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 楚宁没能回自己的寝殿,而是被萧煜留下与他同眠。
黑暗里,本就浅眠的她闭着眼, 一夜似梦似醒, 只等着黎明的到来。
萧煜亦是如此,夜里翻来覆去许久都难以入眠。
可两人并肩躺着, 却都选择沉默, 直熬到第二日清早,侍女来敲门,才默默起来。
楚宁照平日的习惯,先服侍萧煜穿戴好、用完早膳,又站在门口将他送走。
临去前, 他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 好似想说什么,最后却没说出口, 只沉默地转身离开, 往太极宫去参加朝会。
“殿下。”徐融不知什么时候已守在寝殿外,低着头出声提醒,好似要在旁监督一般。
“徐侍读莫急, 待我更衣。”
楚宁冲他笑了笑, 温和而平静,转身回屋里, 换上准备好的一身整洁素净的衣袍,长发绾起,插一支步摇,面上未施粉黛,只点了唇, 却更衬出脸色的白皙。
她对着铜镜仔细端详一番,这才重新站起身,带着翠荷推门出去:“好了,徐侍读,我这便去了,如此,可满意?”
徐融不知怎的,在她的目光下感到几分心虚,却依然眯眼仔细打量一番她的装束,见一切妥当,才后退一步让开道路,躬身拱手道:“殿下请行。”
楚宁深吸一口气,慢慢步下台阶,乘步辇朝齐太后所居的百福殿行去。
……
太极殿中,朝会上要议的事已近尾声,太子萧煜在滑州办下的事终于被提了上来。
有朝臣试探着进言:“陛下,此次滑州河道的疏浚,决旧河,分水势,使滑州境内再无水患,数百顷良田的灌溉也将得以恢复,正是件能造福一方百姓的大好事,据郑滑解读观察使的奏疏看,太子殿下此行功不可没。”
“不错,臣以为,如此大功,当大大褒扬。”另一位朝臣也起来附和。
余人皆等着看萧恪之的反应。
不知怎的,大臣们总觉得皇帝对太子的态度格外暧昧不明。
他一面分几次处置了不少众人皆知的太子党,一面又总对太子格外宽容,甚至还屡次说出“国本”这样的话,似乎真要将其当作储君来悉心培养一般。
“太子此行,的确有益滑州百姓。”萧恪之将手里还拿着的奏疏搁到长案上,沉声道,“朕亦觉应当褒扬。”
这样的态度让众人稍稍放心,也跟着逐渐附和起来。
反而是被议论的太子萧煜,一直脸色郁郁,即便听到众人的称赞,也并未露出喜悦之色,反而愈发低落起来。
“陛下,”他从座上慢慢起身,低头行到正中,在数十道目光里跪下,沉声道,“臣有愧,不敢当任何褒扬溢美之词。”
“怎么,你有话要说?”萧恪之坐直身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是。”萧煜重重磕头,做出愧疚不已的模样来,戚戚道,“臣昨日归来,听闻朝中前几日曾提到,臣成婚这两年多来,始终未能诞育一男半女,以稳固社稷传承。臣深感愧疚,然而此事,千错万错,都在臣一人,东宫无妾侍,也非太子妃的缘故,是臣固执,舍不下发妻,不愿在发妻生养之前,先有其他子嗣,这才始终未能告慰先祖……”
这一番话,好似有意为太子妃开脱。
韦符敬起身道:“殿下不必如此自责,这两年来,殿下待太子妃之心,人尽皆知,殿下洁身自好的作风,更是诸位的典范。”
话音落下,又有几人起来附和。
萧恪之垂眼看着底下的几人,唇边闪过一丝嘲讽的笑意。仔细思忖,萧煜这番话反而又像是暗示太子妃楚氏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偏偏他就是这般虚伪,能将一切自私自利的行为说成大公无私。这个侄儿,在政事上没什么建树,颠倒黑白、笼络人心的本事倒是不小。
“起来吧。”萧恪之掩去眼底的冷芒,“朕可没说过侄媳妇半句不是。”
萧煜依旧面色灰白,情绪低落,慢吞吞地起来,目光瞥向殿外,好似在等什么。
就在他要回座上时,殿外忽然有内侍急匆匆赶来,高声道:“大家,大家!太子妃殿下去、去了百福殿外,求见、见太后,说——要自愿让出太子妃之位!太后不愿下决断,请圣人圣裁!”
话音落下,殿中一片哗然!
这还是本朝第一次,君臣在朝会上议论太子的家事,更是第一次,有太子妃要主动让出名位的。
萧煜心里悬着的大石稍稍落下去一些。
萧恪之则等众人那一阵议论下去些后,屈指叩击桌案,沉声道:“既然如此,便请太子妃一同到这儿来吧。”
那内侍气还未喘匀,听了这话,又忙不迭奔出去。
……
百福殿外,楚宁从地上起身,跟着内侍快步往南面的外朝行去。
眼前富丽巍峨的宫殿就是太极殿,除了先帝驾崩时,她再没来过此处,今日终于又要踏入其中。
石阶下,她停住脚步,立在春风中、阳光下,仰望着顶上敞开的殿门,目光复杂。
如此广阔高大的宫殿外,她的身量显得越发单薄娇小,连引她来的内侍也忍不住要上去扶她一把。
“不必了,多谢。”她笑了笑,摇头拒绝,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一步步攀上石阶,步入殿中。
正中的道已被让开,原本的议论声也在她踏进去的那一刻消失了。数不清的目光下,她垂首跪在御座前。
“朕方才听说,你到太后跟前,要辞了这太子妃之位?”萧恪之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她颔首,扬声道:“妾楚氏,自嫁入东宫,为太子妇后,两年有余,始终无所出,又自知身份低位,乃罪臣之女,本就不配为太子妃,今日来,便是要让出太子妃之位,求陛下以亲长之尊,为太子另聘贤妻。”
话音落下,四下的朝臣静了静,随即渐渐响起议论声。
萧煜悬着的心彻底落下了,可不过一瞬,又提了提,一面作出不忍与难过的样子,一面抬头望着萧恪之,等着看他的反应。
“你当真是自愿的?”御座上,萧恪之在众人的凝视下,目不转睛地望着底下跪着的侄媳,淡淡开口,“你可知,失去了太子妃之位,你便不再是皇族的一员,你如今的身份地位、财富名望,都将不复存在?”
“妾是自愿的,也明白放弃的是什么,只求陛下成全——”楚宁嗓音虽软,语气却十分坚定。
不知怎的,她觉得这话是他故意在萧煜面前问的。
她垂首叩头,说出后半句话:“妾愿自请入道观出家修行,从此不问世事,不涉凡俗。”
说完这句话,她终于将压在心底的一口气吐出,浑身都仿佛轻了些。
一旁的萧煜却愣了愣,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阿宁?”
先前他想的,不过是她让出正妻的位置,以妾侍身份继续留在东宫,可她却忽然说出要入道观出家的话!
当着众臣的面,他几乎就要起身问问她到底怎么回事。身边离得最近的韦符敬忙拉住他的衣摆,蹙眉冲他无声摇头。
他忍了忍,终是咬紧牙关,缓缓坐下,用泛红的眼瞪着跪在地上始终不曾朝他投来目光的妻子,身侧的手也紧紧攥着,不住颤抖。
“好了。”萧恪之审视她片刻后,慢慢抬手挥了挥,似倦怠了一般,沉声道,“既然你意已决,这两年又的确未有所出,朕便准你离开东宫。念你这两年始终谨守本分,行仪未过,就——就入归真观修行吧。”
归真观是皇家道观,就建在太极宫后苑的西面,平日在其中修行的,也多是长安城里出身高贵的妇人,尤以萧氏皇族女子,以及与皇族关系密切的女子为主,有的是本就一心向道,有的则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暂时出家的。
过去,归真观中女冠的进出,都有后宫之主管束,如今后宫无主,皇帝自行安排,倒也在情理之中,是以众人愣神过后,便不再多想,只仍沉浸在今日这桩大变故中。
大约是想起楚宁的身份,众人看向她的目光里,夹杂着怜悯、惋惜,甚至还有冷嘲,早知今日要落得如此下场,当初已沦为罪臣之女时,又何必还要嫁给太子呢?
几乎鲜少有人记得,当初是太子执意要娶楚氏女的。
就连从前与楚虔榆交好的朝臣们,想到的也不过是太子已仁至义尽,终究算对得起楚家人了。
楚宁无暇关心旁人的心思,只是觉得心中压着的大事终于尘埃落定,大大舒了口气,躬身又拜了拜,言谢后,便起身退出太极殿。
人已离开,旁人慢慢收回视线,唯有萧煜一直定定地盯着殿门的方向。
“殿下!”一旁的韦符敬忍不住压低声提醒,这才将他的心神稍稍拉回来些。
“……太子,朕如此处置,你可有怨言?”
萧煜听着又被重复一遍的问话,慢慢躬身,压抑应道:“臣——不敢。”
“如此便好。”御座上,萧恪之瞥了他一眼,唇角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道:“此事,即刻让翰林院拟旨吧。既然太子妃之位已空了,朕身为叔父,也该替太子重新谋一门亲事,诸卿若有合适的人选,到时都可说一说。”
说罢,他也无意再在此事上纠缠下去,干脆挥了挥手示意退下,自起身离去了,留下满殿的大小朝臣们,再度如炸开了锅一般,激烈地议论起来。
人群里,萧煜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地呆怔许久,忽然起身,也不往衙署去了,转而匆匆往东宫的方向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