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三思散朝出来,边走边将笏板收进袖中,侧耳听见冬官侍郎陈思道被几位同僚拖住,为首的光禄寺卿宇文溪更起哄要他请客。
“侍郎家中那株白海棠,洋洋洒洒三四层楼高,每开花时,如叠雪砌冰,我自来神都便听人赞叹,都说是花王,又有诗文为证。听闻半月前,曹中丞到侍郎府请期,那白海棠应和喜事,竟开出复瓣的红花来,如火如荼。可有此事啊?”
左肃政台御史中丞曹从宦听到点名,哈哈一笑,喜气洋洋地点头。
“嗨!那棵花王实在难得,大也就罢了,修剪得也好,分叉极多,开花也整齐,去年我与犬子在树下陪侍郎喝茶,闻着花之馨香,又有好茶,简直诗兴大发啊!那首《月夜春望》,说的就是当时情形。”
陈侍郎所做《月夜春望》,用典清丽,流传甚广,京中显贵士子皆可背诵,听说此节,才知道是陈侍郎的小女儿许配了曹中丞的长子,忙纷纷道贺,有相熟或是爱凑热闹的,也附和着要讨一杯喜酒。
连武三思也站住了,这才想起陈曹两家素来交好,儿女亲事想必是狄仁杰做的大媒,听话里意思,婚期就在近日,也所以同僚们一下朝就开起玩笑来。
陈思道满脸笑意,摆手向诸人讨饶。
“哎呀,宇文兄又拿我混扯,花哪里就这样聪明了?那日是老妻为求喜庆,挂了几匹大红绸缎……”
他忽地打了个梗,埋怨地瞪了宇文一眼,拱手向着武三思正色道。
“没瞧见梁王在此,下官失礼了。”
曹从宦也收了满脸笑意,肃然揖手告罪。
“佳节在即,大家都有点忘形,实在很不应该,下官待会儿回去就起条陈,重申各部、司官员在朝议政的礼仪规矩,请梁王放心。”
左肃政台即从前的左御史台,负责监察在京百司及军旅,动辄弹劾,所以曹从宦这话一出,在场诸人顿时噤若寒蝉,都不敢动弹了。
武三思知道他们清流自有个圈子,不愿在宗室面前随意絮语,明里是自省,实则是撇清,不过他也不着恼,反客气地摆了摆手。
“本王也有贺礼随喜,不过这一向家里事情繁杂,抽不开身亲去……”
他冲陈思道笑了笑。
“诸位想必都知道,庐陵王一大家突然回京,还没个落脚的地方,眼巴巴等着陈侍郎。人家流放回来,原该享点清福,我那儿嘛,实在挤得很。”
说罢,他正了正方心曲领,架开臂膀走到御街旁,登车扬长而去。
武三思走了,曹从宦脸上已是气的五颜六色,吹胡子瞪眼就要发作,陈思道忙按住他,笑嘻嘻向诸位同僚拱手道别,拖着他匆匆往门上去。
果然左脚才出光政门,曹从宦已按捺不住叫骂起来。
“什么东西!”
他梗着脖子嗷嗷叫,唾沫星子直往上喷。
“轮得到他嫌弃李家?人心思唐,他是看不见,还是听不见?!竟敢在太初宫里张狂!他以为我要弹劾谁?一百条,一千条,都是骂他!”
“好啦好啦!“
人还在皇城之内,陈思道不好当着羽林军、监门卫几百多双眼睛,去捂五品御史的嘴巴,只得搂着他肩膀,装作两亲家极亲热的模样。
“梁王还算省事,比魏王好打交道,方才你那几句话,要是说给魏王听的,嘿,只怕这会子,已经揪着你进宫向圣人道委屈了。”
“一丘之貉!”
不提魏王武承嗣还好,提起来他又一蹦三尺高。
“无耻的狂徒,平白吃我万万百姓的供奉,就该吐出来。”
“哎呀……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陈思道死命拖住他,压低声音。
“相爷临走,怎么叮嘱你我的来着?你都忘了不成?”
“相爷……座主!唉,我真是,生生要憋死了!”
曹从宦跌足懊恼。
狄仁杰贵为凤阁内史,朝中能与他平起平坐唯有鸾台纳言,但纳言之职空悬多年,略低半格的文昌左相,又是挟宗室之威才得提拔的魏王武承嗣,所以群相之中,唯有狄仁杰被视作百官之首。
陈曹二人都是狄仁杰的门生,自入仕便尊他为‘座主’,满含孺慕之情,但若只顾师生情谊亲热,难免寒了旁人的心,所以当着外人,他们也喊相爷,背地里触动情肠,却是顾不得了。
“你先冷静些,座主神机妙算,料定张易之是豺狼,那两府……”
陈思道努嘴,示意他去看尚善坊方向。
迎着高升的旭日,越过洛水上接连三道拱桥,就能看见两座王府占了尚善坊坊城大道的大半条街。
“就是虎豹,从前两边勾勾搭搭,蛇鼠一窝,拿他们没办法。这回嘛,先让武家看看,张易之是如何的靠不住!”
说到这里,仿佛复兴李唐的胜利曙光已在眼前,曹从宦收住了气性,钦佩又感叹地竖起大拇哥。
“座主满腹韬略,对付这几个杂碎,轻轻松松!”
“座主得了圣人还政皇嗣的允诺才肯离京,这等机密,别人不知道,张易之还能不知道?他精的跟猴儿似的,座主前脚走,后脚就把庐陵王弄回来了,还大张旗鼓盖房子,分明是向李家投诚示好!”
曹从宦眼前一亮。
“我说呢!为个区区二字王,值当拆坊城么?”
“张易之这个人不简单啊……”
陈思道捋着胡子,口气竟有点欣赏。
“人的情分都得寒微时下力气积攒,不然,等皇嗣继位的旨意下了,庐陵王见风长三级,多的是人抢着给他盖房子,谁记他的好儿啊?”
曹从宦看不上墙头草,撇着嘴把眼皮子一扫。
“最好张易之和武家打起来,打个一地鸡毛!就当给皇嗣复位添彩头儿。”
陈思道“嗳”了声表示赞同,复又道。
“你太冲动,方才要不是我摁住你,就口不择言起来。你呀,这儿好歹是皇城,你先失了为人臣子的本分,就算武家不动手,张易之也能削你的脑袋,你那一百条,一千条,又有何用?”
曹从宦大感羞惭,嗯嗯两声。
两人已走到黄道桥前,下朝官员的马车分了七八溜排成队伍,挤挤挨挨等着接人,方才那些要紧话不好再说,只得先登车向天津桥去。
曹陈二人对望一眼,依依不舍的分了手。
两家同期入朝,买地盖房子紧挨着,这会子自然也并排而行。曹从宦气呼呼闷头在车里坐了一会子,还是不放心,索性打开窗子喊陈兄长,陈思道听见,探出团团一张和气脸。
曹从宦皱眉道,“鄙夫兄,河北寒冷,座主走时便带咳嗽,个把月熬下来,定然又添了病势。”
他沉重地喘了口粗气,很是不满。
“圣人嘴上尊仰座主,说武周的江山全靠他扛着,可是为何碰到这种千里奔袭抓流寇的辛苦差事,放着李多祚、郭元振、武攸宜、武攸宁不使唤,却让座主去?这不是大材小用吗?”
当日河北道报说突厥来犯,李多祚、郭元振便跃跃欲试,自请上阵。除他们之外,朝中还有不少武将纷纷请旨去练兵,其他驻扎边地的战将,譬如张仁愿、唐休璟、薛季昶等,常年驻守幽州、朔方、并州、定州,亦可驰援,却都被女皇拦了回来。
那时便有人猜测,难道是张易之想亲自去混个功劳?想不到末了竟是年迈的狄仁杰去。
陈思道也是满脸无奈,不过还是鼓励他,也自勉。
“等吧!等座主回来,咱们的力气就有地方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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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起更衣梳妆,便换了豆蔻进来伺候。
瑟瑟的生辰在十一月十九,本来已经满了十五岁,可那时举家赶路,没来得及办及笄礼,就还照小孩儿式样梳头,紧紧挽个归顺髻,戴上花冠就完了。
长椭圆形的大铜镜磨得水银般锃亮,极能聚拢天光,镜罩子一揭开,房里顿时仿佛点起了几十盏灼灼大灯,照的镜中人纤毫毕现。
豆蔻瞧见瑟瑟眼下添了两抹隐约的青影。
“表姑娘睡得不大好?我们公子吩咐了,往后枕园咳嗽一声都要报上去,断不能委屈了贵客。”
武崇训实在体贴,也琐碎,才丢了帕子,知道武家的丫头她不放心,转头就把李仙蕙在宫里的四个大宫女借了出来,领头的女官名叫银朱,姓司马。
司马银朱的阿娘出自琅琊颜氏,数百年诗礼传家,先祖乃是隋朝开皇年的大儒颜之推,一生博学多识,著作颇丰,单说一本《颜氏家训》,便是如今九州儿郎开蒙的必备读物。
颜之推的孙子颜师古,又是初唐著名的大儒,与魏征合撰《隋书》,博引晋、宋旧文逐条考证,引得时人叹服。
颜夫人少有才名,守寡后召入宫廷,专司侍从论证,朝夕陪伴,有她提纲挈领,再有上官婉儿起草诏令文书,两人皆是文不加点,落笔成章的捷才,正正经经是女皇的左右手,如今已经官拜四品。为了表彰她,女皇特追封她的先夫为沂南县开国伯,因而太初宫上下都尊她一声‘颜夫人’。
因这一层关系,司马银朱区区二十五岁年纪,云英未嫁,红粉菲菲,已有了六品官衔,日常不施脂粉素面朝天,不止要做男子打扮,而且从不穿官员儒雅的常服,只以胡服示人,挎刀骑马,来时连王府长史都要向她行礼,因她坐镇,枕园这才算是气象一新。
照豆蔻想,李四娘有颜夫人撑腰,还有什么可愁的?
可瑟瑟还是摇头,“上元节就要颁诏书了,他还不来。”
自那回武崇训来过,夜里瑟瑟便向豆蔻致歉,改口叫她姐姐,诉说了一番初来乍到的紧张,得了这婢子再三保证,定然按照公子的吩咐处处维护她。
“表姑娘别着急呀,这几日,神都的大街小巷都在传这个,奴婢虽不是家生子儿,不及流苏有管家、长随传递机密,却也听说了。”
“外头传什么?好姐姐,你快说与我听。”
瑟瑟放下手里的团扇抬起眼来,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笑意,小人儿家家的,也学大人一本正经叹气。
“从前在房州,哪里我都能去,也有几个手帕交,也上茶楼里坐着听戏,如今竟像是坐牢狱,行动有人辖制,罢了罢了,放我回去才好。”
豆蔻挨在她耳畔。
“外头都说,不日魏王荣登太子之位,南阳郡王便是太子嫡长子,闹不好,要直接封个……封个……”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备注比较长:
1、凤阁/鸾台/文昌台:即李唐上三省的尚书省/门下省/中书省,经女皇大规模更名到这样。
2、凤阁:可以简要理解为立法(政令出台)机构,负责立案起草诏敕、政令,下辖集贤殿书院、史馆,主官为内史,正二品,副职为侍郎,正三品,凤阁内史时常空悬或兼任,本章节这个时点,凤阁内史是狄仁杰。
3、鸾台:可以简要理解为复核机构,负责审议凤阁之立案、草案,决定实行与否,下设了弘文馆,主官为纳言,正二品,副职为侍郎,正三品。鸾台纳言也经常空悬或兼任。
4、文昌台:可以简要理解为行政机构,辖六部二十四司,主官为文昌左、右相,从二品,比凤阁内史/鸾台纳言低半格。
5、座主/门生:士称主试官为座主,自认门生,同场考试的官员互称同年。
6、武周的女官体系:武则天的女官体系规模很大,涉及众多世家女眷,但记录不多,更没有列入名臣传,只散见在各家族的墓志铭中。
窦氏最出名,李隆基生母窦德妃的妹妹,在李旦的正妻刘氏(肃明皇后)/妾侍窦氏(窦德妃,后追封昭成皇后)被武则天处死后,窦氏撇下儿女,进宫抚养李隆基几兄弟。李隆基登基后,封窦氏为邓国夫人,还把她的外孙女张氏(就是《长安不见月》中的张秋微)嫁给皇子,张氏最终成为肃宗的皇后。
另外,裴行俭的妻子库狄氏也很出名,甚至有‘库狄氏深得女皇信任,才有裴光庭少年得志’的说法,详见蓝云舒的《大唐明月》。
另据《资治通鉴》,‘安乐、长宁公主及皇后妹成国夫人、上官婕妤、婕妤母沛国夫人郑氏、尚宫柴氏、贺娄氏、女巫第五英儿、陇西夫人赵氏,皆依势用事,请谒受赇,虽屠沽臧获,用钱三十万,则别降墨敕除官,斜封付中书,时人谓之“斜封官’。可见不止上官婉儿,其他女官也有深入参与权力斗争,甚至站队。
7、颜夫人:原型颜真定,颜昭甫长女,颜真卿姑母,钱塘县丞殷履直之妻。颜真定丧偶后,以‘精究国史,博通礼经’之名选为女史,以李延寿的《王孙赋》、崔氏的《飞龙篇》、江淹的《造化篇》和《五都赋》为教材,教育宫中人口。开元二十五年卒于其子,县尉殷成己官舍,84岁。颜家曾因卷入高宗废后案被女皇打击,但颜真定本人的仕途,和上官婉儿一样,由女皇一手发掘。
《长安不见月》本来想写一写安史之乱中的常山郡太守颜杲卿和平原郡太守颜真卿兄弟。当时玄宗避走成都,肃宗刚至灵武,尚未捏合兵力组织反击,中原群龙无首,只有颜氏兄弟振臂一呼,传檄河北,得到十七郡响应,率先反攻,但颜杲卿及儿子、侄儿被安禄山肢解残杀,颜真卿也处境艰难。
但因故事主线在肃宗和杜良娣,没有机会展开(有提一句颜真卿不眠不休赶到灵武),我很遗憾,为了弥补,这本特意把司马银朱的母亲设定为颜夫人。
8、上官婉儿:在诸多女官中,上官更接近女皇的私人秘书,很亲近,但在政治上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