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上元 朕亲自带你赏灯。

萧煜夜里独眠, 思来想去数个时辰,终是咬咬牙,在心里下了决定。

第二日一早, 他起来后已恢复如常, 用过早膳离开太子汤后,便召了徐融一道私下商议。

寝殿里, 楚宁一人坐在窗边, 回想着昨夜的情形,一阵出神,直到翠荷捧着才叠好的干净衣物进来,才回过神来。

“赵司直呢?让人去寻他过来。”她站起身,替翠荷将橱柜打开, 轻声道。

翠荷点头, 放好衣物后,便出去了。

小半个时辰后, 赵彦周从外头匆匆赶来, 停在廊下,行礼后便问:“殿下此时召见臣,可是出了什么事?”

楚宁摇头:“没什么大事, 只是想让你去问问昨夜随太子出门的侍卫, 看傍晚以后,是否出了什么事。问得随意些, 若问不出来,也不打紧。”

她说着,便将萧煜的反常简要说了说。

昨日清早出去,再到傍晚回来时,萧煜的表现都十分正常, 到夜里回来,才出现异常,不但没照计划前去赴宴,回来后,还说了那些令人疑惑的话,可见,是傍晚出去后遇上了什么人、什么事,才如此反常。

赵彦周听罢,二话不说,直接拱手应道:“臣明白了,这就亲自去问。”

他是詹事府司直,管着庶务,安排车马护卫的小事虽不必他每日亲自过问,可偶尔问问情况,也并不奇怪。

不一会儿,他便回来了,直接轻声回道:“殿下,臣问过了,那几人都是太子的亲随,今日恰好轮休,口风颇严,只道太子昨夜在路上遇到了个人,后来便径直去了徐侍读的住处,不曾明言到底发生了什么。”

“去了徐侍读那儿?”楚宁低声重复,又想起萧煜的那几句话,道,“这事,恐怕与我有关。”

萧煜要如何委屈她呢?

她已什么都没了,除了这一副皮囊,便只有身后的太子妃之位。她的肉|体早已被萧煜占据了,剩下这个太子妃之位……

难道,他要在这个时候纳妾吗?先前他的那一众追随者中,就有不少人有意将家中的女儿送进东宫,他为了自己的名声一直不曾答应,如今情势有变,他动了这样的心思,也说得通。

若是如此,她倒不觉得算什么委屈,只是可怜要被家人当作工具送给萧煜的女子罢了。

可若是别的,就说不准是好是坏了。

她将心里的猜想告诉赵彦周,嘱咐他暂时不必着急,只留意着萧煜每日的动向,静观其变就好。

……

数日后便至上元。

汤泉宫里效仿民间办了场灯会,未邀外邦使臣,只请长安城中的王公贵族,尤以年轻男女居多。

春日渐至,山上最后的积雪也消融殆尽,天气也一日比一日暖和,虽与除夕只隔了短短十五日,外出却不必再穿氅衣,只需着稍厚的衣裙便可。

傍晚时分,楚宁侍奉萧煜用过饭食后,便一同前往按歌台。

一路上,萧煜一句话也没说,静得出奇,甚至有些反常,楚宁看了他两眼,心里惴惴不安,忍不住问:“殿下,今日怎不说话?可是有什么心事?”

萧煜正出神,被她这般一问,愣了下,才扯了扯嘴角,摇头道:“没什么,大约是白日处理公务有些累了,这会儿有些走神。”

其实,今日一早,徐融便悄悄给他带了话,称已替他与赵二娘定好下,今夜灯会上,会找机会避开众人耳目,私下见一面。

他自得到消息后,便有些魂不守舍,甚至有些恍惚与惴惴,仿佛全然没明白为何事情已到了这一步一般。

若不出意外,他即将要暂时抛弃身边的这个妻子。

只是,这话他不能告诉楚宁,只能拿公务做借口搪塞过去。

楚宁自然也不会信他的说辞,闻言只是笑了笑,温婉道:“殿下总是为公事操劳,也要多注意身子才好。”

萧煜没说话,只是侧目看着她。

大约因为今日是上元,她虽与平日一般穿了件浅绛的外衫,显得大方端庄,温柔秀雅,可外衫里头,却点缀了娇嫩的杏黄色,令原本平淡的衣裙一下活泼明亮起来,就连发间的簪钗,用的也不是往日的翠玉,而是熠熠生辉的金银,再加上额间一抹花钿,更显光华夺目,美丽宛如神女。

他的眼神闪了闪,慢慢移开视线,将声音压得极低,道:“阿宁,我会让你做我的皇后的。”

楚宁心口跳得更厉害了。

她四下看了看,见几个侍从都还离得远,这才轻轻舒了口气:“殿下慎言,今日人多,小心被人听去。”

萧煜深深吸一口气,轻轻点头,携着她继续往人群的方向行去。

内侍省和六局早已赶制了各色精美的宫灯出来,或悬在按歌台附近的树梢上、长廊边,或放置在道路边、草木间。

成百上千的年轻男女们聚在宫灯边谈笑,不远处的高台上,还有教坊司排演的乐舞,将原本宁静的夜色烘托得热烈欢快。

不一会儿,萧恪之与齐太后到了,立在高台上等众人行礼后,略说了几句话后,便让众人各自散去,随心玩闹,不必拘束。

一时间,年轻男女们三五成群,结伴而行,在偌大的按歌台四处穿行,赏灯嬉戏。

有内侍和宫人捧着许多精美的面具来挂在树梢上,活泼的郎君与娘子们立刻饶有兴致地挑选心仪的面具,摘下来戴上。

四下顿时多了许多戴着面具,辨不出容貌身份的男女来。

大凉素来风气开放,多了一重遮挡,本就笑得恣意的人们越发不用掩饰,有胆大的,并肩走着走着,甚至悄悄牵起手来了。

楚宁看得饶有兴致,萧煜却无心欣赏,直等着人来传信。

不一会儿,他身边一个心腹越过人群,行到近前,冲他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他神色微动,转身冲楚宁道:“好了,我还有些事未处理完,今日便不陪你看灯了,一会儿,你自己早些回去。”

楚宁自然不会阻拦,更不会多问,只恭顺点头,目送他离开后,让另外两个年纪稍小的侍女自己去玩,自己则带着翠荷继续赏灯。

少了他,反而轻松了许多。

二人走了一阵,在几盏灯下看几个小娘子猜了一会儿灯谜,正要转向另一边,却忽然见到刘康正迎面走来。

几个正大笑的小娘子顿时噤声,紧张地看向刘康。

刘康却径直走到楚宁面前,当着众人的面,恭恭敬敬行礼,笑道:“可算寻到太子妃殿下了,前头的河畔,圣人正唤殿下过去呢。”

楚宁惊了一跳,几乎下意识就抓紧了翠荷的衣袖,当着旁人的面,她不敢露出异样,只能尽力稳住心神,略笑了笑,问:“劳烦大监亲自来寻,只是不知圣人召唤,所为何事?”

旁边的人们此时也被吸引了目光,闻言纷纷停住脚步,等着刘康的回答。毕竟,皇帝与太子那样的关系,却忽然召唤太子妃一人,着实有些匪夷所思。

刘康不慌不忙,笑道:“前头鲁国夫人正带着卫小娘子同圣人说话呢,卫小娘子手巧,亲自做了两盏灯,一盏送给圣人,另一盏,则要送给殿下,圣人这才让老奴来请殿下一同过去,帮卫小娘子放灯呢。”

原来是为了鲁国公家的小娘子。

众人恍然大悟,鲁国夫人与太子妃一向交好,圣人又对鲁国公一家颇为重视,如此倒不足为奇。

楚宁听罢,也悄悄松了口气,迎着众人的目光跟随刘康往河畔走去。

那一处,果然已聚集了不少人。

小小的果儿站在许夫人身边,紧紧牵着她的手,正仰头同萧恪之说话,看样子,似在努力克服心底的羞怯。

一听人唤“殿下”,她立刻转开视线,放开紧紧揪着母亲的手,快步朝楚宁走来,笑眯眯地小声道:“殿下总算来啦!”

楚宁捏捏她红彤彤的脸蛋,只觉得她已比刚来长安的时候圆润了不少,心下有些欣慰,道:“果儿给我做了花灯呢,我自然要来的。”

她说着,冲不远处的萧恪之行礼,回应她的,是若有似无的一抹微笑。

旁边有两个年长的妇人笑道:“想不到卫小娘子年纪小,虽不爱说话,手却巧得很,将来出嫁,定能将嫁衣做得漂漂亮亮的。”

果儿的脸又红了红,身子下意识朝楚宁身边靠了靠。

楚宁悄悄伸出手,鼓励一般抚她的后背。

她捏了捏裙角,没有因为羞涩而避开,而是低着头小声道:“多谢两位夫人夸赞。”

短短的一句话,她能主动说出来,已是比几个月前刚来时好了许多。

许夫人惊喜不已,拍拍女儿的脑袋低声赞了句“好孩子”。

果儿的眼睛亮晶晶的,露出个乖巧又喜悦的笑容,拉着楚宁到一旁看她做好的灯。

送给楚宁的那一盏是莲花灯,底下一片翠绿的底座,配上几瓣浅粉的花瓣,模样虽比不上其他宫灯那般精致,却能看得出做得很用心,几个连接处的浆糊、绳结都格外加固了几层。

另一盏,则似鱼又似龙,长而阔,有几分气派,俨然是送与萧恪之的。上头金黄的鳞片皆是由人一片一片亲手贴上去的,密密麻麻,显然要好几日才能贴完。

两人看了一会儿,等在一边没说话的萧恪之才慢慢走过来,沉声道:“侄媳已来了,那便放灯吧。”

他说着,接过一旁内侍递来的火折子,将一支蜡烛点燃,再将火苗递到灯里的蜡烛上引燃。

楚宁见他亲自动手,也正要转身去重取一支红烛,他却已默不作声地将手里那支递来了。

她伸手去接,一点莹莹灯火亮在二人之间,映出一层淡淡的温柔光晕,令气氛都变得暧昧起来。

她忍不住悄悄抬头,正对上他盛着两点烛光的眼眸和若有似无的微笑。

脸一下烧起来,她像被烫到了似的飞快地低下头,捧着红烛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弯腰点燃自己的莲灯。

可一看到莲灯,她便不禁想起那夜水汽氤氲的汤泉池里,他强势有力的臂膀和灼热滚烫的温度,脸更红了。

旁人看不出二人之间若有似无的暧昧,只觉叔父与侄媳站在一起莫名有些怪异的同时,似乎还有些和谐,一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个时候,太子也不知去哪儿了,竟没和太子妃在一处。可圣人没问,旁人自然也不敢多嘴,只能在心中纳罕。

好在,众人都有分寸,一面看着,一面笑着说起应景的吉祥话,将气氛衬得极自然。

倒是站得最近的果儿,不声不响地看着两人,视线左右移动,好像想看出些什么似的。

许夫人忙过来拉着她后退:“你呀,方才已放过灯了,可不能再去了,得离河边远些,小心跌进去!”

果儿点头跟着母亲退后,目光却忍不住又在那二人之间转了一圈。

除了两个内侍,河边再没别人。

楚宁捧着手里的灯,跟在萧恪之身边半步的地方,亦步亦趋随他朝河边走去。

流动的水边,二人背对着众人,并肩弯腰,将手中的灯放入水波中。

缓慢前行的水波带着两盏灯渐行渐远,他的那一盏在前,尾端时不时触一触跟在后头的她那盏的莲叶底座,好似一副鱼戏莲叶图一般。

漂荡之间,两盏灯慢慢汇入下游越来越多的花灯中间,直到再也看不清楚。

身后的众人笑着欢呼,她却听见他在耳边轻声说话。

“一会儿,朕亲自带你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