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昭听得笑脸一滞,脸上神色就有些莫测,也或者是他一时不知该怎么面对。
魏奇看气氛不好,连忙出来打圆场:“都傻站着干什么,快打水伺候老爷洗漱用饭。”
话音落下来,也就是落下来而已,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谭芸芬恍若未闻,静静侍立在褚青娘身后;珍儿垂着手眼向下,杵得跟木头桩子似的。
寂静中还是褚青娘缓缓开口:“魏大人,这里不留客。”
客么?魏文昭品着这两个字。
魏奇听得心里着急,姨娘,哦,不,是夫人,可老爷不让先说,只能再称呼一声姨娘。姨娘心也太硬了,知道老爷今天上朝有多累吗?
下朝后,换下的中衣,整个后背湿透了,几乎能扭出水来。真以为老爷几句话,就能将尚书之位收入囊中?朝堂瞬息万变,比战场还要惊心动魄,姨娘怎么就不能体会老爷辛苦!
魏奇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魏文昭伸手拦住,魏文昭缓缓站起来:“我知道你怨我,我不打扰你,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魏文昭领着魏奇离开,主仆两人走在花园的小径上,夜色已经笼罩下来。魏奇一下一下觑着魏文昭面色,可引路灯笼只照亮眼前巴掌一块地,照不到魏文昭神色,看不出脸上悲喜。
魏文昭虽没有回头,却感受到魏奇的担忧,浅笑道:“别担心,青娘只是心有怨气,等解开怨气就好了。”
魏奇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真的只是怨气吗?他早劝过老爷,不要招惹人家,人家早对老爷没感情了。
魏文昭声音带着浅浅笑意:“烧了,就是有怨气。”有怨就说明有爱,想通这一点,魏文昭心情莫名好起来,“去厨房吩咐,送晚饭到书房。”
“是”魏奇抬脚要走,又听魏文昭多嘱咐两句:“就按青娘那边一样来一份。”
魏奇心里一滞,他最怕老爷再次动心,可……
“奴才知道了。”可,这些事他阻碍不了。
夜深人静,魏文昭一个人躺在床帐里,凡事谋定而后动,想要青娘回心转意也一样。
他和青娘之间最大的问题,青娘不愿做妾,不愿做外室,现在这个问题解决了。
还有,心里微微一颤,倏忽间魏文昭顺着胳膊感觉到右手,手掌到手心微微发麻。
当年他还了青娘一巴掌,挺重的,他没想到会那么重,到现在还记得打完后手掌发麻。
右手微微曲拢,好像把什么虚虚拢在手心。当年还那一巴掌,是有原因的,不光是为他男人面子,包括不许青娘带走一文钱财,都是有原因的。
他知道青娘作为家中独女,被岳父男儿一样教养,金枝一样娇贵,养成很能干又有主见的性子。因此在青娘不愿意退让时,为了折服她傲骨,他才还她一巴掌,想让她知道自己没有那么金贵。
同样的道理,不给她一文钱,就是想让她知难而退离不开他,更何况他们还有两个孩子。
只是谁知道青娘一去就是六年,抛下孩子和他。心里漫过阵阵酸涩,魏文昭强迫自己从往昔走出来。
现在他要做的,是解除青娘对他的怨气,然后夫妻和睦。
想到夫妻和睦,魏文昭眼里染上浅浅笑意,后天吧,等后天圣旨下来,先给青娘惊喜——不再是妾;再解说当年自己心境,一切都会好的。
想到要剖析自己当年那点小心思,魏文昭少有的有些不好意思,虽然对女子用心计不大好,但现在挽回夫妻情分比较重要。
第二天,魏文昭先去华年小筑看女儿,魏思年身上浆包已经坐痂,只等痂落就好了。
安慰女儿几句,魏文昭才转身去映霞苑,去映霞苑路上,看见个意想不到的人。
庆郡王身边大太监,张喜来从东院出去。
魏文昭笑了,曲指敲一下自己额头,现在的青娘不是当年,她肯定早就知道朝会结果,知道自己为她请封诰命的事。
拿的可真稳,昨晚竟然半分神色不露。和当年活泼的性子完全不一样了,不过魏文昭还是喜欢的。
知道要封夫人,还要赶自己走,女人呐……魏文昭无奈笑着摇头。
不过既然青娘喜欢和自己耍花腔,魏文昭想了想心里也有了主意,本官就陪你过一套如何?
看你这映霞苑留不留本官……这个客。
魏文昭收起脸上跃跃欲试,想要一较高低,又笃定能赢的笑容,负手迈进映霞苑。
映霞苑看见魏文招进来,从厨娘到丫鬟,一个个都是防备神色。
褚青娘坐在圆桌边,淡声:“魏大人过来有什么事儿?”
魏大人?听青娘这么叫,还蛮有意趣,魏文昭施施然坐下,笑道:“昨天云儿说他要考武举,你觉得怎么样?”
原来是商量儿子的事儿,青娘改了神色,手肘放在桌上仔细想了想:“考不考武举不好说,但是云儿确实在武学上有天赋。”
竟真有天赋?魏文昭沉吟,手指无意识在桌上摩挲。褚青娘看见了,抬下巴示意谭芸芬上茶,摸着茶盏沿儿思索,是魏文昭小习惯。
手边触碰到温热茶盏,魏文昭愣了一下神,抬眼看褚青娘,眼里自然而然含着笑意,那是相伴多年养成的默契。
褚青娘目光变得清冷疏离,魏文昭想起来,他们夫妻还在耍花腔较量呢。
垂眼看一下手里茶盏,耍花腔嘛,再抬眼魏文昭恢复从容:“大虞封爵,除我外,都是以军功进封。”
魏文昭食指敲了敲茶盖‘叮叮’两声脆响,神色多了两分思索:“实际上,如果云儿真有这方面的天赋,倒是天助魏家。”
虽然京中勋贵子弟,大都丢了勤武之意,但如果魏思云能凭一杆枪,闯入勋贵眼中,多少就有些一体的意思。
思量不过一瞬,魏文昭接着说:“因为伯爵府,本来就有去兵营的名额。”
青娘听得眼睛发亮,魏文昭微微一笑,索性给她开始讲:“伯爵按例有一个四品将军,可云儿如果真有天赋,直接领衔进兵营,不如走武举正统进身。”
褚青娘明白了魏文昭言下之意,如果因袭进军营难免烙印,二世祖纨绔什么的,可如果思云能凭一己之力,正统进身再领四品将军,那么必然让人另眼相看。
而且永嘉伯府这块招牌更稳。
这件事其实是极好的,既可以让思云做喜欢的事,也可以让永嘉伯府稳固,将来好成为女儿仪仗。
魏文昭看着青娘敛目思索的样子,只觉得新奇可爱,以前青娘最喜欢一边梳发,一边思索。
一别多年,原来有些小习惯变了。
看青娘思索的差不多,魏文昭又跟着开口:“如果云儿要走武举,很多事必须改变,你给他找的武学师傅怎么样?”
褚青娘收回思绪,答道:“原是一个走镖师傅,腿上受点伤,在青淮一带还算有点名气。”
“不行,武举比试必须正统,弓、马、刀、枪,都有指定路数,”魏文昭想了一息,吩咐魏奇“让蓝将军过来。”
蓝将军蓝世玉,是伯爵府护卫首领。
“是”魏奇领命出去。
魏文昭又对褚青娘说:“还要请那个武学师傅过来,云儿进度如何,还有到底能不能走武举,都要仔细商议。”
褚青娘听了吩咐珍儿:“你去吩咐马朝,立刻去商行把师傅请过来。”
“是”珍儿屈膝领命。
待珍儿’哗啦‘掀竹帘出去,屋里又出奇陷入安静。屋外的阳光一片片照进来,在地上桌上打下一块块光影。
竹皮黄的木色家具,隔断、桌椅一样一样静静矗立。
魏文昭轻轻笑了笑:“褚老板,这会儿时间,能留本官坐一坐?”
来回不过小半时辰,确实不好赶人,褚青娘起身:“大人随意。”
说完转身去里间,拿起给女儿做的衣裙一针一线缝制。
魏奇从怀里掏出吏部旧日卷宗,双手奉给魏文昭,魏文昭接了跟着进去,往罗汉榻上一靠,一壶新茶一卷书慢慢翻看。
“中午加一份槐叶冷淘,许久没吃了。”懒洋洋声音,伴着翻书声。
褚青娘停下针线抬眼,眉目清冷打量魏文昭,魏文昭恍若未觉慢慢看手上书册。
中午要先跟武学师傅、蓝将军,商讨魏思云武学一事,吃完饭需要看儿子亲自演练。这事关乎思云将来要走的路,必须慎而又慎,确实不好在这节骨眼和魏文昭计较。
抬眼吩咐旁边谭芸芬:“吩咐厨房,今天中午加一份槐叶冷淘。”褚青娘说完,继续低头一针一线,给女儿缝制裙子。
谭芸芬看看魏文昭,魏文昭在窗下怡然自得。真不要脸,谭芸芬抿嘴,低头对褚青娘屈膝领命:“是”。
悠悠日光,魏文昭端起茶水抿一口,放下看一眼褚青娘,低头做针线的青娘,脖颈弯出一个美丽弧度。
魏文昭嘴角勾起,重新把目光放回书册。
不知过了多久,褚青娘停下手中针线抬眼,神色复杂看向魏文昭,他已经把所有神思放在书册上。
哎……一声叹息并未出口,却已消散在心中,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你我再无可能?
华年小筑,魏思年静静躺在床上,偏头看地上日光影子。那影子从纱窗进来,雾蒙蒙的,偏又被梳妆台前的高背椅,隔成宽窄不一的光影。
看久了,看不到日光移动,却会眼睛酸涩,但要是留心就会发现,影子和砖缝的距离不一样了。
许是当自己睡着了吧,屋后又传来嬷嬷们窃窃私语:
“哎……夫人也真是狠心,二小姐都没了,也不说回来看一眼。”
细细碎碎的声音,很像老鼠淅淅索索动的感觉,说清晰又说不上在哪儿。
“也不能怪夫人,毕竟小少爷更金贵。”
是啊,魏思瑞更金贵,比她们姐妹俩加一起都金贵,魏思年已经知道了。
“再金贵也不是这样的,前几日小姐多思念夫人。”另一个嬷嬷压低嗓音抱不平。
是的,前些日子,她忽然很想念母亲,毕竟双生的姐姐没了,她自己也差点死了。她撒娇求嬷嬷们写信,让母亲回来看一眼,隔着窗户看一眼就行。可是母亲没回来,只让她好好养病,别留下疤,将来不好嫁人云云。
魏思年知道自己已经留下疤了,在她生死之际,手腕有,额上有,上唇尤其多,有五六个。
可是比起死去的姐姐,这又算得了什么。
魏思年终于放弃地上椅子缝里的光影,改看帐子顶,她又想起那缕幽幽香味。
好像是什么木草香味,似乎很普通,仔细闻却很好闻,香香的像梨花又像香木。
她知道是她救了她,是她照顾了她三天,那三天她其实有清醒的时候,可她不好意思睁眼叫一声‘姨娘’,说一声‘谢谢’
那是大姐的母亲,是原来的夫人。
闭上眼,鼻端似乎又闻到那缕香味,魏思年眼角流下一行泪,谢谢,
对不起,
对不起,我娘抢了你的正室之位。说不出口,只能放在心里,一点点让愧疚腐蚀自己。
映霞苑,蓝世玉仔细看魏思云演完一路枪法,又捏了捏他浑身骨骼,对魏文昭抱拳:“天才不敢说,但大公子确实适合练武,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魏思云惊喜炸了:“爹,听到了吧!我以后在也不用去学堂了!”
魏文昭心里高兴,但还是板着脸斥责儿子:“昨天怎么教你的,胜不骄败不馁。”
“哦”魏思云立马挺胸站好。
到底是件喜事,魏文昭和缓脸色:“知道后边是什么吗?”
后边还有?魏思云明亮的桃花眼,一闪一闪看着自己父亲,魏文昭笑着训斥:“问你娘去。”
魏思云立刻蹦起来,缠着褚青娘笑闹:“是什么,是什么?”
褚青娘笑着抹掉儿子额头汗珠,满眼骄傲慈爱:“心有惊雷,而面如潮平者,可拜上将。”
“哇!我可以做大将军。”
魏文昭眼中含笑,看着儿子围着妻子笑闹,明天,明天圣旨就来了,明天我们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