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之间的爱,
就像是在上演一场无处可放的悲伤。
那么多,那么长,全部都在你的指尖上开放。
开放成妖娆绚烂的花朵,散发着曼陀罗的香。
蔚蓝色的星球在我与你的怀抱之间转动,低唱。
那样的歌声飘荡向远方,声声缭绕。
最后,却只余下一个喑哑的收尾——
只愿离开。
离开你的身旁,离开回忆疼出的伤。
我曾经希望,窗台上的那朵已经枯萎的花能够开放。因为诺乔说过,那样的话,她就会回来,然后再也不离开,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想我这辈子都要做她掌心中的那个二百五,我就这么一颗心,大部分都给了她,她却嫌它脏,所以她不要,她说如果那颗心不是只为她一个人而跳,她说就宁愿什么都不要。其实我早就已经知道,从一开始,我就无法离开她的身边,大概,是因为我有恋母情结的原因。
——摘自路川紫语录
久违的周末,所以苏半夏睡到上午九点钟才从床上爬了起来。
准确地说,她并不是自然醒来的,而是被祖母用力砸门的巨大声音惊醒的。并且,祖母还一边擂着她房间的门,一边张牙舞爪地叫嚣:“小贱人!你还不给我起来?想睡到几点啊你?要死哦!睡睡睡!你属猪的是不是!看着就烦!快点起来!听到没有?起来!”
墨绿色的窗帘遮挡着窗外的亮光,苏半夏在一片昏暗的空间里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她紧紧地皱起眉,咬紧了牙齿,手指反扣在一起,耳膜嗡嗡地回响起来。这一瞬间,她的大脑里面,突然就涌出了一个潮水般剧烈翻滚的想法:
——她想把那个在门外擂门叫嚣的老太婆,给杀了。
想杀了她,想杀了她,现在,就想杀了她。
苏半夏望着泛黄的天花板闷闷地想。忽然,她就从床上跳了起来,拉开柜子的抽屉,迅速地摸出了里面的一把剪刀。
红色的,锋利的,专门用来刨开散发着浓厚腥臭味道的鱼肚子的剪刀。
刀刃在闪着冰冷的寒光。
然后,她什么都没有再多想,而是最后望了一眼手中的剪刀,紧紧握住,光着脚踝走到房门前面,拉开门,微微刺眼的阳光中却突如其来地挨了一巴掌。
“——啪”地响声,重重地打在苏半夏的右脸颊上,余下的只有火辣辣的疼痛与肿胀。
“要死的东西!你还知道起来啊?我敲了这么久,你是不是存心想要累死我?!”
传来发霉味道的客厅里,苏半夏站在原地一动没动,头发散乱在右脸颊上,看不到她的表情。
握在剪刀上的手指,蓦地就加深了力度。
祖母冷眼斜视着苏半夏阴阳怪气地哼哼着,抬起干枯燥裂的手指狠狠地戳着苏半夏光滑的额头,一下又一下,粗暴而又清晰的疼痛从祖母的指尖一直传到了苏半夏身体的每一个神经,每一个细胞。
“你这个小烂货!昨天晚上你几点回来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啊?哎哟,你和你那个该死的妈一样哦,准是在外面和男人胡搞乱混,小心有一天你搞大了肚子!不要脸的东西!你要是敢给我丢人现眼,你看我不打折你的腿!”尖锐且刺耳的沙哑声音高高上扬。
苏半夏低着头,仍旧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她只是沉闷地注视着地面,眼神涣散,如同破碎的玻璃珠子。
直到过了一会儿之后,祖母终于气急败坏地从她的身边走开。转身,打开房门,去了楼下。
苏半夏知道,祖母一定又去打麻将,并且每次都会输,都要她来想尽办法替祖母去还债。并且祖母从来都不会领情。
“砰——”
重重的关门声在耳边回响,直击中耳膜,苏半夏慢慢地抬起手中的剪刀,拿到自己的眼前看着,心里说,不许杀她,杀了她的话,就是我输了,我不会让她幸灾乐祸地看着我进监狱,死也不会。
——所以,不许杀她。
上午十点钟。
苏半夏独自吃着自己刚刚做好的饭菜、馒头、咸菜还有稀粥。
红色的剪刀就放在油腻腻的桌子上面,尖锐的端口泛着冰冷的银色的光点。口袋里面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苏半夏略微迟疑,然后掏出来,屏幕上显示着的是“栀薇”的名字。
看到这个名字,她的心里只会不自觉地感到柔软的温暖。
按下了接听键,“喂”了一声,栀薇柔和乖巧的声音就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
“半夏,是我。”
“嗯。”
“那你在做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吞吐,并且还掺杂着一些莫名的不知所措。
一定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吧。
“我在吃饭,你……有事吗?”苏半夏本能地问道,尽管是毫无余地地开门见山。
“嗯……”犹豫的声音,苏半夏耐心地等待着栀薇接下来的话,良久,栀薇才终于重新开口说,“半夏,你能不能……能不能借我一些钱?”
“钱?”苏半夏愣了一下,随即便皱起了眉头,因为,她下意识地就想到昨天晚上路川紫用一沓子冰冷腐臭的纸币拍打着她脸颊的戏谑表情,她忽然就觉得脑子里面一片空白,来不及作任何思索地问下去,“你是要借给路川紫的吗?”
“欸?”很明显,栀薇的这一声短促的“欸”是在问“你怎么会知道”的意思,不过,很快地,栀薇便诚实地回应道,“是……是的,半夏你说得没错。”
“路川紫他不是好人。”苏半夏干脆地说。
一阵沉默,屋子里面只有风的声音,细小而又微弱。
“半夏……”良久,栀薇无奈地声音终于从电话里响起,“你可以不借我钱的,但是,我不想要你说他的坏话……”
苏半夏皱了皱眉头,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钱要多少我都可以想办法借给你,而且就算你不还我也无所谓。只是,栀薇,如果你是要借给那个人的话,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而且,你早晚也会后悔的。”说完,苏半夏不由分说地挂断了电话。
——长痛不如短痛,不是吗?
只是,栀薇,我的用心你真的能够明白吗?或许,你永远都不会理解,也不会懂,所以,我才会这么的害怕,只要一想到你在被那个男生耍得团团转,我就连饭都吃不下。
苏半夏的手指紧紧地握住了筷子,心脏里某块寂静的土地就像是被原子弹炸过,一片灰烬的心。
天儿真热。
窗户敞开着,蝉鸣声撕裂一般地尖叫。
盛夏如此漫长。
栀薇放下手中的电话,耳边是一片寂寂的回声。
苏半夏的那句“路川紫不是好人”不停地在腐蚀着她胸腔中的某根弦。她微微地皱了皱眉,站起身,走出了房间。
客厅里没有人,父亲和母亲在周末的时候也会加班,所以,家里只有栀薇一个人。
栀薇看着空荡荡的客厅,然后转身走到真皮沙发对面,打开了窗。夏日的风吹舞起了透明的白纱窗帘,栀薇的发丝被一缕一缕地扬起,发出绸缎一般的飒飒声响。
半晌,她侧回脸,目光蓦地就落在了玻璃茶几上面的一个钱包上。
那是母亲的钱包,里面还有着各类证件。
栀薇走过去,望着钱包里面的百元纸币,紧紧地咬住了嘴唇,她的手指在不知不觉之间开始瑟瑟发抖。
她站在那里,心跳声在空气中剧烈的起伏。
咚——咚——咚——
也许,有的时候,时间不会等待任何的人,可是,偶尔,时间会将你我带走,就像是无声的白云在天空中无声地流淌而过,麻木的神经万年都不曾跳跃,我们一直所寻找的爱,所寻找的自由。
这种东西,你要相信,它根本无处安放,无从拥有。
该来的,总会到来,来不到的,终究会消失不见。
就像苏半夏此刻望着自己的手机,回味着刚刚同栀薇说过的那些话,她开始发觉到了嘴角渗出的苦涩。只是,很快地,她便睁了睁眼睛,抬起头看向了日历。十七号,已然到了探狱的日子。
没错,每两个月的十七号,都是苏半夏到当地的监狱去探望父亲苏游的日子。她从未期待过这个时间的来临,反而是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惧怕。她无数次地重复着的“爸”这个音标,却在那个冰冷的、毫无人味的潮湿的、狭窄的、阴暗的空间里面被一层厚厚的阴霾所覆盖,失去了光泽,失去了生命的气息。
祖母从来都不会去看望父亲,她总是会念叨着“活该死,活该被女人骗”的这种话,她每天就只知道打麻将,骂粗话,她连对待自己的儿子都是那般无情。
所以,每两个月的这个时候,都是苏半夏一个人去那里。
去那里看望苏游,她的父亲。
苏半夏换上了那件母亲总是穿着的白裙子,已经洗得发旧。她将手机关掉,放在了桌子上面。她抬起头看了看墙壁上发出喑哑声音的挂钟,指针滴答滴答地滑动,十一点半。
——母亲明明是自杀。
——却在警察的口中转换成了他杀。并且,是情杀。
——凶手是父亲。
只是,目睹了所有真相的人是苏半夏。不过当时年幼的她只有十三岁,这在法律上起不到任何法律效应的供词,准确地说,在大人的眼中,她是个小孩子,她说的话,也只不过是小孩子说的话。
但没有人能够相信,往往只有小孩子看到的事,说出的话,才是最真实的。
人到底要长到多大才是真正的长大呢?
苏半夏拎着一个装满热汤的保暖壶徒步走在马路上,身边是一站又一站飞驰而过的公车,每一辆都曾在她的面前停留过,可是她却没有走上去,她在害怕时间过得太快。
不过,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
所以,她还是来到了四周都是高墙的地方,空旷而又阴沉的监狱看守所。瘦高的电线杆孤独地被电线连接着,仿佛是一群别扭的孩子在牵着彼此的手。有穿着警服的守卫站在门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苏半夏,苏半夏的心里感到很慌,她的手指紧紧地握住保暖壶的把手,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紧张,一定很僵硬。
又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但奇怪的是,每次到这里都是那样的奇怪心情。
苏半夏这么想着,便扬了扬头,走到大门的警察面前,语气很生硬地说了一句:“我是来探亲的。”
“探谁?”对方更加生硬地问。
“苏游。”
无比简单的“苏游”两个字,在警察听到的那一刻,却意味深长地勾动了一下嘴角说:“哦,苏游啊,你等等。”
于是,他的声音就像是一块锋利的刀片,划破了苏半夏的心脏。
胸腔中的某个地方,在一点一点地深陷。
微微泛着阴暗光芒的铁门空间里,中间隔着一块巨大的透明玻璃,而透明玻璃的下面有着一个小小的洞,洞的旁边是一部电话。明明只有一块玻璃的距离,可是苏半夏却感觉和自己的父亲相隔万里,甚至可以说是海角天涯。
身后站着两名魁梧高大的警卫,那种警犬一般的目光直直地聚集在苏半夏的后背上。
苏半夏有些尴尬地坐到玻璃窗的前面,拿起电话,放到耳边,她望着对面穿着囚服的父亲,心里涌起了翻江倒海的悲伤。
只是两个月未见,父亲的脸颊似乎显得更加消瘦了,他握着电话的手腕上戴着厚重的铁铐,那是重刑犯必备的记号。
苏半夏低了低头,吸了一声鼻子喃喃地开口:“爸,我来看你。”
阴暗空间的天花板上挂着“亲属探狱室”的白色塑料牌,在泛着潮湿气息的空气中,那块塑料牌微微地晃动,背着光,是浑然的一片暗色,显得萧条而又冷僻。
没有窗户,也没有风。
只有微小的不易被察觉的光亮。
父亲望着苏半夏,有些吃力地开启干裂的唇瓣,点了点头,然后朝她挤出了一个疲惫苍白的笑容。
“半夏,你过得还好吗?”
“还好……”苏半夏勉强自己回给父亲一个灿烂的笑容,可是她能够想象得到,自己的这个笑究竟有多难看。良久,她颤抖着声音将保暖壶拿到了玻璃窗的前面说:“我给你带来了点儿热汤,刚刚熬出来的,还很热。”
“好,谢谢,等一下他们检查完就会带给我。”父亲说着,声音有着苍老的深沉。
听着这样的声音,苏半夏的心蓦地就毫无理由地沉下去。
一直沉,一直沉,沉落到深渊里的深潭中,被冷水无情的浸泡,不留一丝痕迹。
她其实是很想说“爸,你过得好不好”、“爸,你每天有没有吃饱”、“爸,其实我很想你”、“爸,我想念从前的生活”、“爸,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身旁”、“爸,为什么大家都不信妈妈是自杀”、“爸,你没有错,你没怪妈也没打妈更没有杀她,是她不对,是她偷情,是她撞车自杀,全部都是她的错,爸,你不能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可是,她还是没有勇气将这些话说出口,她怕自己一说出来就变成了再也无法推脱的悲伤。
因为一切早已成定局,根本无从改变。
“天冷了,你在里面要多穿一些。”她哽咽着开口。
“好。”
“不用担心我的,我和祖母相处得很好,她对我也很好。”
“是吗,就好,就好。”
“我在学校里也很好,都好。”
“半夏,你过得好的话,我就放心了。”
“嗯。”苏半夏点头,“我很好,真的。”
就是这样简单的对话,可是,却充满了欺骗,尽管是善意的谎言。苏半夏的语气一直很平静,平静到无法察觉到她话中真实与痛苦的曲别。直到身后的两名警卫抬起手看了看表,然后用一种有些不耐烦的口气说道:“探视时间到了,押送犯人回狱,亲属请离开。”
父亲深吸了口气,最后望了苏半夏一眼,说了一句“照顾好自己”,然后便被他身后的另外两名警卫押住肩膀,拖着沉重的铁铐走回了黑暗的毫无光亮的长廊里。
苏半夏猛地站起身来,她伸出双手趴在玻璃窗上努力的向里面张望,可是却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深沉喑哑的铁拷在敲击着冰冷地面的声音,哗啦哗啦地响,仿佛是在吟唱着一首古老的秦腔。
——只不过是一道透明的玻璃窗而已,却简单的将生死隔离,那,多么残忍,多么可怕,多么绝望。
苏半夏从看守所里面走出来,手中已经没有了淡绿色的保暖壶。她慢慢地往回走,临近黄昏的太阳尤其的炎热,汗水从额角微微地渗出,眼前是金灿灿的光,红绿灯在头顶上空交错。
温热的风滑过眼角与眉梢,音响店里面放着陈淑桦的老歌:“早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你又何苦一往情深,因为爱情总是难舍难分,何必在意那一点点温存。”
周围有男生搂着女生的肩膀走过,并且还发出不屑的声音:“我靠,这么落伍的音乐是谁这么人品在放啊——”
苏半夏呆滞地转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男生和那个女生的背影,然后转回头来,突然就蹲下身子,哭出了声音。
她捂住嘴巴,皱紧了眉,眼泪顺着手指间的缝隙在不停地流淌。
滴落到了地面上,晕染开了一片的暗黄。
直到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苏半夏停止了哭泣,而是睁大双眼望着地面,不停地抽动着肩膀。周围很静,风吹动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偶尔,会有一两个路人对蹲在原地不动的苏半夏侧目,投去质疑的目光。
然后,苏半夏听到一个声音在她的头顶上响起来:
“——喂,你没事吧?”
有点熟悉的声音,还掺杂着一些担忧。
苏半夏慢慢地抬起头,看到的是一个男生的脸,她的眼神里面顿时就流淌出淡淡的吃惊,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男生扯动嘴角,很无奈地耸了耸肩膀笑出来:
“不需要这么惊讶吧,我恰巧经过这里,然后就看到了你,这样明白吗?”
“哦。”苏半夏轻轻地应了一声。
男生学着她的样子蹲下身来,托着下颌眨巴着眼睛望着她,问:“那你为什么哭?”
苏半夏倔犟地别过脸去,哑着嗓子喃喃地说道:“我才没有哭……”
男生很没有办法地笑了一下,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擦拭掉她眼角的一滴泪珠,问:“那,如果你没有哭的话,这个又是什么呢?”
苏半夏望着他,慢慢拢起涣散的视线,不服气地皱起了眉。
最终,她还是在他的面前,不受控制地,泪流满面。
——其实,也不需要有多少人来爱的,就像现在这样,能被一个人用手轻轻地环住肩膀然后安慰“好了,别哭了,求你别哭了啊”,仅是这样就足够了。
苏半夏用手背遮挡着脸颊,在男生惊慌的安慰中感觉自己的胸腔被灌入了满满的热水。
她抿着嘴角,心里说——莫樊律,谢谢你。
黄昏的光渐渐地在肩膀上流淌,散落下温和的温度。行人与车辆在眼前匆忙地掠过,偶尔会看到学生情侣们牵着手嬉笑。
身边有人坐了下来,微微喘着粗气。
“那给你买来的,喝不喝?”莫樊律举着一罐百事可乐贴到她的脸颊上,顿时是一片冰凉的触感,苏半夏禁不住一抖,他却看着她歪着头微微一笑,“哭出那么多的眼泪,也该补充一下水分了,是吧!”说着,他便不由分说地将手中的百事可乐打开,“砰”的一声,然后硬是塞到了苏半夏的手中。
手指里,满是百事可乐罐身上的冰凉触感。
“……嗯。”苏半夏是这么应着,可是她并没有打算喝的意思。
倒是莫樊律摇晃着自己手中的百事可乐凑近苏半夏一脸好奇地问:“喂喂,昨天回去那么晚,你家里人没有把你怎么样吧?”
苏半夏抬起手,将挡到眼睛前面的头发捋到了耳朵后面,声音平淡地说:“没有。”
“是吗,那就好。”莫樊律想了想,又问,“今天周末,我本来打算约你出来去看电影的,可是我打你的手机好多遍都是关机,你有事?”
“哦。”
“那个,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
“那你总该告诉我你为什么哭吧?”小孩子式的不满语气。
苏半夏抬起头来盯住莫樊律。
“为什么?”
她那样的反问句让莫樊律整个人都惊得愣在那里,好半天之后,他才反应过来,有些委屈地皱起眉头,愁眉苦脸地小声嘟囔起来:“问我为什么……那,苏半夏,从昨天开始,你可是我的女朋友了哦。”
苏半夏仍旧盯着他看。
“算了算了。”莫樊律有些生气地猛喝了一口百事可乐,“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回应他的却是:“……原来,我是你的女朋友啊。”
她反应得也太迟钝了吧。莫樊律忍不住龇牙咧嘴地抬手弹了苏半夏的额头一下。
“——好痛。”苏半夏皱眉,捂住额头,表情困惑地看向他。
他却觉得很满意地忽然俯身下来,将鼻尖贴近苏半夏白皙纤细的脖颈:
“嗯,果然是这个味道没有错。”
苏半夏错愕地看着他:“味道?”
“昨天和你抱抱过的制服衬衫上——”莫樊律眯起眼睛,轻轻上扬起嘴角回答她说,“有你的体香。”
夕阳的光明亮得刺眼。
苏半夏的脸在这句话里迅速面颊绯红,尴尬地皱起眉头,可是很快地,看向身旁的莫樊律,她又忍不住浅浅地、无声地笑了起来。
——原来,某些不习惯的事情,也可以慢慢去习惯。
——所以,那个夏天,他和她恋爱了。
——只是,那一刻,她却察觉不到他眼神中流露出的不安,以及淡淡的失落与焦躁。
下午三点钟左右的时候,夕阳正盛。
香樟树的味道被风吹散到空气里,扩散到了整片大地的上空,在悄无声息之间就钻入了鼻孔。
栀薇走在去往路川紫家的路上,她摸了摸口袋里面厚厚的一沓子纸币,吞了吞口水,然后又摸出手机打算给路川紫发一条信息。大概内容是:请在家里等我,我现在去给你送钱。
按到“发送”键后又退了出来。
还是不必说了吧。反正,马上会见到的。
于是,栀薇低了低头,最终将手机按下了“关机”键,重新放回到了口袋里面。
——对不起,半夏,我还是不能够听你的,因为,我想要相信他。栀薇这么想着,便加快脚步了向前方走去。
喧嚣的车鸣声在耳边尖叫。刺目的夕阳在头顶上弥漫,延伸,心跳声荡漾在空气中发出突突的响。偶尔,会有几片香樟树的叶片从枝桠上被风吹落,落到地面上,新绿的颜色。
只是,当她刚刚走到距离路川紫家很接近的那个名为“等待”酒吧的时候,猛然间抬起头,远远地,栀薇就看到了有人在那里争吵,声音很大很尖锐,是三个打扮得很妖艳的女生,其中的两个正搀扶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女生,指着面前的男生张牙舞爪地叫嚣。栀薇感觉不妙,她睁大眼睛看过去,那个男生有着她熟悉的脸孔以及她熟悉的刺眼唇钉——
路川紫。
栀薇意识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她听到那几个女生对路川紫出言不逊,只是路川紫戴着棒球帽,帽檐低低地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到表情。
可是,看到他站在那里什么都没有说,甚至都没有反驳,栀薇的心蓦地就感到如此的疼。
她来不及思考,便迅速地跑了过去,像个勇敢的骑士一般挡在了路川紫的面前。帽檐之下的那双眼睛在看见她的时候愣了一下,对方那几个染着黄色鬈发的女生对突如其来的栀薇也同样感到了惊诧。可是,很快地,她们就又恢复了蔑视的嘴脸并且上下打量起栀薇,其中一个女生还伸出手狠狠地推了栀薇一把,然后大声叫起来:“哪儿冒出来的啊你?滚开!”
栀薇向后退了几步,险些摔倒。稳住之后,她抬起头,和那几名女生对视着。
目光绷紧,相互之间都充满了没有硝烟的战火,栀薇发现,那三名女生之中正在哭泣的女生紧紧地捂着肚子,脸色苍白而又憔悴,仿佛是一张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吹走的白纸。
那个女生,是上次在酒吧里见过的女生。
心中隐隐有着不安的感觉,栀薇转头看向身边路川紫,他紧紧地扣着帽檐,随即对栀薇摆出一脸“相信我,真的不关我事”的无辜表情。
——既然如此,她相信他。
所以,栀薇转回头,有些胆怯地向后缩了缩,望向那群女生弱弱地说:“请问,你们找他有什么事情吗?可以好好说吗?”
黄色鬈发的女生朝栀薇不屑地笑,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又看了看路川紫:“哈,姓路的,怎么,你什么时候找了个小妹妹来当新女友?这样的妞儿你也敢泡?”
路川紫压低帽檐,靠在栀薇的身后不耐烦地小声嘟囔一句:“快点让她们走,烦都烦死了。”
栀薇咬紧嘴唇,尴尬地转回头,想要对她们说“你们可以走吗”,却突如其来她的挨了对方一个耳光,那一巴掌响亮地打在了她的脸颊上。
栀薇愣住,路川紫也微微惊怔,他反应过来之后轻轻的环住了栀薇的肩膀,低声问:“小栀花,你没事吧……”
对方的女生咧着嘴巴大声笑起来:“刚才那一巴掌,我是代替我朋友打的!”紧接着,又是一个耳光。
栀薇的脸颊迅速地红肿起来,白皙的肌肤上渗出火辣辣的血丝。
“这一巴掌,你是代替路川紫挨的!”
“够了吧,你!”路川紫忍不住生气地皱起了眉头,他走上前一步,看了一眼捂住脸不动的栀薇,又向面前的三个女生吼起来,“跟她无关,你们别撒泼了行不行?见了就恶心!滚滚滚!都给我滚!”
“行啊,路川紫,心疼了是不是?哈哈,难道你把我朋友害得这么惨就这么算了?”女生的声音尖锐而又清晰,带着凛冽的痛,直直刺进栀薇的耳膜深处,“我告诉你,她今天要是死在医院,你就会成为杀人犯!”
粗暴的痛,在耳膜底端来回地荡,荡,荡。
栀薇只感到自己的脸颊疼痛难忍,抬起手指摸了摸,竟然发现指尖上有着猩红色的血迹。
她抬起头,望向刚刚打过自己的女生说:“是不是只要你打我,就可以不骂他,也不侮辱他了?”
“你说什么?”女生眯起眼睛,冷笑起来。
栀薇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默地低下了头。潜意识里,她知道眼前的女生并不是与她身处同样世界中的人,所以,她不知道该怎样去与她交谈,更别提是沟通,可是她却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路川紫对她们这样的人低声下气。
“你得意个屁呀!”女生撕裂一般地叫喊起来,指了指她身边哭泣着女生,“路川紫会不要她,也会很快就不要你!你少在老娘面前装纯真!真他妈的犯贱!”话音刚落,栀薇就感觉到有个东西朝自己扑了过来,在她还没有明白状况的情况之下,就已经被对方恶狠狠地抓起头发用力地撕扯起来。
栀薇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剧烈的疼痛在瞬间就侵蚀了她的整个身体,头皮上的神经在放肆地悲鸣。
红绿灯在头顶相互交错,酒吧对面的十字路口,斑马线上经过了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
女生的手被男生紧握在手心里,彼此对视一眼之后,便会轻轻微笑。
耳边忽然就传来了微弱的叫骂声,女生抬起头远远地望过去,眼神蓦地就悲伤而又惊诧地落在了不远处的另一个女生身上。那个女生被撕扯着头发,泪流满面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男生的表情也变得困惑而又惊怔,他定定地顺着女生的视线望过去,喃喃地吐出一句:“——那不是栀薇吗?”
尖锐的叫骂声在酒吧门口粗暴地回荡着:
“我让你抢别人的男朋友!贱货!你以为你算老几啊?你以为路川紫会真的看上你?”
“你白痴啊,你!他只不过是跟你玩玩儿,玩腻味了就把你一脚踢开!臭女生,不值钱的贱人!抢别人的男朋友,你怎么不去死啊你!”
“抢到老娘朋友的头上,婊子!”
栀薇被两个女生扑倒在地面上疯狂地撕扯,对面还站着一个捂着肚子面色苍白并且痛苦的女生,而路川紫只是在一旁哄着那个不停哭泣的苍白女生:“别哭了,要多少,我给你钱行不行?饶了我吧,算我欠你的,还不行吗?”
苏半夏站在远处,视网膜剧烈地震痛起来,她用力地甩开了莫樊律牵着她的手,不由分说地从地面上摸起一块沉重的砖头,忍住内心的疼痛,疾步跑过去向那两个撕扯栀薇的女生砸去,并且愤怒地叫喊一声:
“——滚!”
——我不敢想象,如果那一天我没有恰好经过的话,你会不会就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道伤?
其实,苏半夏之所以会与栀薇走到一起,就如同是两颗互不相干的星球突然撞击到了一起那般,是一场万分之一概率的意外,真是一个奇迹的概率。
那是在刚刚开学的一次统一小考里,挂在走廊里面的年级前十名的红榜中可以找到栀薇的名字,而年级后十名的同学中,苏半夏也是她所在的班级里面唯一一个上榜的。
班主任和同学们总是会用一种傲慢与不屑的目光去打量苏半夏,甚至会有一些别班的男生在她的背后饶有兴致地议论纷纷——
“喂,你们知道吗,听说她中学的时候搞过援助交际哦。”
“欸?真的啊?呵呵,不过她长得就很像是Bitch嘛,虽然是漂亮得没话说,可是看起来却好危险耶。”
“啊啊,她的学习成绩怎么那么差啊,她究竟想不想念书啊,平日里都在想些什么呢,搞得那么神秘冷酷的模样,真是可怕的女生哦。”
真无趣,不过,算了。
苏半夏对这些已经早就习以为常,如果说,他们不会议论自己,那才是真正的奇怪吧。
这么想着的时候,一团黑影从前方覆盖到了自己的头顶,真的要下冰雹了?苏半夏虽然疑惑,但还是面无表情地抬起头。
走廊里面,同班的栀薇就站在她的面前,朝她灿烂地微笑。
并且,她拿出了手中的粉红色饭盒在苏半夏的眼前晃了晃,笑眯眯地说:“那苏半夏同学,我妈妈今天给我做了鸡肉丁哦,我们一起吃吧,好不好?”
苏半夏垂了垂眼睛,沉着嗓子,戒备地问:
“为什么——?”
“嗯……”栀薇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继续灿烂的微笑着说,“那个,就当是为了谢谢你在公车站牌旁救我一命好了!呵呵,苏半夏同学,我以后可以叫你半夏吗?”
“也不是……不可以……”苏半夏对突如其来的同学之间的友爱感到了莫名的慌乱,以及莫名的期待与莫名的喜悦。
“很高兴认识你噢,半夏!希望我能够成为你的朋友!啊,不,是好朋友!”说到最后,栀薇脸红地笑起来,那个充满了羞涩与真诚的美好笑容,至今也深深地烙在了苏半夏的记忆之中,不曾褪色,依旧鲜艳,仍然明亮。
只是,在这样的栀薇的面前,苏半夏却总是会觉得自己很脏。
就跟马路边那些乞丐一样,就算很可怜又能够怎样,就算是被同情地施舍了一两枚硬币又怎样,乞丐还是乞丐,无法改变。偶尔会有大人牵着小孩子路过他们的面前,他们会皱起眉头催促着身边的孩子说:听话啦,快走吧,看什么看啊,脏死了。
——脏死了。
就像是被所有人在背后议论着的是同样的感觉,心脏被反反复复,无数次地切割暗伤。
又疼又羞耻的痛。
因为脏死了,因为她真的脏死了。
昏黄的路灯明明灭灭地闪烁起来,照耀着肩膀上凸起的骨骼,仿佛形成了上下起伏的微小波浪。
回想着这些发生在前不久的事情,苏半夏皱了皱眉头,静默地闭了闭眼睛,又缓缓地睁开,慢慢地从思绪中走了出来。她转头望着坐在自己身边的栀薇,望着她额头上和脸颊上的伤,心里蓦地就泛起了沉甸甸的痛,密密麻麻的痛。
她和她并肩坐在一起,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她是来找路川紫的,果然,她还是没有听她的劝告。
想到这里,苏半夏既苦涩又寂寞地抿紧了嘴角,眼底渐渐堆积起了一片冰凉。
直到莫樊律从对面的药店里买来了一盒子的绷带与消毒水,跑回到了苏半夏和栀薇的面前,这种让人感到害怕的沉寂才终于得以打破。听到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苏半夏抬起头,看向路灯下面的莫樊律,昏黄柔弱的光线洒在他的身上,点缀着他眉宇之间流露出来的莫名地紧张。
莫樊律首先想到的是苏半夏被砖头滑伤的手心,于是,他迅速地用牙齿将绷带扯掉一块,然后抓过她的手,准备为她涂抹消毒水,却被苏半夏一口拒绝:“不用管我。”
“不管怎么行?”略微有些气愤的语气,“一个女生打什么架,你以为你很厉害吗?你把我当什么……”
——他的口气,简直就像个管家婆。
——可是却让她感到很温暖。
苏半夏不再说话,而是任由莫樊律用消毒水擦拭着她破皮的地方。
心中不是没有感动的。
只是,她更加担心的是身边的栀薇,于是她催促着莫樊律快点弄完之后,便拿起消毒水和新的棉签,去帮栀薇消毒脸上的伤痕。
栀薇只是很安静地坐在那里,就连消毒水擦到伤口的时候,她也没有叫痛,也没有皱眉,忽然像反应过来什么一样,迅速地转过头,看向苏半夏,睁圆了眼睛,喃喃地问:
“——路川紫呢?”
苏半夏愣住,她都已经为他变成这样了,竟然还在想着他。
栀薇焦急地摇晃着苏半夏的手,轻声问:“半夏,你告诉我,路川紫呢?他有没有怎么样?”
回应她的人不是苏半夏,而是莫樊律,他站在背光的地方,路灯昏黄的光就洒在他的头顶,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说:“——他早就回去了,傻瓜。”
栀薇睁了睁眼睛,良久,她平静地低下了头,脸颊上的血,是醒目的红色。
渐渐地,她的眼泪,就哗啦哗啦地淌出来。
——他早就已经回去了,傻瓜,他不管你了,傻瓜,你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很晚的时候,路灯已经融进了黑暗,散发出昏黄的光,照亮了暗夜的黑。
望着栀薇走进了自己家的楼道里面,苏半夏终于转过身来,看向身旁的莫樊律,突然问:“那,刚刚看到你和他的表情,你是不是早就认识路川紫?”
莫樊律微微侧过脸,扯动嘴角笑了一下:“对不起,我没有事先告诉你。我和他,其实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她的心蓦地就沉了下去。
“那么——你明明知道路川紫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不去阻止栀薇呢?”
“这又不是我的事,我管也管不到吧?”
苏半夏盯着莫樊律此刻毫无表情可言的脸庞,以及他胸膛前那闪烁着刺伤眼的项链,顿时就抿紧了嘴角,良久,她有些哽咽地开口:“原来,你这么冷血。”
“哈哈。”他干笑两声,挑起一边的眉毛回望着苏半夏,“你真会讲冷笑话,难道你不觉得,其实你比我更冷血吗?”
夜晚的夏风将香樟树的枝叶大片大片地吹散。
一片连接一片地落进了苏半夏的头发上。
“——苏半夏,在你眼里,究竟我和栀薇哪个更重要?”
世界里所有的声音回归了寂静。
光线在眼前逐渐消散,一点一滴地不见。
不知道从哪家居民楼的窗户里面飘出了Patricia Kaas的《If you go away》:
——If you go away on this summer day
——Then you might as well take the sun away
——All the birds that flew in the summer sky
——When our love was new and our hearts were high
——When the day was young and the night was long
——And the moon stood still for the night bird\'s song
——If you go away,if you go away
——if you go away……
楼道里面《If you go away》的歌声,响在耳边,栀薇拖着自己疲惫的身体,恍惚地朝家门走去。
眼泪还残留在眼角,她抬起手,用力地擦干,然后掏出口袋中的钥匙,打开了门。
屋子里面是一片沉寂的黑暗,栀薇站在门口,摸到开关打开了灯,客厅里面空空如也,父亲和母亲似乎还没有下班回家,茶几上面的钱包仍旧是下午她动过时的模样,它安静地躺在那里,泛着寂寞的微弱的光。
房子里面空荡荡的,夜风透过窗户吹进来,窗帘轻轻扬起。
一片又一片的香樟树叶飘进来,落到了地面上,啪沙啪沙地轻响。
栀薇闭了闭眼睛,摸了摸口袋中厚厚的纸币,关了灯,转身,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屋子里面重新恢复了一片黑暗。
只有楼道外面的某个声音,一直在唱:
——If you go away on this summer day
——Then you might as well take the sun aw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