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思颖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不时焦急的向门外张望,她知道母亲又去找父亲了,为着她的事儿。
雨过天青色的丝帕,在手指上一圈一圈无意识绞紧,天青色丝帕绷的泛白,一截指尖却一点点泛紫。
如意看的心疼,刚要提醒小姐,就看见魏思颖定住了,一双眼紧紧盯着院门,连呼吸也不忘了,企盼、害怕、紧张定格在脸上。
如意顺着魏思颖目光看过去,看见褚青娘站在门口,看见她笑容温和却有大海般深远,看见她……点头。
点头!
“……”魏思颖愣了下,欢呼一声扔掉帕子,飞过去扑到母亲怀里:“娘~”
丝帕在天空舒展,丝滑漂亮的帕子飘呀飘,天青色底子上凤凰于飞。
“你太厉害了~”魏思颖开心的眼角沁出泪花儿。
“太厉害了~”魏思颖抱着娘,两只脚兴奋的碎碎跺,跺的青娘摇摇晃晃。
青娘笑:“去玩吧,去河海江湖看一看,停一停。”
魏思云知道了也想去,可惜他才八岁还得好好读书,只能缠着青娘许下很多好吃的,嘟嘟囔囔拿食物慰藉自己空虚的心灵。
童儿倒无所谓,他只想跟着娘,而且先生讲学很有趣,比阿凤婶婶逛街有趣。
魏思颖要去怀安,青娘就不会再瞒着她自家生意,看见母亲制作的十余本丝绸册子,每本都有将近两寸,魏思颖深深的震撼了。
她把自己去年冬春的衣裙全翻出来,给褚青娘看,把自己知道的都讲给母亲听。
母女俩事事商量,谭芸芬看的心里高兴:“颖姐儿真有心,可是看去年的有什么用。”
‘颖姐儿’是魏思颖让叫的,这是对母亲左膀右臂的尊敬。
“谭姨这就不懂了”魏思颖从衣料抬头,扬起下巴骄傲道“去年流行今年就不会流行了,尤其去年越热的今年越冷,所以织造时得避开那些花色。”
褚青娘意外的看了女儿一眼,笑道:“没想到颖儿倒有一颗经商头脑。”
“这就算就经商头脑了,这不是明摆的道理吗?”魏思颖有些懵,然后立即反应过来是自己聪明,缠着褚青娘撒娇“姨娘快夸我,夸我,我喜欢听夸奖。”
褚青娘被女儿摇的晃来晃去,笑着想了想:“好,听着啊。”
魏思颖不晃了,放下胳膊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瞅着母亲,像是等肉骨头的小奶狗。
青娘忍住肚里好笑和捉狭,抬手顺了顺女儿略略凌乱的腮发,看着女儿明亮的眼睛,因为兴奋红扑扑的脸蛋。
手抚上颖儿眼边,温和的声音缓缓响起:“我家颖儿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笑的时候像是星星在里边闪烁。”
魏思颖笑眯眼。
“我家颖儿有一颗长姐的心,对着弟弟们再凶,心里也都是关爱纵容的。”
魏思颖像是泡到了蜜罐里,整个人都甜甜软软,靠进褚青娘怀里:“娘~”
青娘轻轻环着女儿:“我家颖儿聪明的,十八条街的女孩儿都比不上。”
这话好像有点不对味,魏思颖心里疑惑,刚要起身就听母亲继续温和平缓道:“聪明又漂亮,跟个小仙女儿似的。”
心里像是洒下一把糖霜,魏思颖又美滋滋靠在母亲怀里爱娇:“娘~”
“这么美丽有聪明的小姑娘,世上真有吗?让姨娘看看。”褚青娘把女儿从怀里捞出来,抬起女儿尖俏的下巴颌,“这世上真有这样美丽聪明的小姑娘吗?”
魏思颖对上母亲眼睛,仔细辩了辩,母亲这眼神……
褚青娘一幅‘假惺惺’十分夸张的表情:“世上真有这么聪明漂亮的小姑娘啊~”
魏思颖终于看清了,什么温柔慈爱,明明就是捉狭!一跺脚:“娘!”重新扎进青娘怀里,娇嗔,“讨厌!”
娇娇嗔嗔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就算看不到,也能想到小女儿嘴边宜嗔宜喜的表情。
……
八月底褚家第一批货到,褚青娘带着谭芸芬亲自到码头迎接。京城的码头远比怀安热闹,大小船只林立,高高的桅杆收起的风帆。船上岸下南北管事货物交接,脚夫们搬着、扛着货物上上下下。
褚家货物只有一仓,租的别家船队北上京城。谭芸芬在褚青娘身后踮脚张望:“程管事说是是安家船队,说是一艘三帆大船。”
“是,安家船队在运河走了十几年,这几年换了大公子主事,更加沉稳可靠。”青娘一边说,一边往北边江面看,将来生意做大,褚家也需自建船队。
江边一艘三帆船越行越近,船上一个大大的安字,谭芸芬兴奋:“来了,来了,奶奶你看,船上那个拼命挥手的,是不是程管事?”
离的还有些远,不过褚青娘也觉得像:“可能吧,看身形。”
帆船一点点入港,下帆、转向、抛锚、搭跳板,岸边人手忙乱,主仆两人往远处避避。
“芸芬!”一声遏制不住的惊喜,有男人等不及船靠岸,大跨步跳下船飞奔过来。
“峰……峰哥……”谭芸芬当即痴了,腿一软就要软倒在地,褚青娘来不及反应,就被风一样男子掠过!
“芸芬!”谭芸芬被飞奔来的男子抱了一个满怀,“芸芬!”
谭芸芬还是痴痴的,浑身软绵绵使不上力气,只是眼泪弥漫了视线,鼻头通红双唇颤抖着:“峰哥。”
褚青娘在旁边看着,看‘峰哥’双臂如铁,将谭芸芬紧紧收紧怀里。
这人大约就是妞儿爹吧,潞安原府二管事原峰吧。
“主子”程望焕下船,走到褚青娘面前行礼。
褚青娘回过神,对程望焕微微一笑:“辛苦了。”
程望焕也是激动揖手道:“恭喜主子,魏老爷荣升户部侍郎。”实权派,对他们褚家助益很大。
褚青娘微笑道:“信上说陆二管事也来了?”
程望焕看一眼还痴痴相拥的两个人,想了一下请褚青娘上船,边走边说:“那是遂意爹爹,和遂意母女一起发卖,只是中途被拆开了,好不容易自赎自身找到怀安。”
能自赎自身,还能找到怀安,也算有点本事,褚青娘点点头,就是不知道他接下来什么打算。
想来程望焕也不知道,因为他换了一个话题,略带激动道:“永嘉伯、再加上户部侍郎,这两样很打眼了,不如小的给蒋家去信,看他们有没有兴趣。”
这件事青娘反复想过,程望焕再提出来还是又想了一遍,最终摇头拒绝:“上杆不是买卖,再说咱们本钱不够,主动搭上有什么用。”
是的,如果主动搭上,他们虽然可以提供运输关卡通畅,但蒋家做那么大,自然也有自己门路,一换一,再想别的利益也是不能够,就算他爹在北境人脉极广,也只能先压一压。
程望焕还在想,褚青娘却反复想过:“不过先生在北境有极广的人脉,蒋家未必不动心。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赚钱,最快速度赚出更多本钱。”
“主子说的是。”
两人边说边聊走进货仓,陆二管事急忙迎上来揖手:“褚娘子,这次真得麻烦您了。”
青娘打眼一看,成捆的麻布包一摞摞直到仓顶,这么多?
陆管事看出褚青娘眼中疑惑,颇有些不好意思:“这是去年秋冬和今年春上积压的,老爷说反正是一趟货钱,就都拉来了。”
程望焕也有些为难:“我爹说怀安和京城偏好不同,这匹丝绸恐怕不太好处理。”
陆二管事满脸愁云:“这一来一回运费不少,如果不是怀安那边实在吃不下,也不会来这一趟。”
青娘看着货堆问:“多少匹?”
“两千五百六十八匹。”二管事急忙回答。
“样布给我看看。”
跟来的伙计连忙取出样册,青娘走到仓外一一翻看,二管事猫着腰眼含希翼的看着褚娘子。
合上样册,心里把这些日子跑的铺子划拉一边,褚青娘笑道:“这批货我底价要了。”
“什么!”二管事先是一惊,然后深揖到地,“多谢褚娘子。”底价要了,陆家就不用出佣金,刨去运费还有得赚!二管事怎么能不惊喜感激。
程望焕要着急,赚佣金多好,不用本钱稳赚不赔,要知道这批货没那么好处理。可看着家主笑微微的样子,程望焕把所有惊呼压到心里,等着家主安排。
褚青娘带着程望焕下船,条理清晰安排:“先去慕雅阁,请他们来提茶叶,然后定仓库丝绸上岸,再然后你去草纸街陈记绸缎庄……”
连说三个地方,青娘才停下:“他们都是谈好有预定的,拿了样布请他们看,可以就直接过来提。然后还有……”
又说了六七家铺子:“前三家喜欢低廉价位,后四家喜欢南边花色,你拿着样品着重跑一跑,再有问题回来找我。”
“是!”程望焕挺胸抱拳,难怪主子敢底价要了,原来早有成算,这笔买卖和空手套白狼有什么区别?
不!有区别,帮了陆家一个大忙!
因为青娘事先足够的用心,陆家丝绸销售一磬,京城贫下百姓过年有了新花色,陆家积压没赔小赚,至于褚家……
归程船头,程望焕一身崭新绸袍,精神轩昂对着魏思颖笑劝:“大小姐还是回舱吧,船头风大。”
魏思颖像飞出牢笼的鸽子,迎风站在船头,声音清脆欢快:“许叔,怀安好吗?”
“好!”程望焕想着怀安重新运筹帷幄的父亲;想着包袱里家主用心血准备的厚厚样册;想着怀里五千银票;声音迎风而动,“再好没有的地方!”
转过年,积雪还在屋顶,檐下冰溜子刚开始滴答,穿着狐裘的蒋家找来了……
时间‘嗖忽’又是三年过去,到了天佑十八年。
又是一年最好的日子,院子里树木新绿,蔷薇花香郁扑鼻,珍儿已经换了夏装,身姿灵巧的跳上台阶。
她是青娘两年前从街边买回来的,原本是杂技班的,为了钻桶饿的细瘦,背地里还挨鞭子,青娘看的可怜,就买回来了。
买回来就是个细瘦条儿,养了两年才堪堪能看,但腰身也不过和十三的孩子类似。
“奶奶,大小姐来信了!”竹帘哗啦啦响,珍儿喜笑颜开举着信蹦进来。
谭芸芬笑道:“奶奶念了好几日,可算盼来了。”三四年过去,谭芸芬比以前显得富态些,脸盘白皙丰润看着和气许多。
褚青娘打开信看了几行就笑了:“颖儿下个月跟船回来。”
“可不该回来了,快十六的大姑娘了。”谭芸芬笑。
永嘉伯府三所院子,西院虽然精致,还住着两位小姐,但总是少些意趣;主院则更奇怪,夫人独享老爷宠爱,可是说受宠吧,也不见多鲜亮;说庄严吧,又不是哪儿味。
倒是只住了姨娘的东院,一年四季葳蕤鲜亮,也说不上为什么。大约公子们活泼,也大约姨娘总是笑微微,不紧不慢把日子调弄得舒心?
连东院的丫鬟,也比别处鲜亮活泼些。园子里打理水榭戏台的两个丫鬟,这会儿没事,围着檐下黄莺,一边逗一边八卦。
“下个月三子珍有船队进京,咱们去看看?”绿色比甲的丫鬟怂恿。
三子珍商行,这两年京城异军突起的商行,涵盖瓷器、茶叶、丝绸、异域珍宝、香料,只是一直没人知道幕后老板是谁,只凭名字猜测,大约家里有三个孩子?
“看也买不起。”红比甲的嘟嘴懊恼。
绿比甲噗笑:“谁让你嘴馋,一分月例也攒不下。”
那个本来就懊恼,这下被接了短儿,按住这个就挠痒痒,两个小姑娘正闹得嘻嘻哈哈。
“干什么呢!”一声呵斥两个丫鬟吓了一跳,连忙规整站好,悄悄抬头觑见是吕大管家,正要笑着讨饶,看见管家腰间白孝,吓了一跳连忙跪下,哆哆嗦嗦说不出话。
吕颂冷哼一声也不解释,急急忙忙往褚青娘院子去,等不及珍儿打帘子,自个儿打帘进去就哭了,跪在青娘面前:
“求宜人去看一眼吧,二小姐殁了,三小姐也难熬……”吕颂一头磕在地上,哭的不能自已。
前些日子思华、思年出天花,吕氏怕染给瑞哥儿,带着人远远避到庄子上去了。
竟然殁了,褚青娘有些呀然,她对那两个女孩儿不熟,算起来应该七八岁。吕文佩不在,魏文昭……褚青娘知道他最近在忙什么。
院里算来算去,竟只有她能主事,褚青娘沉默了,她并不想管吕文佩和魏文昭的孩子。
“宜人,求您去看一眼吧,奴才……”吕颂痛哭流涕“奴才实在担待不起了呀……”七尺男儿跪地哭求。
魏文昭、吕氏虽然让人不齿,可孩子有什么罪过,更何况这几年吕颂对自己一直恭敬有加。
褚青娘站起来:“走吧,我随你去看看。”
魏文昭一身疲惫回来,朝中忽然空出一个吏部尚书位置,他正是努力时,偏两个女儿齐出天花,吕氏又带着思瑞避开。
回来顾不上换衣裳,就往女儿院里去,他小时候出过倒不怕这个。
吕颂早等着,见他回来急忙迎过来:“老爷,奴才该死,没照顾好二小姐,二小姐殁了……”
魏文昭心头一痛,身体晃了晃,魏奇连忙在后边扶住:“老爷?”
魏文昭定定神站直,摆手道:“没事,就是有点累,我进去看看,你们在外边等。”
华年小筑绿荫依旧,只是变得分外安静,廊下几个熬药丫鬟,见主子进来,连忙起身束手而立,并不敢吭气。
魏文昭掩下心疼、疲惫,换成温和神色打开竹帘,屋里不再是扑面而来的酸腐热味,窗户都打开了,只是多隔了两层纱。
褚青娘坐在床边,轻轻给孩子涂药,半边侧脸安宁祥和:“年姐儿不怕,痘娘娘在这儿,大小瘟神都退散~”
时光恍惚,魏文昭似乎又回到过去,那一年妞儿出疹子,青娘就是这样轻哄。
记忆忽然变得十分清晰,清晰到,他记的青娘口中轻轻呼出的气,呼到女儿脸上、脖子上,给女儿止痒。
记的她几丝腮发,在耳边轻轻微拂,衬的她如瑶池仙子。
记得她回头看见自己,笑眼微弯,记得她说:“别担心,妞儿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