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夏天最遥远的地方,那便是我们的故乡。
那里总是没有风,阳光变换着角度在云层中流淌。
视野里面是废弃的军用机场,没有行人,只有空旷的稻田。
电线杆在头顶一黑一白的牵手,天空是青色的湿润。
很多很多年之后,我们也许会回到这个地方,重新走过当年的走廊。
重新坐回教室的椅子上,轻轻抚摸着桌子上曾经的涂鸦。
原来除了回忆,我们真的什么都带不走。
与谁遇见,与谁流年。
我已经真的没有退路,悲哀让我显得如此的无力并且渺小。我不是那种会因为一颗酸涩的糖果而放弃整盒糖果的女生,所以我不会只为路川紫一个人守身如玉,就如同他不会为了我而放弃那些可以养活他的女人。我们对于彼此来说,仿佛就是全世界唯一的共犯。我们从未想过要与对方分手,也从未想过要与可以为自己带来利益的人分手。大概,只有这样的我们,才能接受如此悲哀的彼此。
——选自戚诺乔语录
医院的走廊总是很狭窄,并且不停地向前方延伸,仿佛是一条通向未知地域的隧道,遥远得找不到终点。那么,是不是就可以认为,终点亦是起点了呢?
消毒水的味道强烈地刺激着鼻孔里的黏膜。
一种说不出的空虚笼罩在头顶,然后蔓延向了全身,甚至是每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胞。
仿佛随时都可以迷失方向,迷失自我。
像一座巨大的冷漠的迷宫。
那么冰冷。
那么可怕。
苏半夏冲到北木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钟了。
她几乎是飞一般地朝第三层跑去,偶尔会有护士在她的身后不满地叫喊着“跑什么跑,医院里不准跑”,可是她却像是听不见一般。
只是,当她终于找到了莫樊律的时候,她眼睛里面亮起来的光却在瞬间便暗了下去。
写着“太平间”的走廊尽头,莫樊律面无表情地坐在长椅上,他很安静地望着被推入“太平间”中的女人,他望着担架上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兀自地流淌着泪水。而他的身边,一直紧紧地挽着他手臂的是一个有着褐色鬈发的女生,她捂着嘴巴啜泣着,肩膀在不断地颤抖起伏。
苏半夏望着他和她,他和她却看不到她。
眼睛里面有酸痛的液体在堆积,苏半夏用力地眨着眼睛好让自己不哭出来。她不知道此刻的她能够为他做一些什么,他的身边已经有了能够支撑着他的人,所以,她赶到这里显得那么的多余。
苏半夏远远地望着莫樊律消瘦的背影,痛苦地动了动嘴角,也许他永远都看不到她在他的身后说了一句什么。
只是,回忆却清楚地记住了苏半夏此刻的声音。
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
时间像是柔软的绸缎般轻盈地从身边滑了过去,整个世界都是如此的安静,只剩下苏半夏自己一个人。她望着走廊的尽头,却不见了莫樊律的身影,她恍惚间仿佛听到了时钟在滴答滴答走到的声音。
红绿灯交错着在头顶上明明灭灭,她走出了医院,走在车流与人群嘈杂着的马路上,匆忙的人影在她的眼前飞速地旋转,像是一条汹涌奔腾的河流,永无止境地澎湃着。
也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
苏半夏走回到了自己家的楼下,血红色的夕阳悬挂在天边,染红了视线。
她慢慢地抬起头,看到了站在自己家阁楼下面的柯绛,她看到他满脸欣喜地朝她跑了过来,并且一把将她抱住,耳边是她兴奋的喊叫声:“半夏,她答应我了,她答应我了——”
“什么?”苏半夏愣了愣。
柯绛松开她,笑得像个孩子般的清澈而又纯真,“栀薇啊,她说她愿意和路川紫分手,她说她愿意来我这里,和我在一起!”
苏半夏顿时就睁大了眼睛,她定定地看着柯绛的脸,脑子里面有些轰鸣。她僵硬地朝他挤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低下头怔怔地说:“是吗,太好了,那恭喜你。”
“你怎么了?”柯绛略微紧张地问了一句。
苏半夏的嘴角蓦地就垂了下去,地面上啪啪地掉下了几滴暗色的水迹,在冰冷的石地上晕染开来。她抬起手用力地揉着通红的眼睛,说了声“没什么,我高兴的”,就呜咽着哭了起来。
桑然回到医院的时候,到处都没有看到苏半夏的身影。他只看到莫樊律坐在长椅上面,望着已经关闭了的“太平间”一声不吭。戚诺乔端着手里面的泡面在不停地和他说着“樊律,求求你吃一点吧,算我求你的,行吗”。桑然望着眼前的一切,心脏忽然就不住地往下沉往下沉,他迅速地走过去,看了一眼莫樊律,又看着戚诺乔问了一句:“她来了没有?”
戚诺乔抬起头望着面前的桑然,并没有面对前任男友的那种尴尬,只是露出疑惑的表情反问:“你说谁?”
桑然皱起眉头,有些不耐烦地吼起来:“她没来?她不可能没来,我去学校查了她家的地址,我亲自要她来的。”
戚诺乔站起身,轻轻地拉了拉桑然的衣角,“你小声点儿,喊什么呀,我问你,你到底是在说谁?”
桑然抿了抿嘴角,低沉着嗓子吐出了一个人名:“——苏半夏。”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莫樊律的手指抖了一下,他抬起苍白的脸孔瞥了一眼桑然,然后又将脸别过去,用一种濒临绝望的声音说道:“……她怎么可能会来。”
走廊里面惨白的灯光照在莫樊律的脸上,他嘲讽似的上扬起嘴角,“打了一百次的电话都是无人接听,别再和我提那个名字了——”
桑然望着他,张开嘴巴想要说些什么,可是最终他还是无法将话说出口,其实也不知道究竟能有什么话可以安慰此刻的他。一旁的戚诺乔安静地注视着莫樊律与桑然的表情变化,慢慢地,她低下眼睛,望着手中已经彻底凉透的泡面,手指不知不觉就捏紧了泡面的塑料盒子。
——该如何表达呢,每个人现在的心情。
刚刚升入高中还不到一个星期的时候,学校里八班的一个男生来到三班找栀薇。栀薇疑惑地走出教室的时候,便看见了站在自己面前的路川紫。
那是第二次,栀薇看到他穿着白色的制服,虽然黑色的领带是歪歪扭扭地挂在脖子上的,可是他的相貌以及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气质依然吸引了教室里不少女生们的视线。
他朝栀薇笑,唇瓣上的水钻唇钉仿佛可以刺伤眼睛。
栀薇有些脸红地踌躇起来,因为,这只是她第二次见到那个男生。
他是来向栀薇要回自己的学生卡的。
当栀薇把学生卡递到他手里的时候,他很暧昧地刮了一下栀薇的鼻梁,笑着说:“有时间的话,下次就我们两个人来约会一下吧。”
她听着他那样的话,顿时就咬紧嘴唇满脸通红。
这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一段记忆了,有关路川紫的记忆。却被栀薇不由自主地想了起来,她走在回家的路上,望着渐渐西沉的夕阳,本来就红肿不堪的眼睛更加的涨红起来。当时,喜欢路川紫的那种心情排山倒海地重新席卷了她的心脏。可是,回想起刚刚她答应柯绛的那句“来我这里吧”,栀薇的喉咙蓦地就哽咽起来。
天色已晚,路灯开始在街道两旁闪烁着昏黄的光。
栀薇加快了脚步,她抬起手,将眼角的泪擦干,可是很快地就又有新的泪滚了出来,不停地滴落在手背上。
心脏为什么会这么的疼呢?
疼到喘不过气来。
大约是过了十分钟,栀薇终于走回到了自己家的门口。她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莫樊律家的窗户,只有漆黑的一片。她顿了顿,收回视线,转身走进了黑暗的楼道里面。
已经想好了来怎样回答自己彻夜不归的借口。这么想着,栀薇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她掏出了口袋中的钥匙,插进门孔里,拉开门,客厅的灯是亮着的。
栀薇有些紧张地咬住下唇,她悄悄地反手关上门,脱掉鞋子,刚刚走到客厅里面的时候,就听到书房里面传来一声清脆的“啪——”。然后就是椅子被碰到的砰砰的重响。栀薇的心猛地抽紧,她快速的走到书房,透过狭长的门缝向里面望去,那一瞬间,她感到自己所有的呼吸都被人抽走了。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书房,父亲气愤地皱着眉头,而母亲则是捂着脸颊倒在一片凌乱的地面上朝父亲大声叫喊:“你打呀!你再打呀!打死我,你就能去和你外面养的女人鬼混了!”
这样的话,栀薇是第一次从母亲的口中听到,在她的心里,母亲与父亲一直都是相敬如宾、恩恩爱爱,可是,此刻,她都看到了一些什么呢?
书房里,父亲没有再做声,他只是气冲冲地猛地将门打开走了出来,然后抬起眼睛就撞到了栀薇的脸。
父亲顿时一愣,随后他很尴尬地喘着粗气,不冷不热地瞥了一眼栀薇便从她的身边绕了过去,走回到自己的房间,狠狠地摔上了门。
栀薇怔怔地站在书房门口,巨大的痛楚摩擦着她的心脏,突突地蹦跳到了太阳穴上。
她的手指安静地放在两侧,缓缓地收紧。
你能够想象得到吗,一向幸福而又美好的家庭,只不过是披了一件假装温暖的外衣。
只是时间却一点一点地将那件外衣磨出了洞,并且,开始有虫在衣角上面蠕动起来,扭动着它们肉乎乎、毛茸茸的身躯不断地向前爬行,简直令人感到恶心。
原来一切,都只是虚假的演习。
六月十七号。
夏天真的很漫长。
漫长到让莫樊律感到世界都在一寸一寸地被抽离。肩膀上是被雨滴砸落上去而发出的微小的雨声,有几声闷雷从头顶上滚过去,远远地消失在了天边。
可以与母亲一起迎接的清晨已经不再了,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清晨到来了。
雨越见越大,天色朦胧着微亮,有鸽子从钟楼顶端呼啦呼啦地飞过一片,山脉相互连着彼此的脚尖,田地被一道一道地田埂路分割开,瘦高的电线杆孤独地被电线连接起来,太阳在阴雨连绵的云层里成为了一个黑色的小点儿。
田地对面是空旷的沙场,有一条长长的送葬队伍出现在了那里。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生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戴着白色的手套,有些神情恍惚地捧着手中的相框。相框里面是一张黑白的照片,背着光,只能够看到一抹温柔而又亲切的笑容。
整个队伍在雨水中沉默地前行,浑然一片暗色,萧条而冷僻。
临近下午时分,路川紫躺在自己和桑然同租的阁楼里面抽着烟,他的身边坐着一个有着黑色直发的女生,她拿着手中的杂志翻看着,银灰色的指甲油在空气中跳动着恍惚的光点。
手机忽然就响了起来,路川紫咬着烟头,从床上摸来电话,低沉着“喂”了一声。
那边响起的是桑然的声音,以及哗啦哗啦的雨声,他说:“樊律的母亲入葬了,你也一起来守夜吧。”
路川紫微微怔了一下,他想起前些日子戚诺乔不断地往医院跑的身影,以及她每次的“回来再说吧”,沉默了一会儿,路川紫淡淡地应了一句:“嗯,在哪儿?”
当路川紫赶到灵堂的时候,已经是入夜了。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是越来越淅沥。有很多穿着黑色束装的宾客前来悼念,司仪在铺着白色桌布的桌子上一一记录下前来悼念的客人。
莫樊律的继父因为欠债累累而一直不停地逃难在外,所以丧主是年仅十七岁的莫樊律。
远远地,路川紫便看到莫樊律站在他母亲的灵牌前向前来的悼念者一个一个地点头致敬。他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就像是一个掉了线的木偶。而站在他的身边并且一直挽着他手臂的人却是戚诺乔。她紧紧地挽着他,仿佛是在用自己的力量去支撑着莫樊律的身体。
从这个角度看起来,他们就像是一对年轻的夫妇。
想到这里,不禁觉得这是一个很无趣的想法。路川紫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抬手收起黑色的雨伞走进了灵堂。
迎面而来的是同样穿着黑色制服的桑然,他走过来,拍了拍路川紫的肩膀,说:“你来了,去向伯母悼念一下吧,她一定也很想见见你。”
路川紫看向桑然,听着他说的话,他顿时想起了五年前到莫樊律家里去玩的时候,莫樊律的妈妈曾经非常热情地拿出自制的蛋糕来招待自己。
“嗯,我知道。”路川紫点点头。
他整了整衣服里面的衬衫,然后走到了莫樊律母亲的灵牌前,恭敬地鞠了一个躬。
戚诺乔抬起头望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路川紫,忽然眼泪就不听使唤地掉了下来,她捂住嘴巴开始低声哭泣。
路川紫看了看她,转身站到了莫樊律的身边,然后向不断到来的宾客点头致敬。
来往的人群中,伤心的哭泣声中,以及人们惋惜的叹息声中,莫樊律别过脸去,目光涣散地望向了被白色鲜花簇拥着的母亲的相框。黑白的照片上,是一如往常包容而又温和的笑颜。两行眼泪蓦地就从他的眼睛里面淌了下来,抬起手,迅速地将眼角擦干。
灵堂外面是永不停歇的雨声,哗啦哗啦地响着,打湿了飞鸟的翅膀,重重地拍击着透明的玻璃窗,呈现出一道又一道的水痕,像是眼泪流过的长长的印记。
苏半夏站在客厅的窗前,她半眯起眼睛,沉默地望着窗外的大雨。
身后传来的是祖母尖酸的抱怨声:“哎哟,该死的雨天,害得我腰酸背痛的,还怎么出去打牌,还有你那个小贱人,别老站在窗户前面晃来晃去的,你当你自己是女鬼啊?乱晃个什么!”
苏半夏没有清祖母究竟在骂些什么。她只是安静地望着雨帘,心里有些莫名的不安。因为昨天晚上,她莫名其妙地梦到了莫樊律,梦里,他露出悲伤的眼神对她说,救我。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莫樊律发现自己躺在灵堂旁的长椅上面,身上盖着一件黑色的上衣。
“你醒了?”路川紫坐在他的身边,右手的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一根BLACK DEVIL的烟。
莫樊律从长椅上爬了起来,他看到路川紫的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制服衬衫,然后他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黑色上衣,淡淡地应了一声“嗯”,将衣服还给他,依然觉得头有些晕眩,大概是这几天都没怎么吃饭的关系吧。
“都回去了?”莫樊律揉着太阳穴问道。
“没有。”路川紫顿了顿,又继续说,“看到你睡着,桑然就去帮你招呼那些宾客了。”
“……是吗。”莫樊律恍惚地回答着,他的眼神落到了路川紫手中的烟上面,停了下来。
像是察觉到了莫樊律的眼神,路川紫急忙抬手问了一句:“啊,真不好意思,我不该抽烟吧?”
“不是。”他支住额角,哑着嗓子说,“也给我一根吧。”
路川紫没有再说话,他只是从烟盒中抽出了一跟递到了莫樊律的手中,然后本能地上扬了一下嘴角,有点奇怪地说:“你不是从以前就不喜欢BLACK DEVIL的味道吗?”
莫樊律从长椅上面站起身来,向灵堂外面走去,走了一会儿之后,他才转过头来看向路川紫说:“如果我说我不喜欢她死,我妈就能活过来了吗?”说完,他便走了出去。
路川紫望着他消失的背影,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唇瓣上的水钻唇钉闪烁着刺目的光点,良久,他耸了耸肩膀,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声:“节哀顺变。”
莫樊律走出灵堂,他望着依旧灰蒙蒙的天色皱起了眉。
胸腔里面似乎有某种剧痛在侵蚀着他的心脏,血管不停地发出爆裂一般的声响,左心房传来的是一阵蹦跳着的刺痛。
脑子里面空白的一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觉得这一刻任何事情都变得无所谓了。
大约在灵堂的门口站了五分钟的时候,莫樊律看到了对面向自己走过来的戚诺乔。
戚诺乔的手里拎着两大兜子食物,她被自己面前的莫樊律吓了一跳,因为他此刻的脸孔毫无血色,惨白得就像是一张被丢弃了的废纸,只是他却还是逞强着紧皱眉头。
“樊律……”戚诺乔跑到他的身边轻唤了一声。
莫樊律低下头,冲戚诺乔疲惫地勾动嘴角,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你去哪儿了?”
“我去买早点。”戚诺乔望了望灵堂里面,又说,“樊律,进去吧,多少吃一点,等一下还会有客人们来悼念的。”
莫樊律却摇了摇头:“我吃不下,你先进去陪路川紫吧,我想先回家一趟。”
“回家?”戚诺乔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为什么?”
“拿点儿东西。”
“我陪你去……”
“不用。”他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她的话,“就让我一个人静静吧。”说罢,他转过身便朝前方走去,身后的戚诺乔看了他最后一眼,然后走进了灵堂里面。
如果,真的是最后一眼的话,那该怎么办呢?
没有光,没有云,也没有风。
天空是灰白交错的,脸上有毛毛雨滴落的感觉。莫樊律回到家里的时候,他习惯性地就朝栀薇的家看了过去,不过也只是看到了被窗帘紧紧掩住的窗户而已。他定定地看了很长时间,仿佛是在期待着栀薇可以感应到他的信号,然后拉开窗帘回望他一眼。
可是空想最终也只能够落得一场空欢喜。
莫樊律低下头,转身掏出钥匙打开了门,屋子里面是一片昏暗,仍旧与他那天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他慢慢地走向了母亲的房间,看到了一片凌乱的桌椅。他绕过那些,径直地躺到了母亲的床铺上面。
他昏昏沉沉地半睁着眼睛,缓缓地闭上,然后再睁开,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一双大手拉扯进了一个虚无的世界里,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觉,神经似乎全部都已麻木。
也不知道是躺了多长的时间,莫樊律终于坐了起来,他从口袋里面摸出手机,却没有看到苏半夏的来电记录。
他勾动嘴角,露出了一抹嘲讽的笑容。
自己简直就像是一个白痴一样,明明知道她就是那么一个冷冰冰的女生,干吗还要期待她来同情自己呢?莫樊律不由干笑出声,他用力地将手机握紧,眼睛却情不自禁地通红一片。
心脏就快要爆发到某个突破点的时候,他咬紧了牙关,侧过眼,望向摆在床头附近的相框,照片里面,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抱着一个小小的男孩,兀自温暖地笑着。
泪水终于哗啦哗啦地从眼眶里面汹涌而出。
这一刻,他终于感受到自己已经一无所有。莫樊律的喉咙哽咽,他眼神涣散地从床上站起了身,然后走向了柜子,从里面拿出了专门装着医药的小塑料盒。
他在塑料盒里面不停地翻找着什么东西,一边平静地翻找着,一边静默地流淌着眼泪。直到他最终找到了一瓶自己想要的东西,那是母亲每晚必备的东西,没有那瓶东西,母亲是睡不着觉的。
——是啊,就是那种东西。
——上面写着“安眠药物,禁止大量服用”的那种东西。
莫樊律握住那个黑色的小瓶子,走到厨房里面倒了满满的一杯开水,然后重新回到母亲的房间,将窗帘拉好,锁上了卧室的门。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将黑色小瓶子里面的白色药粒全部都倒在地面上,啪嗒啪嗒的细小声响在耳膜深处颤动着回音。他俯下身子,望着散落一地的白色药粒。黑暗中,他慢慢地伸出了细长的手指,一颗一颗地将它们拾起来,放进了自己的嘴巴里面,然后喝水,液体顺着他的喉结一直向下滑动,发出了寂寞而又痛苦的悲鸣。
有泪,从他的眼角滚到了鼻梁,然后渗进了口中,那是一片充满了咸涩而又绝望的味道。
闪烁着昏黄灯光的灵堂里,桑然正在尽力地招呼着前来悼念的宾客。戚诺乔站在他的旁边向一个又一个地来宾点头鞠躬,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就看到了坐在对面长椅上的路川紫。他并没有吃她刚刚买回来的早点,只是一味地抽着烟。
戚诺乔抿紧了嘴角,她向他那里走了过去,黑色的裙摆在空气中旋转出了一个完美的弧度,那个弧度,恰巧就被桑然的余光瞥到,桑然的眼神略微晃动了一下,不过很快地他又重新恢复原来的严肃面孔,继续接待着到来的宾客。
感觉到自己的身边有人坐了下来,路川紫侧过眼,首先看见的是递到自己面前的一盒三百毫升的牛奶,再往上看去,便看到了戚诺乔那张精致美好的脸。
“干吗啊你,你明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牛奶——”路川紫推开了戚诺乔手中的牛奶,声音闷闷的。
“抽烟对身体不好。”戚诺乔叹息一声,埋怨似的看着他,“而且,会浑浊空气,不适合女生和小孩子闻到。”
“你又不是第一次闻烟味。”路川紫很无奈地瞟了一眼她,刚想要把香烟从唇瓣之间拿下来的时候,突然像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戚诺乔,眯起眼睛试探地问了一句,“喂喂,你刚刚说什么?什么小孩子?”
“……哦。”戚诺乔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路川紫看着眼前吞吞吐吐的戚诺乔,心脏仿佛被人用力地撕扯起来,他顿时有些不安地皱起眉,开口问道:“我说,你该不会是……”
还没有等他将话全部都说出口,戚诺乔口袋里面的手机忽然就响个不停。她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路川紫,然后便迅速地按下了接听键,说了一声“喂”,只是那边就是沙沙的一阵忙音,好长时间之后才响起了一个疲惫而又虚弱的呢喃声。
“……半夏。”
一瞬间,戚诺乔感觉自己的大脑里面坠落了一架飞机,只剩下轰轰的嘶鸣声。
当戚诺乔冲出灵堂的时候,周围有不少来悼念的宾客被她狠狠地撞到。路川紫向桑然示意着点了点头便迅速地追了出去。
戚诺乔跑得很快很急,但是她没有跑出多远就被身后追上来的路川紫一把抓住了手臂,她顿时感到吃痛,回过头来用力的挣扎,有些生气地望向路川紫,“你干什么啊!放开我!”
“我才要问你要干什么!”路川紫紧紧地钳住她的手臂,音调倏地就抬高起来,“突然之间跑出来,你搞个屁呀!”
戚诺乔停止了挣扎,她咬住嘴唇,声音不断地颤抖着,“……樊律,他自杀了。”
细碎的风声迅速地在路川紫的耳边呼啸而过,他染成黄色的刘海在额前如浮云一般地飘动起来。他慢慢地放开了戚诺乔的手,转身冲到了马路边上,扬起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然后一把拉过戚诺乔将她塞了进去,自己也随后就钻进了车子里面。
时间像是一个世纪那般缓慢地发出沙漏一般滴答滴答的细小响声,心脏被狠狠地揪了起来,似乎马上就将窒息。
下了车,戚诺乔不由分说得就跑进了莫樊律的家门,路川紫随手扔给司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然后说了一声“不用找了”便迅速地跳到了地面上。
索性的是,莫樊律家的大门没有被关上,戚诺乔和路川紫飞快地跑到了昏暗的客厅里。女生不停地喊着莫樊律的名字,男生则是找到了门被紧锁的卧室,他向后退了几步,然后用自己的身体拼命地撞击着房门,砰砰砰的巨响,直到他感觉自己的肩膀涨痛无比,卧室的房门总算是被撞开了。
窗帘被紧紧拉上的房间里面,一片昏沉沉的黑暗。到处都是散乱的椅子与桌子,还有玻璃杯子的碎片与碴子。
空气里面是从来都没有闻到过的压抑味道,闷闷的热,连视网膜都仿佛被狠狠地撕拉起来。
戚诺乔和路川紫踩在掉满安眠药的地板上,咯吱咯吱的声响,滚落一地的白色药粒被踢得到处乱跑。
躺在床铺上的莫樊律安静地闭着眼睛,他的头发有些乱,刘海挡在额前。他的双手垂在裤线的两侧,右手的手指还紧紧地握着一个黑色的小瓶子,瓶盖已经掉到地面上,瓶身里空空如也。
路川紫弯下身子,捡起了地面上的一颗白色药粒,放到嘴里轻轻地咬了一下,苦涩的粉末顿时溢满了他的嘴角,他不由得皱起眉,慌乱地推了推还在一旁发呆的戚诺乔,大声地叫喊起来:“笨蛋!还愣在这里干吗,快去叫救护车啊——”
时光仿佛倒流到了不久之前的一个下午,漫天都是金色的光芒,夕阳将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了一片血红的亮光里面,莫樊律还载着苏半夏骑在从废弃军用机场往回走的路上。
天边有火烧云滚滚而过。
苏半夏坐在莫樊律的车座后面,静静地将脸颊贴到了他的后背上。
繁茂的香樟树在单车的两旁倒退而去,树叶在昏黄却明亮的光线里被风吹得簌簌地响。身后似乎又有一架飞机从头顶上飞了过去,发出轰隆隆的震动声。
莫樊律眯着眼睛,抬起头,望向消失在天际的那架飞机,望着它留下的一道影影绰绰的痕迹,静静地开口唤了一声后座上的苏半夏:“那——”
“嗯,什么?”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不顾一切的来到我身边看我最后一眼呢?”
沉默了一会儿,后面传来苏半夏压低的声音:“好端端的,你触什么霉头。”
“那么认真干吗,我只是说如果。”
“如果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
“那万一呢?”
“——那就到万一的那个时候,再说。”
莫樊律无奈地勾动唇角,笑了一下,胸膛前面的项链在夕阳里被镀上了一层好看的金边。
单车的车轮摩擦着地面,偶尔会有颠簸的起伏,夏风吹过,男生的白色制服与女生的格子裙摆散发出了健康而又干净的味道,飘散在了空气里,与香樟的香气融合在了一起。
良久之后,苏半夏望向莫樊律轻声问了一句:“那么,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陪我一起死?”
略微地思考了一下,莫樊律还是很快地就给出了答案,他迎风笑着,厚重而又温暖的声音被吹散到了风中,那是一句被时光刻录下来的回答。
简单而又有力的两个字——
“好啊。”
他抬起头,望着血红的天空像是打趣一般地说,好啊。
这只是不久之前的回忆,此刻就像是在重演着很多很多年前的时光。那么多的夏天,曾经都像是特快的地铁一般呼啦呼啦地鸣着长笛消失在了身后。
可是唯有这次的夏天让短暂而又冗长的十七年显得那样的壮烈,那样的悲伤。
有许多许多的回忆,终将要成为被遗忘的故事,就像是在浩瀚的宇宙里,孤单而又渺小地旋转着的蔚蓝色的星球一般。
在神秘而又空旷的宇宙里,那颗蔚蓝色的星球也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黑点儿,一颗小小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