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她都会梦到自己在飞。
飞在绝望而又寂寥的黑暗中,无尽的窒息笼罩着自己,视线中是灰蒙蒙的,耳边有着断层的突突声响,像是太阳穴的跳动,或是心脏传来的低鸣。
低下头去看下面的暗色系世界。
明晃晃的只剩下冰冷的灯光。
一片昏黄,一片悲伤。
然后……
“扑通——”的一声,她便直线地从高空坠落在地,硬邦邦的街道石面,没有痛的感觉,也没有濒临死亡的恐惧。
因为,她知道这是梦。
梦……
原来始终都只是梦而已。
半夏,你要憎恨这个世界。憎恨所有的一切,憎恨所有的人,包括,你自己。
她一直都是一个很沉闷的人。
也可以说那叫做“酷”,那叫做“冷漠”,或者那叫做“有个性”。
但是,苏半夏确实是那么一个沉闷并且危险的女生,这一点,连她自己都深刻并且清楚地知道。
“哎哟,要死了哦!你怎么又在里面穿那套恶心的白裙子?”
刚刚坐到饭桌上拿起碗筷,对面就传来了祖母又尖又细却明显变质的声线,这让苏半夏不觉地微皱起了眉头,她的喉咙里顿时一阵发堵。
苏半夏没有理会,而是继续埋头,一口一口地扒着碗里面的饭。
“呦呦呦,你就会不吭声装哑巴呦!真不知道我上辈子欠你什么,整天拉拉着一张死人的脸,你摆给谁看呦?又穿那身不吉利的白裙子,和你那扫巴星的死妈一样!你是不是想克死我,你就会高兴啦?哦呦,真是作孽哦作孽……”祖母没完没了的念叨,每天都要反复无数次地在苏半夏的耳边嗡嗡地纠缠。
无休无止。
像水蛭一样渗入耳膜、渗入肌肤、渗入体内的任何一个细胞。
化脓,发臭,然后逐渐地腐烂。
“我吃饱了。”苏半夏放下碗筷沉沉地从鼻子里面哼出了一声,随后抓过椅子上的书包拉开门,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停顿一下,转身丢出一句,“老太婆,你没资格骂我妈。要死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长长的公路像是黑色的曼陀罗藤枝蔓延在路灯两旁。
清晨的浓雾弥漫在整个街道。
灰蒙蒙的视野,灰蒙蒙的天空。
淡淡的星辰还未隐去,只是残留在低低的云层之间,闪烁得那么诡异阴暗。
穿着蓝色制服,戴着白色口罩的扫街道人员依然准时地出现在那里,脏兮兮的手套紧紧地握着参差不齐的扫帚,毫无表情地用力摩擦着地面,发出惹人厌恶的簌簌声。
“簌簌——”
“簌簌——”
又厚又重的声音,显得那么压抑,那么苍白无力。
苏半夏刚刚关上门,垃圾桶便“砰——”的一声狠狠地擂在了门上,四处飞散的哗啦哗啦声响还在她的耳边悄无声息的弥漫开来,仿若窒息一般交织堆砌,接着就是门里面传出来的老太婆暴跳如雷的叫嚣声:
“想要气死我啊你!不要脸的贱东西!咒我死,你敢咒我死?!白眼狼!小贱人!和你妈那个臭骚货一个死样子!害完我儿子又跑来害我!滚滚滚!你立马给我滚!哎哟,有能耐就再也别回这里死在外面!去死算了!”
楼道里面有中年妇女探出头嫌恶地扫了一眼苏半夏,随即露出一副“整天吵吵嚷嚷的,烦不烦啊,要死就快死”的狰狞嘴脸。
苏半夏抬起脸,瞥了一眼转身向楼道上面走去的中年妇女,咬了咬牙齿,发出细细碎碎“嘎吱嘎吱”的断点声音,随后她拍了拍露在制服外面的白色裙子的褶皱裙摆,将书包斜挎在略显纤弱的左肩上,挺起胸脯向楼道的尽头走去。
街道旁昏黄的灯光浸泡着她毫无表情却依旧美丽的脸孔,薄薄的晨雾中,她倔犟地吸了吸鼻子。
空旷的街道,凉薄如水的空气。
她背影的轮廓,仿佛一张白纸的剪影那般孤寂苍白。
影影绰绰的忧伤散落满地。
世界尽头的远方,是谁在那里呢喃着呼唤呢?苏半夏的脑海里面总是会浮现出过去时光的每一个片段,这就像是一个永远也不会被画上终止符号的剧目。
跳梁小丑一般地在舞台上挣扎,取悦着台下的每一个观赏者。
悲惨的人生。
悲惨的世界。
反反复复地度过这样的每一天,有时,苏半夏经常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停止了心跳,偶尔会捂着心脏感到一阵连接着一阵的扭曲转动,似乎膨胀到爆炸似的感触,这种令她感到嫌恶的声音,是不是就是活着的表现呢?
她出生的地方,自己已经不再记得。记忆中的某个片段是被父亲送到了恶毒的祖母这里,然后她便开始了残酷的崩裂一般的成长。
炎热的夏天,栖息在柳条树上的蝉不厌其烦地鸣着“知知”的声音。流云大块大块地飘浮在灰蒙蒙的天空中,偶尔会有成群的不知名的鸟儿掠过,仿佛连这里最后的一点希望和生息都被它们的翅膀带走了。
于是,狭窄的光影就这样居住在了苏半夏荒凉寂静的记忆中。
她闭上眼睛,这样的一切,一点一点,一滴一滴,沙漏一般持续不断地反反复复,没有终点,最终也不会有尽头。
有时放学回来的时候,苏半夏总是会站在阁楼的下面,仰望着自己居住的地方。灰色低矮的破旧阁楼,轮廓模糊地拼凑着,狭长而又窄小。
阴暗暗的走廊里挂满了潮湿破烂的衣服、裤子以及女人洗的已经褪色的内衣、内裤。
挨家挨户地挤在一片比暗夜更暗的空间中,房门上剥落的漆料,门口处撒满一地干瘪的瓜子皮,或者是谁家吃剩的饭菜直接冷冰冰地洒在楼道中,于是阁楼的走廊里总是会散发着一股恶心的馊味、臭味。
刺得眼睛发酸。
她就是这样的在这种地方一寸一寸地成长。
从三年前亲眼目睹了在外偷情的母亲撞车自杀,从三年前又亲眼目睹了身为嫌疑犯的父亲被扣上手铐带进警车。
苏半夏就已经知道,她的身边,只剩下恶毒的祖母了,仅此而已。
虽然她有时恨不得杀了她,这种感觉非常的强烈。
自从母亲自杀,自从父亲入狱,从自己来到祖母的这个“家”里,一切仿佛像一个大大的阴谋,瞬间摧毁了本是美好的糖果盒子。
于是,苏半夏便眼看着那些甜美的糖果从精美的盒子里面一颗又一颗地滚落。
摔在潮湿冰冷的地面上,被染上了阴暗与令人作呕的晦涩。
她的存在,完全被所有的人遗忘,被忽视,被讽刺。
就像是——
每当苏半夏放学回到阁楼的时候,总是会听到身后传来七嘴八舌的小声议论,充满了不屑,充满了排斥,以至于那变成明显流露而出的“嫌恶”:
“啧啧啧,长得还真是漂亮啊,就不知道是不是和她的妈一样,不检点地去勾引别人家的老公,烂人!”
“要我说啊,苏家那小子也真够窝囊的,都被戴绿帽子了还和那女的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哎哟,搞得自己进监狱了,真是要命呦!都不晓得那是不是自己亲生的,说不定还是在帮着别人养孩子呢!哈哈哈……”
“谁说不是,啧啧,谁让那苏老婆子嘴巴不积德呢!这就是报应!哼,看那丫头闷的,整个就是一葫芦。”
麻痹感涌满了苏半夏的全身。
仿佛她们诉说着的是别人的事情,而她——毫无感觉。
苏半夏静默地抿紧了嘴角,就这样吧!既然无力与这个世界抗争,那么,就这样算了。
苏半夏的心脏,每天都在这么一点一点地被各种毒药侵蚀着,然后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开始同周围的一切一起憎恨地沉沦下去。
就如同小的时候,她的母亲所对她讲的一样:半夏,你要去憎恨这个世界,要去憎恨一切,要去憎恨所有人。
包括——她自己。
当苏半夏走到学校的时候,天已经彻底的亮起来了。那么灿烂明亮的天空,仿佛与这个世界一点都不和谐。
十六岁,中学已经是最后的一个年头了。依然是毫无意义地缓慢度过着,对苏半夏而言,学校里的每一个地方都不会值得她留恋。
教室。
操场。
体育馆。
等等,等等。
走到任何地方是都一样的,倦倦的充满了被发酵或是蒸馏的味道。女生们热衷于化妆涂指甲,把头发弄成各种形状再染上各种颜色,用鬈发棒来来回回地卷弄着。课桌里面堆满的全部都是《时尚》、《美容达人》的杂志还有色彩斑斓的指甲油,以及琳琅满目的各类零食。
如果用两个字来形容她们的话,那么即是:肤浅。
男生则是用各式各样的香型发胶捣鼓着自己的头发,使它们一根一根地竖立起来,弄得和刺猬没有任何区别,见到漂亮的女生就会对着她们的背影吹着尖锐的口哨,或是直接不要脸皮地走过去搭讪,就算被骂得狗血淋头都会把嘴巴咧到耳朵后面傻笑。
如果用两个字来形容他们的话,那么即是:轻浮。
不过,这种无聊到反胃的生活,也快要结束了。
总有一天,她深信一定都会结束的。
是的,并不是一个世界里面的人。
和每天都能把肚子喂得饱饱的,也能够在温暖的房间里面开着空调喝完牛奶后睡觉,有慈爱的虽然偶尔也会念叨着陪伴在自己身边的父母,并且还觉得这些是理所当然的存在的那些人,并不是一个世界的。
至少在老师们的眼里,她的确是不同世界的人。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办公室?
——嗯。
——说吧,苏半夏,你为什么殴打庄小北同学?
——我不想说。
——哼,什么不想说,我看你是不敢说吧!
——不。
——好啊,那你倒是给我说说看,你为什么殴打庄小北同学?原因是什么?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否则你就别想没事!
——她侮辱我。
——侮辱?你说什么侮辱啊,同学之间怎么可能存在“侮辱”这个词语?一定是你做出了什么让人遐想的事情!庄小北同学是班长嘛,她当然是想要帮助你!再怎么样也不能殴打同学!说话!你怎么不说话?!
——我没什么可说的。
——苏半夏,你这是什么态度?!对老师就这么说话?你究竟有没有家教?去去去,把你家长找来!
把你家长找来!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苏半夏不禁冷漠地苦笑,多么可笑的话啊。老师们为什么总是动不动就喜欢找别人的家长来呢?这样就能解决本身的问题了吗?不过,她没有那么笨,她也没有那么软弱,她才不会去找那个恶毒的老太婆来学校看自己的笑话。
走出办公室,苏半夏低了低头,抿了一下苍白的嘴角,然后朝教学楼外面走去。
她不想回去,她不想回教室,她也不想回任何地方。
如果可以,她只想去一个任何人都无法找到她的地方,永远地在那里沉睡下去。
可是,会有那样的地方吗?
苏半夏静默地在监狱一般的教学楼边绕来绕去,被洗得已经发旧的白色裙摆从制服下面露了出来,褶皱如花叶,一丝沿着一丝展开。某个班级的体育课在选修篮球,于是耳边无穷地迸发出吵闹的嬉笑声。
嘈杂的声音让她感到无比厌烦,她便皱起了纤细的眉。
黄色细沙的操场上有着细小却娇艳的花朵在顽强地绽放。
白色的、纯洁的、美好的。
有些刺眼。
苏半夏慢慢弯下腰,凝视着脚边的白色花朵,同样的白色裙摆散落一地。
这样软软的卵形花朵也在这个肮脏的世界上拼命的存在着,轻轻地捻动着薄如砂纸一般的花瓣,水珠便那样破碎似的溅到脸上,冰凉一片,渗进了肌肤。
可是——
可是它这样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是为了什么?
在这不计其数的花朵中,它究竟,又想得到一些什么呢?
于是便如此的思考着,她捏着花瓣根茎的指尖开始隐隐作痛。
没有痕迹。
黑色的指甲油在空气中吐露起了芬芳。
看到这样白色的花朵,她顿时想起小时候,母亲总是穿着漂亮得如同云朵一般耀眼的白色裙子,那么美好,对她微笑的模样仿佛可以灼伤眼球。
在她的记忆里,母亲是纯白的,如同神圣得不可侵犯的女神一样。
只是自己,无论怎样想去模仿母亲穿着白色的裙子,却也依旧像个小丑似的可笑。
闭上眼睛,她轻轻亲吻了双手之间的白色花朵。
“——原来你在这里啊。”
是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微微惊了一惊,苏半夏回过头,却没有看到身后的人。她站起身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就看到了操场那边向自己跑过来的少年,表情似有些微微凝重。
他的手中抱着篮球,白净的脸颊上有着晶莹的汗珠一滴一滴的滚落,碎散的刘海微微成缕地贴在额头上面,于是便望进了他那双星芒般纯净的眼。
强光之下,她眯了眯眼睛,缓慢地勾动了一下唇角。
炫目而又明媚的光线从走廊旁的玻璃窗户上折射过来,明晃晃的跳跃在少年和少女皎洁美好的面容上,点点光斑,晃来晃去,像是有透明的蝴蝶飞过来扑在了上面,贴合着重叠。
“——你为什么不否认呢?”男生柯绛的口气里是明显的责备与急切的担忧,苏半夏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又听到对方几乎是吼出来的话语,“你打算就这样背着黑锅在学校里面晃荡?拜托,我的大小姐,马上就要升高中了,你认为万一被记过的话会很好玩吗?!”
苏半夏望着柯绛,对他此刻的表情微微迟疑了几秒钟,好像觉得很好笑似的很轻巧地耸了耸肩膀,说:“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打算升高中。”
那么平淡的语调。
仿佛无关己事的口气。
开什么玩笑啊!
柯绛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修长白皙的手指。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定是庄小北她到处在乱讲,半夏,你并没有援助交际的,对吧?”柯绛紧紧地凝视住苏半夏,微微扭起眉头,生怕她的回答与他想象中的相反。
只是答案如果是相反的,又能够如何呢?
“总之,就是那样。”苏半夏甩了甩黑色的头发,抿住嘴角,并没有承认。
但是,她也没有否认。
“——只是,你信吗?”
“……”他没有回答。
仿佛早已猜测到这样的结果,所以女生的口气充满了不屑甚至是戏谑:
“——所以我说,就是那样啊。”
被风不小心吹来的蒲公英的种子,在头顶上空的远方缓慢地掠过。
旋转,然后停歇下来,在某个未知的角落静静的沉睡下去。
“……”柯绛一时之间竟然短暂失语。
对于苏半夏此刻的表情和语气,柯绛有些不太服气地皱了皱眉,他揉了揉因为喷满发胶而闪烁着微光的头发,一只手肘撑在窗户边,左手小指上的尾戒的形状繁复而又抢眼,在阳光之下闪动着熠熠的光彩,“半夏,你听我说,不管怎样,高中你还是要去上,必须去上,别人喜欢说什么,就让他们去说好了……”
“算了。”苏半夏抬起头,摆了摆手,她瞟了一眼柯绛,然后转身朝前慢慢地走去,“我想去打工赚钱,如果上高中的话就没时间做这些了,所以,我认为没有那个必去浪费学费。”
“赚钱?”
“——嗯。”
“为什么要去打工赚钱?啊,是不是……是不是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柯绛的瞳孔顿时一亮,他急忙拉住了她的手臂。
那么冰凉的肌肤,甚至有些刺骨,手指顿时很痛。
柯绛明明是想把那句“我可以借给你钱啊”说出口的,可是,下一秒内,苏半夏的眼神与语言使柯绛把话硬生生地从喉咙处吞咽回到了肚子里。
“咯噔”一声,然后不见天日。
“——还真是小少爷的想法呢!”
她的语调里充满了嘲讽,充满了戏谑。
并且,她刻意地将“小”“少”“爷”这三个单字加重了读音,充满敌意地会聚成了一个沾满了尖锐的硬刺的词语,直直地刺进了他的眼底与胸腔。
于是——
柯绛的心脏里顿时像是有一只肥硕的虫子在脉门处挣命地蠕动着。
一寸一寸,开始富有节奏地深陷起来。
苏半夏不再说话,而是望着僵立在那里的柯缰微微地笑了一下,毫无表情的笑,生硬苍白的笑,几乎不真实的笑。
随后,她转过身去,向走廊黑暗的尽头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世界,顿时没有了声音,同样也没有了方向,一切回归黑暗。
柯绛心中的某根弦,就此崩断。
其实就是这样的吧!已经早就没有了退路。
哪有电视剧里面那么多的甜言蜜语,哪有电视剧里面那么多的海枯石烂,如果神经已经麻木,那么,做一些什么都是相同的定义,不是吗?
就像是飞鸟栖息在了沼泽,天堂同地狱也只会被画上同样的等号。
一切的记忆都将被带走。
一切的回忆都将被覆盖。
苏半夏走出教学楼外,就那样抬起头仰望着阳光弥漫的天空,会因为强光的缘故而在瞬间眯起了眼,灰暗的一切顿时被万丈光明所穿透。
视网膜上似乎断层一般的盲点,闭上眼睛之后,整个世界又重新回归寂静。
死气沉沉。
她口袋里面的手机突然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动。
一条短消息,发件人是柯绛。
“再认真考虑一下吧,半夏,拜托你了。”
多么典型的喜欢耍赖并且缠人的“小少爷”口吻。
苏半夏凝视着绿色手机屏幕上的字迹,一闪一闪,唇边挂上了一抹单调却美好的微笑,只是突然视线就模糊了,眼泪一颗接一颗地砸到手机的屏幕上,狠狠地摔碎。
她抱着自己的手臂蹲在地面上,莫名其妙地流着眼泪。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夹杂着沙沙的柳条声,以及蝉鸣声还有操场上篮球的滚动声。
我究竟要怎样去爱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