退了,将来就算名声洗白,京城好点的勋贵人家,议亲时难免心里多一道,次些上杆子的她看不上!

褚青娘心里也难决,这名声就算洗白,她女儿议亲也会因为文安侯府为难。难不成嫁去官家,甚或寒门英才?那她女儿岂不是将恶名坐实了?

不,她的女儿生而骄傲,本来就该如凤凰翱翔於天,而不是在草芥间受尽委屈。

褚青娘抚着女儿丝一样光滑的黑发,说:“母亲助你做王妃好不好?”

“王妃?”魏思颖从褚青娘怀里抬头,眼角睫毛犹挂着泪珠。

“嗯”褚青娘抬手替魏思颖擦掉泪水,神情温和道,“王妃。”

魏文昭下朝,从魏奇处听到消息,虽然面色无异,心里却生出勃然大怒:谁敢害我女儿,定要你后悔莫及。

然后立刻担心褚青娘,担心青娘怀有身孕,气急伤身甚至落胎。

可越是这种时刻越要稳健,魏文昭甚至笑着和几个同僚闲话几句,才和往日一样转身上轿。

哪怕恨不能飞身上马,也按捺性子坐在轿里。魏文昭坐在轿里,心里水煎一样,担心青娘惊了胎,恨不能轿夫肋下生翼飞回伯府。

可他很快反应过来,褚青娘不知经过多少风雨,这件事自然稳得住。

暗笑自己关心则乱,魏文昭半阖双眸,思索如何拿住散播谣言者。这事要快不能拖,府里护卫家将不能用,周志通是京城兆尹,手下自然有人通三教九流牛鬼蛇神。

魏文昭正在思索,思绪却不由又转到褚青娘身上,也不知道惊到胎没有,也不知道着急没有。

心火一阵阵上升,又一次次理智压下去,魏文昭坐在轿里一时平静,一时煎水似的翻滚。

担忧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