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在哪里才能再一次地找到你呢?
是教室里吗?
是走廊上吗?
或者,还是篮球架下面呢?
为什么我们明明曾经遇见过,到头来还是分辨不出彼此的方位?
我可以轻易地找到别人,却偏偏找不见你。
我们是否真的存在过,在这个喧嚣而又神秘的世界里,究竟该怎么样做才能记起你?
离开你的身旁,我哭得就像是一个孩子般无助。
电车上,我等你出现。
我等你永远。
那栀薇,你说,这个世界真的有那种不可原谅的事情吗?或者,真的有那种不可能接受的事情吗?只是如果不可原谅又能如何呢?只是如果不能接受又能怎样呢?如果有一天真的遇到了那样的事情,我该怎么办?虽然我曾经想过最简单的解决方法,那就是告别这个世界,可是那真的是唯一的解决方法吗?没有了我的重量,地球只会转动得更快而已吧?只要这么一想,我就会觉得好悲伤,好悲伤。
——选自苏半夏薇语录
栀薇已经有三天没有去学校了,这三天里,她的母亲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工作之中,连一次都没有回到家里。这三天里,她的父亲已经彻底的离开了这个家,再也没有音信。这三天里,苏半夏仿佛是从世界上消失了一般,再也没出现在栀薇的面前。
栀薇坐在房间里面呆呆地望着窗外的灯火,望着天空中闪烁着的星辰。她低下头,看了一眼床上的手机,没有新的来电。
良久之后,她从床上走了下来。身上的衣服仍旧是三天前的,没有换过。她走到窗边慢慢地拉上了窗帘,然后走到写字台前,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了一把红色的美工刀。
锋利的刀刃以及上面点点斑驳的锈迹在空气中跳动着寒冷的银光,栀薇盯着刀刃的尖端,一动不动。就是这个时候,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栀薇愣了一下,然后走到床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跳动着的名字,是“桑然”。
她没有犹豫,迅速地接了起来,“喂”了一声。
那边传来的是桑然略微有些担忧的声音,“栀薇,你是不是生病了,听你们班老师说,你已经三天没来上课了。”
“嗯……”栀薇面无表情地回应,“还好,你……有事吗?”
“哦,没什么,我只是,有些担心你而已。”
“谢谢……”
“你的声音怎么了?你是不是哭过?”
“没有的事,我要挂了。”
“你要睡了吗?”
“是啊,要睡了,太累了,我好累,快要受够了。”说完,栀薇就匆忙地将电话挂断了。
她紧紧地握住了美工刀,有泪水啪嗒啪嗒地掉落到了寒光闪闪的刀刃上,纷纷飞溅成了透明的碎片。
电话里只剩下“嘟嘟”的断线声,桑然看着自己的手机,然后又抬起头,看着栀薇拉紧窗帘的房间,一片漆黑。
他已经站在她家楼下很久了,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打算,只是想站在这里远远地望着她的房间就可以了,哪怕她从来都感觉不到也没关系。
仿佛从认识她以来,他就一直在重复着这样的举动。
桑然合上手机,低了低眼睛转身准备往回走的时候,却听到栀薇的房间传来了一阵细小的响动,像是碰到椅子的声音。他蓦地停住了身形,抬起头重新望向栀薇的房间,然后他皱起眉头,忽然就想起她刚刚在电话里说了那句话:我要睡了,太累了,我好累,快要受够了。
顿时,桑然的脑子里面有杂音在嗡嗡地响,他来不及思考,迅速地跑进了栀薇家的楼道里面,跑到三楼,他停住脚步,然后用力地敲着“303”的室门,然而却没有人回应他。他有些急,于是加大了力气继续敲,最终,桑然还是选择用尽全身的力气撞开了房门。
当他冲到栀薇房间的时候,她正拿着手中的红色美工刀将自己的左手腕划开了一道浅浅的口子,看到桑然的出现,她手中的美工刀忽然就掉到了床上,有血从她的手腕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染红了雪白的床单。
桑然站在那里,看着她的泪水从眼眶里面流下来,然后,他听到她对他绝望地说道:“呐……我真的已经受够了。”
苏半夏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医院的病房里。
只是这里并不是北木医院,模糊中,她看见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单上写着的是“爱心医院”。爱心医院,真是老土的医院名字啊。苏半夏这么想着,疲惫地抬起眼睛想要从床上爬起来,还没等她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感到自己的左手被狠狠地扯痛,她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手背上贴着透明的胶布,往上看去,挂在头顶上面的是一袋B型的血液。
病房里面是刺鼻的消毒水味道。闻起来有些恶心。
有护士推开门走进来,她戴着白色的口罩,面无表情地望了一眼苏半夏,说:“你可算醒了哦。”
苏半夏抬起头,看着来给自己换点滴的护士,问:“我怎么来的?”
“你晕倒了,听说是有好心人送你来的。”护士扫了她好几眼,依旧没有表情地说,“你昏睡了三天,有心肌炎的人怎么还这么不小心。”
心肌炎啊——
苏半夏抿了一下嘴角,没有说话,良久,她低着声音问道:“医药费……”
“哦,刚刚你爸爸给你交完了。”护士将空的血液袋换了下来。
苏半夏猛地睁大眼睛,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紧紧地盯着护士的脸,喃喃地问:“你说是谁?”
就是这个时候,病房的门再次被打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护士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苏半夏说,“喏,这不是你爸爸嘛。”
一瞬间,苏半夏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她的背脊和手心里面都有细密的冷汗在层层渗出,她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中年男人,她看着他带有歉意而又关切的眼神,心脏,像是被狠狠碾过一般的痛。
他才不是她的爸爸。
他只不过是当年和母亲在一起的那个男人。
他是害她家破人亡的凶手。
窗帘紧紧拉着的房间里面,有着淡淡的甜腻的血腥味。
栀薇咬着嘴唇坐在床上,眼泪从她的眼眶里面大颗大颗地掉落下来,全部都砸碎在了凌乱的地面上。
“不去医院……不去医院……我不去医院……”
很长时间,她都喃喃地反复说着同样的话,能够猜想得到,她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例如背叛,例如抛弃。
桑然轻轻地用纱布将栀薇的左手腕缠绕起来,可是血还是很快就将白色的纱布浸透,他只好再重新用牙齿将新的纱布咬断,然后继续往栀薇满是血痕的手腕上缠着。当他抬起头的时候,看到的是栀薇全无血色的一张脸,像是被抽掉了灵魂的木偶呆滞地坐在那里,嘴唇裂开了苍白的缝。
“疼吗?”桑然颤抖着声音问道,他多么希望他能够分担她手腕上的疼痛。
栀薇摇了摇头。
桑然皱起眉,忍着发红的眼眶低下头,看着栀薇的左手腕:“你傻了是不是,你玩什么不好偏玩这个!”
栀薇更加控制不住地哭起来,过了会儿,她哽咽着说:“你不要对我大吼大叫,我不习惯这样……”
“那么你就不要做出让我对你大吼大叫的事情啊!”
“是我的错吗……”栀薇咬住嘴唇,断断续续地说着,“我爸不要我了,我妈也不理我了,路川紫和我分手了,柯绛也讨厌我了……半夏……连她都离开我身边了……她也在骗我,说什么会永远陪在我的身边……她明明说过的,可是现在,我却什么都没有了……”
“我……就那么令人讨厌吗?不然他们为什么都不要我?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呢?”
“我要怎样做,他们才能回来?桑然,你告诉我,我到底要怎样做?”
桑然紧紧地握住了栀薇不断哆嗦的手,他只是想用自己并不温暖的手掌去给她一些安慰。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握着她的手,握了很久很久。他眨了一下眼睛,有泪水顺着他的睫毛掉了下来。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没有任何一个人做错。
错的,只是这个世界。
医院的病房里,苏半夏手脚冰凉地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中年男人。她冷冷地开口:“你滚,我不想看到你。”
他的出现,就像是新的噩梦一般重演了苏半夏童年时的绝望与恐惧。
中年男人悲伤地闭了一下眼睛,他将手中的行李箱放到了地面上,轻声开口:“对不起……”
苏半夏抹掉了眼角的泪水,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猛地抬手抓住了自己手背上的针管对中年男人说:“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拔掉这个,死在你面前!”
中年男人低下头:“你别这样,我们需要谈谈。”
苏半夏绝望地干笑几声,眼睛里面盛满的是深沉的悲痛的泪光,她朝着他笑,笑声凛冽而又粗暴,像极了剧毒的曼陀罗花:“我和你之间有什么好谈的吗,你还嫌害我们家害得不够吗,从前你就总来找我妈,你开着车来把她接走,然后让我爸歇斯底里地追着你们的车骂,所有的邻居都来看我们家的笑话,栀净成,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呢?为什么进监狱的人不是你呢?应该都是你才对,不是吗?”
被唤作栀净成的中年男人长长地叹息一声,虽然有些苍老但仍旧不失英俊的脸孔上多了一抹无奈,他说:“孩子,我真的不知道你们家发生了那些事情,我也找了你很长时间。”
“你找我干什么?你这个专门勾引别人老婆的男人,你找我干屁?!”
“我想向你赎罪。”栀净成的眼角闪动着透明的泪水,他顿了顿,又继续说,“如果我这辈子无法补偿欠你们苏家的债,我就让我的女儿栀薇来补偿你,还是补偿不完的话,我就让我女儿栀薇的孩子继续补偿你……”
大脑里面突然一声巨大的重响,耳膜里面响起的是撕裂一般的剧痛。苏半夏感觉自己有点呼吸不过来,她惊恐地睁圆了眼睛,她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栀净成,不敢置信地问道:“……栀薇?”
栀净成抬起老泪纵横的脸,看着苏半夏。
“你说,栀薇……是你的女儿?”
栀净成沉默了一下,然后点头:“抱歉,我利用我的女儿找到了你。如果不是那天我路过栀薇的学校,我就不会看到你和她走在一起……你放心,我已经和栀薇的妈妈离婚了,我不会让你有任何的负担,孩子,我真的只是想要补偿你,我们今后可以一起生活……”
“够了。”苏半夏低声说了一句,然后躺回到床上,“你别再说了,出去,我想睡了。”
栀净成张开嘴巴,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可是最终还是被理智压回了喉咙里面。他最后望了一眼苏半夏,然后叹息着离开了病房,反手带上了门。
临走的时候,他低低地说了一句:“半夏,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惨白的病房里,苏半夏安静地躺在床上,她直直地望着天花板,泪水汹涌地淌过太阳穴。
到底是谁在表演,到底是谁在操控,又到底是谁在不露声色地看着谁。
我与你之间明明只是充满了仇恨与绝望,为什么又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了可以为彼此奉献一切的朋友。
那些无数个曾经在我的心脏里面蠕动的黑暗日子,我无法忘记。
那些令我蒙上了羞耻与痛苦的悲伤日子,我绝对不可能会忘记。
是你的父亲让我的母亲成为了情妇。
是你的父亲让我的父亲背上了弑妻的骂名走进了监狱。
是你的父亲让我的人生被揉进了一片荒芜而又荒凉的黑暗里。
原来都是你的父亲。
原来你是他的女儿。
原来我们从一开始就不该相遇。
原来我们的遇见从一开始就是错误。
我不该遇见你。
我不该遇见你。
我不该遇见你。
我不该遇见你。
我不该遇见你。
我不该遇见你。
我不该遇见你。
我不该遇见你。
我不该遇见你。
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不遇见你,我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
那天晚上,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苏半夏从病房的床上站起了身。她走下来,打开了灯,然后拿出柜子抽屉里面的纸和笔,将皱巴巴地纸铺平,按在窗台上面写下了什么,她将写好的东西用暖壶压下,白色的纸与黑色的笔安静地躺在了柜子上面。
接着她走出了病房,沿着走廊一直向医院的楼顶上爬,直到爬到了高高的楼顶上面,她向前走着,翻过了楼顶上面的栏杆,然后抬起头,张开双臂任凭夏夜的微风亲吻着她的脸颊。
泪水被风从眼角刮落,她低头,看着高楼下面的万家灯火,流着眼泪微笑起来,说:“栀薇,再见。樊律,再见。”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用力地垂下嘴角,伸出脚,向前迈出了一步……
其实很简单的,其实没有任何的痛苦,因为这就如同她长久以来都会梦到的场景一般,爬上高高的楼,然后张开双臂俯瞰这个世界,最终,耳边会剩下“扑通”的一声巨响。
就当只是在做梦好了,不是吗?
栀薇,我真的不该遇见你。
所以,我为你留下了最后的一句话:请你好好地活下去。
栀薇留给桑然一张写着“我要去找半夏,保重”的字条,然后就带着家里剩下的一些钱和几件衣服便离开了。
她买好了火车票,列车次数为684。
车厢里面的乘客并不是很多,栀薇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她抬起手腕,还差五分钟火车就要开动了。栀薇的余光不经意之间瞥到了自己手腕上的纱布,上面还残留着已经凝固了的血液。
她扯动嘴角寂寞地笑了一下,然后拿出背包里面的一件衣服,将自己缠着纱布的左手腕包裹住了。
坐在火车上,栀薇并不知道要去哪里找苏半夏,可是她却深信自己一定能够找得到她。她将自己的身子靠在了柔软地车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面忽然闪现了莫樊律的脸孔。于是她的胸口开始莫名的抽痛起来。
过了几秒钟,栀薇从口袋里面将手机掏了出来,按下了一条短信息,收件人是“莫樊律”,内容是:你最近好吗?现在在做什么呢?
按下发送之后,很快地,便收到了对方的回复。
栀薇打开信息,上面写着的是,“还好。我现在在火车上。”
栀薇不禁感到疑惑起来,然后她迅速地按下了莫樊律的电话号码,响了一会儿,对方才“喂”了一声。
“你说你在哪里?”栀薇问道。
“火车上……”莫樊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仿佛是刚刚经历过什么痛苦的事情一般。
栀薇沉默了一下,然后接着说:“是吗,那我也在火车上,684的火车,你呢?”
电话里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莫樊律惊诧的呼吸声,“真巧,我也是。”
“你要去哪里?”
“你呢?”
“……我要去找半夏。”
“……看来我们也是‘同类’哪。”
栀薇不禁笑了出来,她站起身,四周张望着,朝电话那边问道:“莫樊律,你在第几节车厢?我现在过去找你。”
“你告诉我你的,我去找你。”
刚刚听完这句话,栀薇就抬起头,然后她就看到一个男生向她这边走了过来。
栀薇笑着向他招起了手。就在这时,火车忽然慢悠悠地开始启动,栀薇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上,等到她站稳的时候,车厢内的所有灯光顿时“轰”的一声全部熄灭。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什么都看不见。
桑然来到栀薇家的时候,他用栀薇交给他的备用钥匙打开了门。刚走进客厅,就看到了栀薇放在桌子上面的字条。
他抿了抿嘴角,将那张字条折了两折,然后放到了自己的裤子口袋里。
抬起头望向窗外,他看到了有刺眼的闪电划过天际,随之而来的便是闷闷的雷声。
他走到窗前,看着天空,低声呢喃了一句:
“看来会是场暴雨哪——”
尾声:
隔天,全市新闻报道:爱心医院楼顶有一名高中女生企图跳楼自杀,但幸好被医院工作人员及时发现,但该女生目前下落不明。姓名为苏半夏,知情者请速与本报联系。
另外一则报道:684列火车与786列火车在启动时突然车身产生撞击并且发生爆炸事件,遇难人数673人,受伤人数478人,失踪人数,目前不明。
失踪人数:目前不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