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 39 章

橘黄的油灯下,瘦猴儿一样的丁三儿,连说带比划,说的口沫横飞,说的魏奇掉了手上毛巾,说的魏奇勾上鞋,风一样裹出屋子,去找魏文昭。

魏文昭也早半个更次醒来,闭着眼演练今日朝堂会出现的画面。各种信息在他脑中交汇,各方势力在他脑中布出密密麻麻的蛛网。

再睁眼锋芒内敛,黑沉沉眼睛只能看见平静,不起一丝波澜。

“老爷,老爷!”魏奇匆匆忙忙进来,魏文昭平静清冷的望过去:“怎么?”

许是会传染吧,又或者魏文昭强大到足够让人信托,魏奇砰砰跳的心安静下来,拱手低头:“老爷让奴才打听褚姨娘,有眉目了。”

魏文昭淡淡打量着魏奇,眼里带着几分审视,能让魏奇不顾一切冲进来,看来事情超乎寻常。

“说吧”魏文昭转身坐下,替自己倒一盏刚泡好的浓茶。

五更还早,夜如泼墨一样黑,屋里烛火跳了跳,一个烛花闪红明亮,却很快黯淡下去,顺着烛心慢慢垂进烛油。

魏文昭嘴角慢慢勾起:“你是说青娘就是三子珍商行东家?”

“是”魏奇垂手应声。

“你说她要开通皇商?”

“是,前日才从庆王府回来,”魏奇特意加重语气补充到“在庆王府盘桓半日有余。”

也就是说,皇商一事已经有了眉目。

怎么能这么能干!畅意如流慢慢从心肺升上来,魏文昭嘴角笑容越来越大,终于忍不住满腔畅快:

“天助我也!”

原本只有八成把握,如今却是十成把握,看谁还能阻碍他尚书之位!

心中少有地回荡起激昂之气,魏文昭起身,畅快道:“更衣。”

魏奇不明白魏文昭喜从何来,但他知道自家老爷心智无双,因此不再说什么只是低头伺候。

圆领紫袍、革玉带、长翅乌纱官威显。

魏文昭收拾停当走出西厢,天还是没有一点转亮的意思,漆黑的夜幕下,他驻足转眼望向东院。

一重重屋宇、树木、墙垣、阻碍视线,可魏文昭眼里依然踌躇满志:我的青娘,我果然从不曾喜欢错过人。

两人小轿在夜色里寂静行走,魏文昭双手揣着笏板,大拇指微微在笏板摩挲,放空心思闭目养神。这一刻他的心境清如菩提。

轿落,奉天门外已经站着好些官员,几个人过来迎接,魏文昭笑着应了,站在一起不过说些字画,或者京城闲趣,轻声笑谈倒也雅致。

“魏大人好有逸兴,看样子胸有成竹啊。”

声音横插进来,魏文昭拿眼去看,笑道:“原来是张御史,张御史说笑了,胸有成竹才能画竹,否则画什么竹子,不如回家种竹子。”

“哼~”原本还想再刺几句,想到待会儿大事,张御史愤愤甩袖子走了。

魏文昭附近官员,瞟一眼张御史去的方向,也不见愤色继续低声闲话。

寅卯相交,净鞭声脆,文武百官整肃衣冠按序上朝。

先是各地洪涝地动之类,都不大,然后就到了百官瞩目的吏部尚书人选。天佑帝五十余岁,身体硬朗虽然两鬓染霜,但面色红润双目依然有神。

龙目向下扫一圈,臣班里,庆郡王把自己笏板向外斜了斜,扫了一眼。想想还是别再朝上说了,今天这个吏部尚书还不知怎么厮杀呢,不如下朝去皇上那儿提一嘴。

开通皇商在百姓是大事儿,放朝上真不是事儿,他给皇上提一嘴说道说道,这事儿也就成了。

中书省左仆射,抱着笏板出列:“微臣提议户部侍郎魏文昭,魏大人自任户部侍郎以来,兢兢业业户部税收、人口大幅提升……”

“微臣反对!”这边话还没说完,御史台就有人出列,恰好就是那位张御史,抱着笏板慨然而出,侃侃而谈,

“夫天子选百官,查德为先;魏大人停妻再娶攀附权贵,私德有亏;微臣窃以为其德不配位,不堪重任。”

天佑帝看向魏文昭:“魏爱卿,有何话说?”

魏文昭抱着笏板出列:“微臣认停妻再娶,不认攀附权贵。”

“呵”有人嘲笑“魏大人这话可真有意思,你停妻再娶,难道不是为了攀附权贵。”

魏文昭神色清冷平和,半分不为所动:“当然不是为了攀附权贵,只是为了更快走到万岁驾前,早日为陛下效力,为万民谋福”

这话说得可真漂亮,却不过是偷换概念,难道别的官吏不能为陛下效力?

正有人抱笏板准备出列启奏,魏文昭却忽然撩袍跪下,双目垂泪,仿佛受了多少痛苦压抑:

“微臣和臣妻第一次相见,不过十四正是年少慕艾时,桃花树下她俏然一笑,微臣一颗心便给了她。十年青梅,六年夫妻,生育一双儿女,夫妻鹣鲽情深。

魏文昭留着自己都不知道真假的眼泪,回顾往昔。

“微臣年纪一日大似一日,十七岁知道,男儿当以家族为己任;成人后,读书明理,一路看大虞繁华盛景,百姓安居乐业;微臣心中更生出男儿豪迈之气。”

魏文昭跪直身体,满目赤诚:“身为男子应当以天下为己任,为陛下竭尽心力,为天下鞠躬尽瘁。可是朝中官吏众多,陛下怎么会注意一个新科探花。

泪痕渐渐干凝,魏文昭在大虞朝会上剖析自己当年心境。

“吕家相中微臣,微臣欣喜若狂,回家告诉青娘,我有快速接近陛下的办法了,只要青娘让出妻正妻之位就好。”

魏文昭想起青娘在怀安说的话“我相公金殿点探花,我喜不自胜赶车去镇上置办酒菜,满面春风回来。”

他当时听到消息,何尝不是喜不自胜赶回去写休书,满面春风等青娘回去,告诉她一条通天梯摆在面前。只是还没等他讲明白厉害关系,就被再三确认要休妻的青娘,扇了一巴掌。

朝中绝大多数人觉得,平日看魏大人沉稳干练,处理事情也是如理丝绦,原来男女之事上却是个傻子。这搁谁谁愿意啊?好好正妻不当,却做个没名没分的外室。

也有赞同魏文昭的,这才是男子处事,有大小轻重之分。

只有天佑帝知道的更多,魏文昭任钦差时,三五日就有私信回来,说些风土人情趣闻轶事。即是给他解闷,也是让他从另一个侧面了解民生。

有一日来信颇有兴味说,他被街头认父,只因为那稚子认父标准是:他爹很漂亮,比许多人漂亮;他爹很聪明,比许多人聪明。

他当时还拿这件事和贵妃说笑,论聪明漂亮这两条魏卿正合适,那孩子倒是个有眼光的。

谁知过几日,魏文昭来信哭诉,那是他遗失在外的亲子,信纸泪痕犹在。人人都说他偏爱魏文昭,可魏文昭身为男子,为了家族门楣,为了朝堂,为了天下的责任,失去了多少,爱妻不能理解,稚子不能相认。

魏文昭似乎没注意别人怎么想,自顾自苦笑道:“可惜臣妻不能理解,和离后一去不复返。”

魏文昭落泪道:“臣妻瞒着身孕流落在外,寒冬腊月临盆却被客栈驱逐,若不是路遇好心人,微臣恐怕今生见再不到他们母子。”

“怀安再遇,微臣简直喜极欲狂,可惜青娘不肯原谅微臣。”魏文昭苦笑,苦笑中带泪“微臣这一生亏心的事,大约都在青娘身上,为官那么多年,第一次以官身,以儿女强逼她为妾。”

魏文昭的表情,这下是真苦了,苦的仿佛泡在黄连缸里。

“微臣想夫妻情分在,她慢慢总能理解微臣。可惜四年时间,她从不正眼看微臣,就算微臣把家里最好的院子给她住,就算孩子都交给她,也不能换回一个笑脸。”

魏文昭跪直身体,苦涩中含着骄傲,一一看过文武百官:“张御史说我攀附权贵,本官用的着吗?你知道我的青娘,本官发妻有多优秀吗?”

朝臣面面相觑,一个下堂妻能有多厉害,唯有庆郡王心里一咯噔:不会那么巧吧,青娘、青娘,褚青娘,那样清雅宜人的女子……

就听魏文昭朗朗道:“三子珍商行,四年时间从无到有誉满京城……”

这下朝臣惊了,忍不住窃窃私语,三子珍啊,两年时间异军突起,家里有女人的谁不知道!

甚至他们身上多少衣裳,就是三子珍丝绸所制!有官员动动脚趾,他今天袜子布料就来自三子珍,这感觉……

人家老婆还是人家老婆。

庆郡王这边还在可惜褚青娘,魏文昭却再次对上他:“王爷见过臣妻了吧?”

什么?朝臣们今天真是一惊连着一惊,后宅妇人见庆郡王作什么?

魏文昭却不理会众人,对着天佑帝磕了一个头,直起身:“微臣妻子到现在还不肯原谅微臣,想要开通皇商……”

朝臣内心炸了,皇商……多少男人都做不到的事,一个下堂弃妇,一个后宅妾室,这,这……

魏文昭苦笑:“想要开通皇商都不肯对微臣讲,自己去求庆王爷,微臣侍奉陛下多年,从不官官相连,今日,微臣斗胆在朝堂之上相连一次!”

魏文昭再次转向庆郡王:“臣妻在怀安,从挎蓝叫卖卤花生,到坐拥客栈摊点,凭的是勤劳、信誉、真诚。”

“三子珍异军突起,凭的是细心眼光,还有一如既往的诚信。臣可以担保,三子珍货物精致价格公允,请王爷恩准臣妻为皇商一员。”

庆王爷暗自磨牙,这叫自己允不允?

“朕允了。”天佑帝淡淡开口,如果皇商能让这对夫妻破镜重圆,他就做这个好人。

魏文昭惊喜一瞬,对着天佑帝磕了一个头,道:“谢陛下,微臣替臣妻多谢万岁恩典。”

谢完皇恩,魏文昭傲然对上张御史:“本官发妻身家巨万,本官若要荣华何必休妻?因此停妻再娶本官认,攀附权贵为荣华,本官不认。”

另两派面面相觑,没想到魏文昭最大把柄反成助力。为什么说是助力?

魏文昭给天佑帝磕了一头:“微臣把忠心给了陛下,给了朝廷,给了天下万民,却唯独辜负了青娘。”

“微臣左右思量过,按照正常进官,微臣现在最好也就是个知府,只能造福一地百性,怎么比微臣这些年所做所为,只为架田一事,微臣就不悔当年所选!”

是的,再来一次,魏文昭依旧会休掉褚青娘。

“只是如果能重来一次,微臣一定将青娘困在院中,绝不让她怀着身孕,被人驱赶颠簸流离。”这是魏文昭最后悔的地方。

调匀心中所有情绪,魏文昭缓缓取下官帽,放在一边:“张御史说微臣停妻再娶私德有亏,微臣不敢不认。”

“微臣愿意引咎辞职,只是生平留下三恨。”

“一恨年纪尚在,不能为朝廷出力。”

“二恨年纪尚在,不能为万民谋福。”

“三恨年纪尚在,不能随陛下开千古盛世!”

满朝武文竟然被魏文昭悲壮所感,刚升到京兆尹的周志通,第一个出列启奏:

“大行不顾细谨,再怎样也是魏大人私事,更何况这私事是为了家国天下!”

“正是,只架田一事,魏大人就功在千秋!”

“为了大义,牺牲情爱,魏大人哪里私德有亏?”

“忍别离,成大义……”

这便是魏文昭,早就准备好的应对之策:牺牲情爱成大义。

朝臣纷纷力挺,失败那两派眼看无力翻盘,反应也是快,立刻开撕吕家,想要断了魏文昭左膀右臂。

直指吕家仗势欺人,魏文昭回护:“吕侍郎为官数十载,清正廉洁从无过错,不过父母心肠问了一句,是我愿意的,何来仗势一说。”

眼看朝堂再次吵闹起来,天佑帝拍案发怒:“每天就关心别人后宅之事,朕且问你们,你们后宅妻妾有多少?”

……呃,斗鸡一样的大臣,你看我我看你,萎了。就是那个慨然的张御史,也把自己偷偷藏到最深处,毕竟他院里还有两个姨娘呢。

众大臣萎了,皇帝却是越说越怒:“你们说他攀附权贵,可他攀附权贵后做了什么,全部利国利民。你们呢,身居高位,后宅只得一妻的有几个!”

“朕安排给他的差事,那样不是恪尽职守尽善尽美。他一个正二品伯爵,正三品兰台大夫、户部侍郎,后院却清清静静只有二妻,你们呢!”

“是,他是筹谋布局,一心想要高位,可他想做的不过是身居高位为国为民。你们呢?办事推诿扯皮,后宅繁花似锦!”

帝王之怒,犹如雷霆,群臣莫敢犯颜纷纷跪地请罪。

“陛下,”魏文昭伏地痛哭,“微臣九死无悔。”

清晨阳光正好,青娘带着谭芸芬在花园消食,忽然斜刺刺里冲出个裋褐男子:“褚姨娘,还记得我不?”

褚青娘拦住想要上前的谭芸芬,笑道:“唐大夫。”

唐百病舒一口气,认识就好说话,‘嘿嘿’一转眼变成谄媚模样,搓搓手,无端带几分猥琐气质:

“褚姨娘那儿的退烧油,能不能给一点,只要……”

唐百病还没许好处,褚青娘就笑着吩咐:“阿谭,西域退烧油给唐大夫分一小半。”

那么珍贵的药油,谭芸芬瞄一眼褚青娘,屈膝应是。

唐百病几乎喜疯了:“还是褚姨娘手面大,你家老爷闻一闻都不肯。”

褚青娘但笑不语。

唐百病一拍大腿,惊道:“你不会给假的吧!”

“真或者假,能瞒过唐大夫?”

“那倒是”唐百病又自傲起来,摸着胡子得意,没发现褚青娘对着他菜农打扮微微笑。

不一会儿,谭芸芬用小瓷瓶装着退烧油过来,唐百病不给反应一把抢过去,先揭开塞子闻了一下,嘴里喃喃:“薄荷……”

再闻却分辨不出来,怕走味连忙盖住,完全忘了主人家,匆匆忙忙回去研究。

谭芸芬对着唐百病撇嘴:“什么人啊,真不知奶奶看中他什么。”

看中他痴性,看中他医术,不过褚青娘没解释,只是望着唐百病背影笑微微。

宁从直中取,不从曲中求,我等你来求我去西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