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晕黄妆台,栀子花香悠悠浮动,谭芸芬手里拿着大块棉布,包着青娘头发,一点点往干绞。
手上忙碌,嘴里也没闲着:“有主子送去的银子,大小姐手头可算能松一点,小姐那屋子看的奴婢心酸。”
青娘坐着不说话,只想着女儿十分规整,却空荡荡的闺房。
谭芸芬抱怨:“什么钦差什么重臣,大小姐手头那么紧都看不出来吗?别说女孩儿家杂七杂八小玩意儿,屋里连多一块丝帕都没有。”
何止丝帕,连多一根扎头发的缎带都没有,褚青娘盯着妆台一点暗光不言语。
主子不说话,谭芸芬也不介意,两只手顺着棉布一点点往下拧,自顾自想东想西:“大小姐那傻心思,奶奶想出来怎么扳没?”
青娘在心里默默回答,有一个法子可以试试。
“好好的千金小姐给养成傻子了,妾能正头夫人能一样吗?还外室,我呸。”谭云芬撇过头轻呸一下“当人都是傻子?男人再怎么高官厚禄,自己享受不到也是白搭。”
这种想法倒也朴实,褚青娘按住谭云芬手腕,不让她再忙碌,笑道:“你也洗洗早点睡,累了一天。”
跑了一天确实累,可谭芸芬犹豫:“奶奶的头发还没大干。”
“我想点事待会才睡,你下去吧。”
谭芸芬不再犹豫,放下布巾屈膝告退,屋里很快只剩下褚青娘一个人。
橘黄的烛光,给妆台笼罩出一片静谧祥和。
褚青娘静静坐着,回想女儿冷淡眉眼下,种种细微表情,惊讶有、无奈有,还有看见自己回来,终于得救的的表情。
嘴角不由噙起一抹笑,然后是云儿,这孩子虽然不及姐姐有眼色心思灵活,却性子端正,小小年纪有担当。
最让褚青娘高兴的是童儿,似乎已经从魏文昭的伤害中走出来,在哥哥带领下活泼许多,越发有男孩儿模样,只是那看不见的执拗性子。
三个孩子三个脾性,褚青娘都喜欢,就算小儿子不为人知的执拗也没关系。
倔强的人选对路,成就是别人比不了的。可就是不长个,下一步吧,第一单生意做成,想想办法。
考虑完三个孩子,端起烛台到书桌,剪掉灯花,火苗跳了跳,屋里明亮许多。
褚青娘执笔开始回忆,第一家绸缎铺,半个时辰成交丝绸的花色等级,第二家……路上行人多用的丝绸面料。
一页一页白纸,书写流畅的墨字,烛火亮了暗、暗了亮,一根蜡烛燃尽再换一根。
最后放下毛笔,褚青娘从头检查一遍,各项数据总汇,确认无误才放下笔起身。起身才发现,腰腿酸痛僵硬,头发早不知什么时候干了,丝滑的婉转而下。
褚青娘随手披了件衣裳,走出屋子。时间大约过了三更,夜幕天鹅绒一样黑,没有月亮只有高远的星星,璀璨明亮布满夜空。一颗颗晶莹闪烁,此起彼伏在无人知的夜晚,放出钻石般光彩。
初秋的晾意终于落下,燥热的伏暑即将过去。
明天吧,褚青娘想,明天下午就去和颖儿谈,否则等魏文昭加官进爵,只怕孩子会被繁华迷花眼,更难更改看法。
第二日一早褚童却先来找娘:“童儿想和哥哥一起上学。”
童儿想上学,虽然有点早褚青娘倒也不反对,只是她不想童儿多一番折腾。
等这几日魏文昭大事定了,魏家必然天翻地覆,很多东西都会不一样,褚青娘想等事情定下来。
“行,等天凉了,姨娘送童儿和哥哥一起上学。”褚青娘笑道。
青娘的独自到来小院,魏思颖有些吃惊,抿嘴从绣架后起身屈膝相迎:“思颖见过姨娘。”
如意忙热情往圆桌边让:“姨娘请坐,花茶、绿茶不知姨娘想喝什么?”
青娘坐下,对魏思颖温笑:“来坐这里,陪姨娘说说话。”
魏思颖垂眼不起身也不说话,如意左右看看,笑嘻嘻扶起小姐到桌边坐下:“姨娘来的可巧,奴婢正劝小姐歇息一会儿呢。”
青娘带着笑意,上下看如意几眼:“我有几句话想跟你们小姐单独说。”
“……哦”如意有些犹豫,眼睛一下一下梭小姐,偏偏魏思颖低着眼,不知什么意思。
机灵、会说话,还忠心。
青娘眼中笑意更胜,对如意道:“这几年颖儿辛苦你作伴,这个给你做见面礼。”原本准备赏赐的银裸子不用,从腕间取下赤金镯,套到如意手上。
一上手就是沉甸甸的,如意吓得不行,忙着就要取下来:“奴婢不过一个丫鬟,实在太重了”
青娘按住她,转头问女儿:“颖儿觉得重吗?”
魏思颖抬头,瞟一眼然后被赤金惊住,赏丫鬟自然太过了,可……说的是‘作伴’。作为母亲角度,给和自己女儿相依为伴的丫鬟一支赤金镯,作为肯定和赞赏,不重。
“姨娘给你,你就收着吧。”魏思颖淡淡道。
如意谢了再谢才出去,褚青娘转眼看向女儿:“颖儿上次说夫妻一体,为了丈夫,为了家族退一步是应当的。”
魏思颖立刻竖起浑身尖刺,可褚青娘声音太温和,神色也只是询问的意思,于是一身刺慢慢放下,点点头:“是。”
褚青娘点点头,温和另起一个话题:“如果你有一个好姐妹,她有一门很高的亲事,但你嫁过去,更有把握得到夫君喜爱,你会对姐妹说,这门亲事让我,等我立足稳了,给你更好的亲事?”
魏思颖是聪明的,她立刻找到两件事情的关联处:都是第二个比第一个更能带来利益,还能弥补第一个
爹爹要娶吕氏,因为吕氏能带给魏家更多好处;那自己呢,自己要好姐妹的姻缘,然后立足稳了,再回馈姐妹?
认定的道理,忽然变得扭曲,魏思颖有些迷茫…
青娘起身,按按女儿纤细的肩膀:“别急,慢慢想。”说完往外走,屋外海棠叶绿亭亭。
“娘,做不出来”魏思颖的声音,带着将要哭泣的颤抖,在褚青娘背后响起来。
褚青娘停下脚步回头,看见女儿泪流满面。
“娘,我做不来那种卑劣的事”魏思颖扑向青娘怀抱,痛哭流涕“娘,我做不来。”
所以当初不怪你。
青娘怀里终于沉甸甸填满,伸出双臂抱住思念了六年的女儿,泪盈于睫:“妞妞”
“娘,我想你,妞妞天天想,夜夜想。”还没长成的纤细胳膊,紧紧圈住母亲。
“娘也想你,天天想夜夜想。”褚青娘紧紧抱住自己失而复得的宝贝“知道你爹错在那里吗?”
魏思颖挂着泪水有些犹疑,想了想摇头。
青娘顺了顺女儿垂下的辫子:“孟子曰‘贫贱不移,威武不屈’你父亲得势后,以我贫贱休我辱我,所作所为不是君子。”
事情是这样的吗?魏思颖开始思索,似乎也没错……吧。
相信几年的事情忽然坍塌,褚青娘不想太逼迫女儿,而且魏文昭大事马上要定,青娘有太多东西要为女儿准备。
第二天套上马车,褚青娘带着女儿进京,店小二一看魏思颖身上紫色月华裙,就知道是舍得的主,笑容诚恳亲切。
魏思颖虽然是四品官家千金,可吕氏能带她出几次门,满店衣裙晃花了眼:什么六褶、八褶、十二褶马面裙;什么百花不落地、什么提花素罗裙、什么夹缬齐胸襦裙、什么粉蓝五彩缎短袄、什么玫瑰挑金丝……
“娘!这些我都能试?”
“嗯”褚青娘微笑着纵容女儿去试。
魏思颖快乐的像只像小燕子,带着如意穿梭往来,一身身美丽的衣裙,让她恍如仙子下凡,引的各家夫人小姐,纷纷驻足。
小二更是毫不吝啬夸奖:“令千金穿了我们衣裳,简直像是给我们做招牌。”
褚青娘心有所动,笑道:“过些日子有些宴会,到时候……”青娘言犹未尽,掌柜走上前拱手:“这位夫人……”
都是生意人,只一个眼神,就明白彼此意思。
魏思颖兴奋的小脸红扑扑,像是一朵蔷薇含苞待放,挽着褚青娘一边出店,一边撒娇:“娘,颖儿好开心!”
如意挎着包袱从后边出来,调侃道:“当然开心,要是奴婢,奴婢也开心,看买了多少。”把手臂上的包袱露出来。
很大一包袱,魏思颖忽然想起,母亲当年两手空空离开,惊问:“我是不是买太多?娘钱够吗?”
尤其想到娘还怀着弟弟,当年得多难!魏思颖眼圈泛红,忽然很心疼母亲。
褚青娘不想女儿难过,微笑道:“当年你许叔叔送了五两银子,路上又遇到好人,这几年做生意很轻松,放心买吧。”
刚才四身衣裙全部七折,过两日参加完宴会,还可以再退两折,青娘买的很轻松。
“走吧,咱们再去买首饰。”青娘牵着女儿上马车,马车上叮嘱她:“在家没人时叫娘可以,出来要叫姨娘。”
外边人多眼杂,如果女儿将来出席宴会,被人指出来就会不妥。
魏思颖顿了顿,颠簸的马车让她觉得自己坐不稳。褚青娘伸手稳住她,让孩子依靠在自己怀里:“嗯?”
母亲馨香萦绕在鼻端,魏思颖在小小的颠簸中,微微点头:“女儿记下了。”
首饰店里,褚青娘坐在桌边:赤金项圈、镶宝簪花,虽然不能买太多,但青娘都是仔细一一比对。
“姨娘~”魏思颖到底聪明,只看母亲仔细挑选,就知道这些东西对母亲来说,有点超出,扯扯母亲袖子“算了吧,今天逛得有点累”
原来是个姨娘,小二诚挚的笑脸依然是笑脸,可就是那里说不出不对,仿佛笑容上蒙了一层纱,总觉得隔着些什么。
褚青娘没发现小二微妙的变化,对女儿笑道:“不急,挑好咱们就回家。”
“嗯”魏思颖回的有些心不在焉,还在琢磨小二的笑容,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明白了!
是轻视!轻视她们是姨娘庶女,虽然她不是。连带的魏思颖忽然明白,当年母亲不愿意退一步的原因。
母亲退一步做外室,她和思云如何自处?
娘从来不说这些,都是自己扛下。
心割开一样疼,看着笑语晏晏的母亲,魏思颖差点当堂落泪!撇过头忍住泪意,母亲现在就是妾室,她得给母亲撑起面子!
回过头,魏思颖扬起更甜美的笑容,腻着褚青娘撒娇:“姨娘,女儿喜欢那副耳坠~”
姨娘又怎样,我们姐弟都爱她!
八月初三魏文昭上朝,天佑帝以其架田之功封永嘉侯。太子率先出列反对:“纵观本朝,王侯非战功不得立。”
皇帝淡淡瞟一眼太子,他知道魏文昭在泰祥动了太子手下。这事儿皇帝原本有点不高兴,可魏文昭谏言:太子国之储君,偶尔失察可以教导,但失去威望于国本不祥。
天佑帝这才压下没有发落,结果今日封侯,太子却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泰祥事情虽小,但失察是能力,失德则是根本,天佑帝心里不是不失望的。
只是魏文昭说的对,太子储君颜面要顾全,否则皇子、朝堂必然起波澜。
最终皇帝给了太子颜面,魏文昭以架田之功,封永嘉伯,世袭五代;进正三品兰台大夫,授户部侍郎。
魏家煊赫时代的大门悄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