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里, 太极宫中人人都为中秋的到来而忙碌不已。
楚宁一面命人准备宴席,一面也着手准备起学堂的设立。
翠荷头一次办这样的大事,不但每日虚心向六局的女官们求教, 更几次出宫, 到长安各大家族中供女眷们进学的家学中亲眼看看,再将各家的优缺点一一记下, 回到宫中汇报于楚宁, 一同商讨。
只是,宫中紧凑有序又生机蓬勃的气氛,到了百福殿,便都化作寂寥。
齐太后年事已高,如今齐家又已从朝堂中半隐退, 再不干涉军国大事, 面对宫中的变化,她每日吃斋念佛, 深居简出, 越发感到疲惫倦怠。
眼看连皇后也有了,她终于不愿再留在太极宫,而是向帝后二人提出, 要搬离太极宫, 独自住到兴庆宫去。
兴庆宫位于长安城东,形制自然比不上太极宫, 然而内里一应俱全,又因地势优越,气候十分宜人舒适。
萧恪之与齐太后本就并非水火不容,如今更是界限分明,将其当作长辈奉养, 对于此事,与朝臣们商议过后,自然便同意了。
于是,八月十二,兴庆宫修整毕,齐太后便带着身边的宫人、内侍搬了过去,连中秋的宴席也推辞了。
萧恪之与楚宁两个亲自相送,直到见她在兴庆宫安顿下来,才重返太极宫。
三日后,便到八月十五,中秋。
这日,暑热已过,天气晴朗,上至皇帝与朝臣,下到平民百姓,沉浸在团圆佳节气氛中的同时,皆十分期待皇后的册封大典。
按照礼制,册封大典当先在皇后娘家举行。
楚宁的父母与近亲都已不在了,萧恪之便让人去寻了京兆楚氏其他旁支中的长辈来,在太平坊的宅子外设下帷帐。
楚宁也于前一日离开太极宫,住进宅中,到这日清早便起来梳洗等待。
眼看时辰将至,礼官们手捧典册、备品等,北向行拜礼后,进入宅中。
楚家的长辈当即迎出去,尚宫则领着女官们进入皇后闺房,服侍皇后梳洗更衣。
绣了五色雉鸡纹样的袆衣配上齐整的饰物,一下令原本温柔端庄的楚宁更多了高贵华美,格外耀眼夺目,引人仰望。
尚宫站在铜镜边,笑着躬身行礼:“殿下容色妍丽,不论什么样的装扮,都极衬。今日这一身袆衣,更显气度高华,端庄大气。”
楚宁也看着镜中的自己,闻言笑了笑,道:“亦有六局的功劳,将这身袆衣做得这般精美。”
不一会儿,时辰到了,女官们引她出屋,到庭院中,北向而拜。
庭中门户敞开,除了正、副使和女官们外,还有楚氏族人与随同而来的百官,就连门厅外的阔道上,也站满了远远观礼的百姓,十分热闹。
众人一见皇后出来,原本的热闹声顿时止住了,四下一片寂静,只等礼官们的指示。
焚香祭奠后,正使高声宣读册文,再将典册、宝绶交予她的手中。
楚宁伸出双手,接过信物的那刻,便是正式册封了。在场的官员们纷纷将道路让开,在两侧行拜礼,女官们则走到前面,迎皇后回宫。
大门外,专为皇后乘坐的重翟车早已准备停当,侍卫与宫人们纷纷退到两边,等着皇后登车。
楚宁在众人的簇拥下步出宅邸,正要登车,街道的另一头却传来一阵有条不紊的脚步声与车马声。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本该等在太极宫中的皇帝,正乘车朝这边靠近,看这架势,是要亲自来接皇后回宫。
楚宁惊讶不已,忙停住脚步,转身迎上去,诧异道:“陛下怎么来了?”
按规矩,皇帝断没有亲自离宫来迎皇后的道理。
可萧恪之却从容笑着下车,冲她伸出手:“朕自然是来接皇后的。阿宁,咱们回家了。”
太极宫是他从小的家,如今也是她的家了。
已是黄昏,夕阳灿烂辉煌,照得他的轮廓间晕开一层瑰丽的光晕。
楚宁仰头看进他亮闪闪的眼眸中,心口软了软,在众人的惊叹与注视下伸出手放进他摊开在眼前的掌心里。
“好,咱们回家。”
二人相携着登上马车,在夕阳的余晖里朝太极宫的方向行去。
……
太极宫外,千牛卫侍卫已将道路清出,承天门也大敞着。
帝后二人的马车行在前面,百官的马儿则跟在后头,一同从承天门进入,直到设中秋宴的两仪殿外才停下。
宫人、内侍们将众人迎入殿中,帝后二人到座上坐定,地下的百官便站到阶下,依次而列,矮身跪下,再度行大礼,既庆中秋佳节,又贺皇后被册。
楚宁与萧恪之对视一眼,随即抬手示意众人起身落座,又捧起案上酒杯,与百官同饮,才算礼毕。
不一会儿,台上乐舞声起,由庄严隆重逐渐过度到欢快活泼,令殿中的气氛也逐渐放松下来。
席间,觥筹交错,无数官员、使臣携着家中女眷一同上前,向帝后二人敬酒祝贺。
楚宁也不大擅长饮酒,平日赴宴,多是浅尝辄止,今日却不同,凡有敬酒者,她来者不拒,一一饮下,不一会儿,脸上便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眼神也变得朦胧起来。
萧恪之握住她还要举杯的手,接过她的那杯酒,冲来人笑道:“皇后不胜酒力,这一杯,朕替她喝了吧,多谢好意了。”
说罢,仰头一口饮下。
来人见天子亲自饮了,自不敢多说,忙也跟着饮完杯中酒,又诚惶诚恐地躬身行礼,便转身退下。
“阿宁,你大约有些醉了。”萧恪之放下酒杯,转头望着楚宁绯红的脸颊,忍不住伸手贴了贴,果然一片滚烫,“先下去歇一歇,换身衣服,可好?”
楚宁脸颊正热,贴在他的手心里忍不住蹭了蹭,闻言点头:“好,我的确喝得快乐些,头也发晕。”
萧恪之难得见到她这副模样,不禁轻笑出声,一面示意刘康去让人送一碗醒酒汤来,一面亲自扶她站起身,看着她一步步走下台阶,朝偏殿的方向行去,才重新收回视线。
离开主殿,歌舞声与欢笑声也远了些。回廊上虽时不时有人经过,却依旧显得空旷不已。
秋日凉风穿堂而来,楚宁在廊边站了站,闭眼静一会儿,终于觉得脑海里清醒不少。
“殿下可还能走?”翠荷见她不动,以为她醉得走不动了,忙想转身去唤人来。
“别忙,我没事。”楚宁摆手制止她,用帕子擦了擦额角,提步要继续往前走,却忽然见到不远处的拐角,一道熟悉的身影。
“阿兄。”
她快走两步,开口唤了一声。
那道身影背对着她忽然停住,在灯下僵立片刻,慢慢转过身来面对她,果然是多日不见的赵彦周。
他低垂眼睑,在忽明忽灭的灯影下慢慢躬身,冲她恭敬地行礼。
“今日是殿下的册封大典,臣向殿下道一声喜。”
楚宁没说话,一步步走近,在他面前停下,端详他片刻,才低声道:“多谢阿兄。这些时日,阿兄过得可好?”
不知为何,自从她进入太极宫后,便鲜少见到他。后来萧煜被羁押下狱,真相大白时,她也曾想见他一面,可派人去问,他却推说偶感风寒,不宜靠近皇后,自己听闻消息后,已往姑丈墓前祭奠过,想来姑丈在天之灵也能瞑目了。
她总觉得他像是有意躲避,才不肯见她。
“臣一切都好,多谢殿下关心。”赵彦周依旧垂着眼,面对她温柔熟悉的问候,眸光颤了颤,语调却如往常一样平静而克制。
“听陛下说,你即将外任到晋州,何时走?”
晋州位于河东道,离长安虽没有万里之遥,一来一回却也要数日,此去任职,定要过数年才会回来了。
“是,蒙圣上看重不弃,给了臣这样的机会,臣明日便会启程。”赵彦周冲她拱手作揖,接着,像明白她的担心一般,下定决心似的慢慢抬起头,认真地望着她,郑重道,“恕臣无礼——阿宁,你别为我担心,外任晋州,于我而言,是个大好的机会。我自小便以姑丈为楷模,立志将来也要做个刚直实在、一心为民的人。晋州离长安虽远,我要任的官职却与百姓的日常息息相关,只要兢兢业业,定能做出一番实绩来。”
他的才能与抱负,楚宁自然明白,这两三年的苦闷不得志,她也都看在眼里。
如今见他提起将来的仕途时,眼眸发光、满是憧憬的模样,她心中替他高兴的同时,亦隐隐有几分怅然与感慨。
到底经历过巨变,不再是当初那个才华横溢、名震一时的意气少年了。
“阿兄如此想,我很高兴。”她忍了忍眼底的湿意,笑着将他扶起来,“阿兄明日就要走,我怕是来不及好好给阿兄送行了,只能在此祝阿兄,日后一切珍重,记得常回来……”
赵彦周隐忍的目光再度颤了颤,闪过无数翻涌的情绪,最后化作轻松而释然的笑。
“好,如今虽然有圣上在,我再不必为阿宁担心了,可身为兄长,自然会回来看看的。”
他是兄长,也只是兄长,这辈子能看到她有好归宿,便满足了。
“时候不早了,殿下快去歇息吧。”
他观她这副模样,恐怕是要到偏殿去暂歇,便也不多逗留,再度恢复君臣之间的距离,在道边拱手而行礼。
四下静了静,随后,眼前那双精致小巧的绣履便转了过去,渐行渐远。
秋风再度吹来,他慢慢站直身子,注视着她越来越小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在长廊尽头,才恍然回神一般,转身朝正殿的方向行去。
只是,才走出几步,却蓦然对上不知何时便出现在背后的萧恪之。
“陛下!”他吓了一跳,急忙行礼,生怕被误会一般开口解释,“臣方才偶遇殿下,殿下问起臣外任之事,这才多说了几句——”
然而,话还未说完,肩上便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好了,朕没问你,你不必急。”
赵彦周的话戛然而止,原本紧绷的身子也慢慢松懈下来。
是了,如今的皇帝不是过去的萧煜。生来睥睨众生的天子,本就对阿宁极好,又如何会顾忌他这样一个连“男人”也称不上的人呢?
“是臣莽撞了。”
萧恪之笑了笑,一手托着他的胳膊让他起来:“赵卿既提起外任之事,朕便得多问一句,如此安排,卿心中可有怨言?”
赵彦周愣了下,立刻肃然摇头:“陛下用心良苦,给臣施展抱负的机会,臣感激不尽,如何会有怨言?”
说着,他忍了忍眼底的黯然,低声接着道:“况且,臣如此不堪,蒙陛下不弃,才能继续在朝为官,已十分满足了,哪里还敢别有所求……”
他口中的“不堪”,自然是指萧煜曾对他行宫刑之事。此事,即便楚宁未曾提过,他想,帝后二人应当也从萧煜的供词中知晓了。
身为堂堂男儿,如此遭遇,实在难以启齿。
可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萧恪之却像没听懂他的意思一般,闭口不提此事,只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朕没看错,赵卿的确是个胸有大志之人。朕知道你有抱负和才华,也看过你的文章,给你外任的机会,并非看在皇后的面上,而是因为朕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材,只需多家历练,假以时日,也可成为当年的楚大相公一般的人物,成为朝中的中流砥柱。赵卿,朕的意思,你可明白?”
他话里话外,透露着对赵彦周的认可与鼓励,听得赵彦周心头震动,百感交集。
有过怀才不遇的时候,才明白被赏识有多重要。尤其是对方分明已知道你最狼狈不堪的一面,却依然选择信赖。
“臣明白——绝不辜负陛下的信赖!”
赵彦周退后两步,一丝不苟地向他行大礼。
“如此,朕等着你日后的作为。”萧恪之没再扶他,只道,“起来吧,趁着明日离开前,好好在今日的宴上乐一乐。”
说着,也不再停留,冲他点头致意后,便转身离开,也朝偏殿的方向行去。
……
偏殿中,楚宁先换了身衣服,又擦了擦手和脸,接过翠荷递来的醒酒汤慢慢饮下,这才觉得舒坦了不少。
翠荷朝她身后垫了个软枕,又往她身上盖了块薄毯,问:“殿下可还要用些饭食?方才宴上,酒喝得多,食进得却少。”
楚宁揉着又清明了些的额角,摇头道:“不了,醒酒汤已喝饱了,我歇会儿就好。”
翠荷应了声,正要坐到一边守着,屋外却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便有人唤:“陛下来了。”
屋门被从外头推开,萧恪之快步进来,直接走到榻边,挨着楚宁坐下,握着她的手问:“醒酒汤用了没?可好些了?”
“用过了,眼下头已不晕了,只是到底喝多了,有些累。”楚宁顺势靠在他的肩上,软着声回答,“陛下怎么过来了?才开宴不到一个时辰,皇帝和皇后便都离席了,旁人可得议论了。”
“那便让他们议论去。”萧恪之脸上露出满不在乎的笑,“今日是册后大典,也算是咱们成婚的日子,早些离席,本就是人之常情。”
楚宁掩唇轻笑,没料到他会将今日当作成婚之日,不禁道:“可若要成婚,寝殿也该布置一番。”
萧恪之想了想,摇头道:“寝殿倒不必布置,只是,有一件事,是一定要做的。”
“是什么?”楚宁好奇地抬头望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脸颊慢慢泛红。
“阿宁,你想什么呢?”他看着她的模样,促狭地摸摸她滚烫的脸颊,又忽然将她一把抱起,直接踏出偏殿,朝甘露殿的方向信步而去。
秋风习习,两人依偎在一起,撇开所有人的视线。
他曾这样抱着她在宫中穿行过许多次。从前,碍于身份的禁忌,她拼命掩饰自己,躲避别人窥视的目光,他也因此成为旁人口中“风流不羁”的年轻天子。
如今抛开束缚,勇敢地面对所有人的议论,过去的一切便如云雾一般被暖阳驱散。
路上经过的宫人内侍不再议论纷纷,而是面带微笑地立在道边,一面行礼,一面说着祝贺的话。
的确像新婚日一般。
甘露殿近在眼前,萧恪之抱着楚宁一步步踏上台阶,步入殿中,将她在宽阔的床边轻轻放下。
红烛罗帐,明月清风。
他与她相对而坐,双膝相抵,目光交缠。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阿宁,朕虽已为天子,这辈子却仍希望如平常百姓一般,夫妻恩爱,互相扶持。”
楚宁眼神微动,默默取下发间的簪钗,一缕缕长发披散而下,露出紧束在其间的五彩缨绳。
夫脱妇缨,便是结发。
他慢慢伸手,郑重而轻柔地解下那一根缨绳,放在掌心里轻轻握住。
这辈子,便托付到他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