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银朱咣咣捶门半日,终于叫出个嬷嬷,那人一瞧是她,忙上来赔罪。
“哎哟这大冷的天!女史别冻着,快快进来。”
司马银朱扒开她进园,只见素日五颜六色的园景全变了样,草木上浅浅一层薄雪已是半融作冰,琉璃般包裹着桃李梅杏的花苞,一颗颗晶莹剔透。
她急急往屋里去,嬷嬷伸臂一拦,笑着指她看半坡上南北有窗的长亭。
“都在那儿呢,可惜女史来晚了。”
再去那边,果然众人已胡乱喝了一顿,如今酒足饭饱,烤着火,熏熏然都在打盹儿,侍女却全不见。亭子里原摆着五六张方桌,如今都拼在一处成了长案,临窗的花几上原供着清雅的红梅,七零八落甩在地下。
瓜果小食该一样样盛在细巧的白瓷盘子里,也乱了套,桌上、矮几上、美人靠上,到处散着糖果,地下果皮也有,光面高足银杯也有,八棱金杯也有,还有胭脂的香气搅拌着鱼肉腥腻。
李真真趴在长桌正中,半幅袖子叫酒浸湿了,手里还捏着一支梅花,左右她几个兄弟俱是满面通红,鼾声如雷。武延基坐在她对面,被冷风一吹,醉眼惺忪地抬头观望,认不出来人是谁。
司马银朱连声哎呀跺脚,简直不知道该从哪一个骂起。
嫌屋里味儿大,又不敢命人开窗,免得他们醉后着凉,只得先叫嬷嬷多喊几个人来帮忙,再命厨房多多煮醒酒汤,往各处都送些。
再看,李仙蕙倚在屋角,半边面颊贴住间壁上嵌的一块碧玉雕得花篮喃喃摩挲,显是喝了不少,正燥热难当。瑟瑟挨她坐着,上半身趴在她怀里,发髻全揉散了,红宝石的大蝴蝶挂住一缕长发甩甩荡荡。
豆蔻和骊珠拥抱着窝在瑟瑟脚下,还算知道冷,共盖着块大红织锦的帔子,琴熏四仰八叉躺在桌底,足衣都蹬开了,露出圆巧巧的脚趾。独武崇训最清醒,大马金刀地叉腿坐着,却也失了往日体面,领口被粗鲁地拽开,紧绷绷胸膛上隐约一记红印。
“来者何人——”
武崇训威风凛凛地吆喝了声,惊得这帮人一个个睁开眼。
司马银朱没好气儿,猛地一拍桌子。
“何人?你姑奶奶!”
武崇训尚未如何,武延基活像挨了一鞭子,嗖地窜起来,“诶!诶!”
杏蕊恰跟着嬷嬷进来,见了这醉猫憨态可掬的怂样儿,忍不住哈哈大笑,前仰后合,司马银朱气得柳眉倒竖,大声呵斥。
“还笑!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我才多会子没在,由着他们闹成这样?”
骂的杏蕊直吐舌头不敢反驳。
司马银朱把骊珠小心抱起来,交到嬷嬷手上,叮嘱醒酒汤多添两碗水,以免她人小经不得重药,肠胃再闹起来,再拽起瑟瑟塞给杏蕊,摸她额头烫得很,骂了声,“领头胡闹!”,又惹出她喃喃的醉话,念叨“来呀,再来呀”。
再拉李仙蕙,才一动,一幅暗金色貂绒的斗篷从她肩头滚到地下。
杏蕊呀了声,“这谁的——?”
李仙蕙懵然不知,迟钝地眨了眨眼。
“不是我的。”
司马银朱挥手指派,“别管了,先送县主回房。”
等女孩儿一个个架出去,她才让朝辞进来带儿郎们走。武崇训脚底趔趄,经过时垂着头不敢出声。
司马银朱冷笑着乜了他一眼。
“平日当高阳郡王是个正经人,奴婢才敢逃个空儿,原来不过尔尔!这话传回宫里,别说我阿娘,就连上官才人也要恼恨看走了眼。”
武崇训羞得面红耳赤,手掩住胸膛正欲解释,司马银朱一眼瞄见武延基躲在他身后,捞起那件斗篷卷在怀里。
“站住!”
她立眉提声道,“你的东西怎么盖到我们县主身上了?”
“怎么着?我的东西脏吗?”
武延基听她吆五喝六教训武崇训便有些不满,挑剔到自己身上更忍不住。
他知道司马银朱的意思,生怕她家宝贝县主被人揩油染指,满世界人里头最防备的就是他,恨不得把李仙蕙装金刻字的装扮上,供在庙里吃香火。
“瞧瞧!你好好瞧!”
他身正不怕影子斜,大大方方张开斗篷,两面翻着给司马银朱校验,一边抖搂一边嚷嚷。
“瞧仔细了,可有什么手帕、扳指,小玩意儿卷在里头了?”
话说的气势如虹,可惜窝着拐着坐了半下午,两条腿早麻得不听使唤,站姿就很滑稽。
“亏我好心,怕她坐在窗子底下漏风。再说了,至亲骨肉,正经的表妹,打小儿宫里就是这么过来的。女史何必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当着众人的面儿,专拿我们兄弟做筏子?!”
他搂住武崇训的肩膀撑腰。
“怕什么?表叔、表婶头先都在一张桌子上喝了,醉了才后头歇去。虽说男女杂处,人多些,有谁失了礼了?各个儿问心无愧!”
司马银朱翻着白眼不肯说破,只拿犀利的目光反复刮武崇训,心道,就武延基是个傻的,什么都没看见也敢打包票。真传出去,郡王敞着胸怀与表妹们在一屋,成何体统?
武崇训到底心虚,怀里揣起那软团团物事,烫得他皮肉酥麻。
推开武延基,正色道,“别拉拉扯扯的,女史教训的是,白日宴饮不妥,咱俩向长史领罚去。”
武延基向来威风不过一瞬,嗯了声,便与他一道回笠园去了。
不提王妃得了信儿,把武家一干人等都拘回去罚打了手板,连骊珠也没有逃掉,韦氏听说又亲上正院去给孩子们解围,只说枕园。
司马银朱亲眼看着丹桂给瑟瑟灌下醒酒汤,守着她睡了半刻,听呼吸平稳别无不妥,才放下心出来。
分给李真真的宫女莲实早等在门外,见她便言简意赅地汇报。
“三娘醉的最厉害,躺下了没一刻消停,且说胡话呢。”
司马银朱累得够呛,就势倒在美人靠上,问莲实讨了块帕子扇着风,嘴里呼呼地吁着气抱怨。
“你瞧,这等没脸的事儿,张峨眉从来不在,这便是张家有教养,府监根基虽浅,只瞧着她,我便服气。”
越想越生气,“李家这姐仨,没一个真老实!”
莲实瞧她骂两个小的,连李仙蕙也带上了,是真动了气,忙劝解。
“三娘没看见是谁扯了高阳郡王的衣领子……”
说着,偏头点了点前头李显和韦氏住的院子,压低音量。
“庐陵王妃叫我们出来的,先说做糯米丸子,后头又说房里熏的香不对,丹桂几番要回去,都叫她拦住了。所幸没出什么事。”
司马银朱听了后怕不已。
唐风奔放不假,女皇默许联姻也不假,但律法和宫规并没有明文放松,青年男女毫无顾忌地厮混在一处,倘若闹出珠胎暗结的笑话,或是谁跟谁争风吃醋打闹起来,他们身娇肉贵,撒个娇讨个恩旨就完了,于宫人却是性命之忧。
想到一道出来四个宫女,独莲实思虑长远,那几个还做梦呢。
廊子并不宽,一边是墙,一边就是美人靠,不时有人经过,紫藤底下两个嬷嬷提着漆篮探头探脑,多半是武崇训仔细,命笠园送酒后消散的小食来。司马银朱拉莲实坐下,把回宫所得提纲挈领转告给她,末了带着无奈长长叹气。
“县主为人再好也不过了,可添出来的这两个,一个嘛暗里使劲儿,一个嘛精怪胆大,都得多长只眼睛盯着。”
莲实知道司马银朱身为女子,却有男儿的风骨追求,不能满足于内职事官巴掌大的权柄,常以颜夫人乃至女皇自勉,从不见今日颓唐,便笑着鼓励。
“县主最明白事理,又知恩图报,有县主掌轴儿,我瞧李家翻不出风浪。”
“这却难说——”
司马银朱悻悻摇头。
李仙蕙从前是孤掌难鸣,自然谨慎小心,走一步也要反复思量,如今嘛,爷娘一大家子回来,两个妹妹都是煮沸了的牛乳冒泡儿,尤其瑟瑟那脾性,越是乱越要称王称霸,不得撺掇得她失了稳重?
转过长廊进了李仙蕙的屋子,她倒是已经醒了,披头散发拥着绣被,正倚在床头发怔,床头且摆着一只双层提篮,盖着红底折枝的方胜,正是京中著名食肆枕霞小筑的包装。
“野了大半日,他还记得带吃食回来?”
司马银朱简直服气,武延基的脑子难得动用,全花在哄姑娘开心上,倒是不吃白不吃,转身命小丫头,“去泡一壶浓茶,吃完了甜的清清口。”
“哎呀——”
一见是她进来,李仙蕙面孔就红了,露出悔之晚矣的表情。
“今日连我也不像话,你要执行家法,就来罢。”
说着摊开手掌递出来受罚。
司马银朱笑着在她掌心轻拍了一记。
“古人云,千金难买你乐意。偶然吃了一醉,能值几何?”
“倒不是这个话。”
李仙蕙唇角带笑,显是玩得开心,但当着执掌宫规的女史,还是不好意思。
“头先咱们商量过,瑟瑟轻狂,我阿娘离京多年,也闹不清水里深浅,倒不如再看看局面。结果看他们一唱一和那么高兴,我也忘了,竟跟着吃起酒来。”
司马银朱只管笑,李仙蕙忽然想起来。
“诶?你没盯住武延基,也没在家,去哪儿了?”
司马银朱挨着她在床沿坐下,默默拨弄她衣带上金红线绞的同心结,李仙蕙醉酒的人口里欠缺,等不得人伺候,自开了提篮拿蜜煎藕吃。
“我回大内看我阿娘去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李仙蕙骤然紧张,身子往前倾,手里糖水差点洒出来,司马银朱轻轻替她端开,不等她问已是和盘托出。
“诏书上的名字还空着……”
私自传递诏书细节,尤其事关储位,从颜夫人到李仙蕙,大家一条藤上的蚂蚱,各个都是诛九族的死罪。司马银朱不到三岁进宫,二十二年浸染,宫训规条流淌在血液里,怎么会犯这种错?
月洞窗外一棵大树,光秃秃的枝条扣着窗框刷刷声响。
李仙蕙大气儿不敢喘,迟迟转过头看着司马银朱,却见她两眼熠熠生辉,不光没有畏惧之色,甚至带着几分喜气。
李仙蕙沸腾的心事由是定了定。
这些日子,司马银朱常借口探望颜夫人回宫,实则李仙蕙心知肚明,她是去向圣人复命的,梁王府各样动静全在圣人掌握之中,司马银朱说出口的话,就等于是圣旨亲传。
司马银朱哪能不清楚她想什么,柔声安慰。
“你放心罢,那日刚巧主客司郭郎中来了,我阿娘和上官才人没脱开身,所以没见到三娘和四娘,但是爱屋及乌,焉能不忧心她们的婚事?
李仙蕙听了若有所思,自语道,“原来夫人也挂心这个……”
司马银朱忙起身正色行了个礼。
“县主,我阿娘虽曾教养您,到底只是内廷女官,当不起您称呼夫人。”
“唤一声夫人可远远不够。”
李仙蕙拉着她的手再度坐下。
“我跟我阿娘不敢说实话,怕她难过,实则刚进宫时我是什么处境啊?圣人不待见我,武家那群愣头青……”
她狠狠“呸”了一声。
“只拿我当布娃娃戏弄,今天放个虫子在我被窝,明天放把刀子在我妆匣。也就只有夫人,能爱己之子推及人之子。我虽没吃过夫人的奶水,心里却视她为养母,你就是我的亲姐姐。”
“我宽慰你的话,十来年都是那一句,还得再说一遍?”
司马银朱微笑看着她,薄薄的嘴唇一撇,李仙蕙心底些微的辛酸难堪乃至故作刚强立即烟消云散了。
“十来个狗也嫌的半大小子,别说你是犯了事的表妹,就算是亲妹妹,譬如把骊珠送进去与他们一处混,也得遭欺负。那都不是有意的。”
“不是才怪!”
司马银朱嗳了声。
“武延基领头欺负你,可你也没输,过了十岁,一年整他一回,害他人前出丑,也够够的了。那年圣人大宴,你套住他的脚脖子倒吊着挂上旗杆儿。嗨!连那突厥首领都没忍住,当着圣人面喷了梁王一脸酒。”
想起当年盛况,小霸王似的武延基,脚在上,头朝下,挂的比树梢还高,吓得舌头掉出来,脸也白了,满脸冷汗,被人救下来送到圣人眼前,还瑟缩着不敢说话,任凭圣人和梁王怎么问,也没说出是李仙蕙引他一脚踩进陷阱的。
两人笑了一阵,都觉得这样青梅竹马的感情真是难得。
李仙蕙与武家兄弟相处的不算和睦,但知根知底,武崇训有一腔为人臣子的赤诚情怀,武延基窝囊草包,却比武承嗣善良百倍。
“我阿娘说,如今才明白圣人筹划深远,两家搁在一处养,哪怕结不成鸳鸯爱侣,到底比旁人亲近,竟是从根上就绝了兵戎相见。”
李仙蕙的手微顿了下,果然,那道立储圣旨——差的就是一纸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