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下山 是靳将军……和圣人。……

飞霜殿里, 萧恪之趁着晌午时分回来一趟,让刘康将太医令请来诊脉。

从昨夜到现在,他再没感到任何不适, 但凡事讲求万无一失, 总还是要依刘康的话,请太医令来看一看。

一番望望闻问切后, 太医令拱手道:“陛下正值盛年, 稍用些这样的香并无大碍。只是虽年轻,却也要讲究固本培元,凡事适度,方能长久。依臣看,这一回, 不妨饮几幅汤药, 调一调气血。”

若换作从前,萧恪之定会不以为意, 当场拒绝, 可如今已是天子,他明白只有护好自己,才能稳住自己的位置, 稳住整个大凉。

“知道了, 刘康,送太医令下去开方抓药吧。”

刘康应“喏”, 躬身引太医令往偏殿中去。

不一会儿,靳江入殿,将手中一封奏疏并一打案卷奉上:“陛下,这是今早着人抄录的卷宗,方才才从刑部送来。”

“知道了, 放在这儿,下去吧。”

待门阖上,萧恪之方拿起来,拆开上头的封条,仔细阅览。

近几日,刑部还在核查先前被他下旨革职的那几个将领的旧事。他昨夜听楚宁说了当年的内情后,便即让底下的心腹趁着翻过去卷宗的时候,悄悄抄录一份楚虔榆案的记录过来,手里这一叠厚厚的奏疏,便是其中梳理出来的疑点。

其中说到,当年的事,看似有人证物证,却都有几分牵强,最重要的是,其中还有人指认楚虔榆犯下如此罪行,是因其早已与薛贵妃私通,欲帮薛家扶持吴王焕。

而所谓的物证,便是在薛贵妃的寝殿中搜出了楚虔榆的一根腰带。

至于证词,更是破绽百出。薛贵妃和楚虔榆二人都拒不认罪,率先指认的那两个内侍,更是不久后便投井自尽了。

萧恪之看得不时蹙眉,这样潦草断下的案子,也只有他那昏庸软弱的长兄,先帝萧濂会信了。

这事他当初也曾听说过,只是苦于身在甘州,即便笼络了许多官位稍低的寒门子弟,能得到不少朝中官员们的秘辛,依然无法得知这等大案的细枝末节。

楚虔榆是当年的群相之首,薛贵妃是先帝最宠爱的嫔妃,这桩案子,是交三司推定,就连案卷也被保密起来的。

他当初只以为,是薛家有心谋害先帝,只是事情败露,才想推脱到楚虔榆身上,只是没想到最后依然牵连出自己。至于三司会如此定案,大约也是齐太后和齐穆看中了楚虔榆的位置,便顺水推舟,将其出去。

却没想到,真正的罪魁祸首,却是他那长兄的亲儿子,他的亲侄儿,萧煜。

不知怎的,他听后,不曾怀疑,直觉楚宁说的就是实话。

一来,他已大约摸清了他那侄儿的性子,知道那是个看似仁孝谦和,实则阴险自私的人;二来,他愿意信她说的话。

今日再看手中的奏疏与卷宗,其中的疑点也的确都说通了,越发确信她没骗他。

其实,没有她的恳求,他也会等肃清朝政后,让人重查这个案子,还楚虔榆清白。

毕竟,当年若没有楚虔榆的一番话,也不会有如今的他。

对楚虔榆来说,兴许只是一时恻隐,举手之劳,可对他来说,却犹如醍醐灌顶,一下将他震醒了。

他始终记得这份恩情。

只是,如今看来,他得好好想想,到底该如何谋划此事了。

不一会儿,刘康从外头端着汤药回来,道:“大家,药煎好了。”

萧恪之“唔”了声,将手里的卷宗连同奏疏一并锁进箱中,这才端起药来,一股脑儿饮下。

刘康又迅速递上热茶,看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喝了两口,才讷讷道:“大家,今日外头都传遍了,说圣、圣人生性、放浪,不拘礼节,惹、惹了不少风流债,却偏偏都不接进宫来……”

他说着,小心翼翼看一眼萧恪之的脸色,见其没有发怒的迹象,才继续道:“还有说赵二娘的,说大家与她早有私情,却迟迟不肯接她入宫,这才引得她夜访偏殿……”

自从他做了御前的大监,便力求做到万事稳妥,替皇帝排忧解难,对于外头的各种风声、传言十分关注,每日都着人去外头打听。这些就是方才几个小内侍偷偷告诉他的,皇帝圣名有损,他自然不敢隐瞒,这便如实说了。

萧恪之听罢,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淡淡说了声“知道了”。

这本就是意料中的事。他不是他那沽名钓誉的侄儿,并不在乎自己的名声,说到底,做这个皇帝,最重要的是手腕与权势,他若能镇得住,任他们如何说,也撼动不了他的位置。

“你做得不错,外头的风声的确要时刻留意。今日这事,听听就罢了,暂不必理会。”

说他生性放浪,似乎也没错,毕竟,他可是连侄媳妇都不肯放过的人。

……

第二日便是正月初二。

楚宁一早起来,向萧煜道别。

大约是出于心虚和不安,拜祭她父母的事,萧煜从不会阻止,更不会与她同去。

她乐得轻松,趁着时候还早,便带着翠荷下山去了。

前天夜里下的雪已融了些,山道上也早被清扫过了,并不难行,只是格外寒冷。她没乘步辇,捧着手炉,与翠荷挤在一起,一路说笑着走到平缓的坡道上,终于见到早已等着的马车和仆从。

赵彦周正迎着寒风站在车边,虽裹着一件厚实的外袍,看起来依然有些清瘦。一见楚宁过来,他忙迎上来拱手行礼:“天冷,殿下快上车吧。”

说着,从车上取下杌子摆好,又亲手为她撩开车帘。

楚宁望着他被冻得通红发胀的手,飞快地将捧在手心里的暖炉塞给他。

“阿兄才别冻着!”

她冲他笑了笑,快步登上车,堵住他要将手炉还回来的动作,道:“车里可暖得很,再让我捧个手炉,可得焐出一身汗来了,再一吹风,反而真得着凉。”

赵彦周看着她脸上许久不见的明媚笑意,不由怔了怔,一向古板的表情终于松动。

那车厢里头就是他亲自布置的,先用炭火在地下烘热了,又塞了两只暖炉在靠枕下,的确一点也不冷。

“知道了,这只炉子,臣替殿下拿着。”

他说罢,放下车帘,转身上马,行在马车前引路。

楚氏世代居于京兆,因此楚宁的父母便合葬于京郊的楚氏墓祠附近,从骊山过去,大约半个多时辰能到。然而今日路滑,马车行驶得慢,半个多时辰的路走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到。

趁着还未到晌午,楚宁不曾停歇,直接到墓前祭拜。

这是她得知真相后,第一次亲自到父母的墓前祭拜。原本,她以为自己会有满腔的委屈与怨恨要诉说,可今日离开汤泉宫后,她却感到步履轻快,眼下到了,更忽然觉得心中一片平静。

她沉默许久,最终只在垫下的蒲团上深深磕头。

赵彦周等在不远处,目光复杂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转身走近,才轻声问:“阿宁,你今日似乎心情很好。”

他方才就注意到了,她的脸色不似平常那样做出刻意的温顺与端庄,目光中也闪着许久不曾见到的光芒,就连不经意间叫他的那声“阿兄”,也让他不由自主回想起幼年时的她。

有多久没见到她这副样子了呢?

他已记不清了,只觉得心底荡起一片柔波,也跟着唤起了她的闺名。

楚宁却愣了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她今日的轻快是心情好的缘故。

“是啊。”她笑了笑,跟他一同朝马车的方向走去,“大约是因为父亲的事,兴许能有转机吧。”

她将一切归结于此。

赵彦周忍不住转头看她,眼里有一闪而过的苦涩。

他的表妹,可怜可爱的表妹,为了亡父的事,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他多想开口劝她,不必总记挂着冤屈与仇恨,更不必将自己的一切都赌上,姑父和姑母定也不愿看到她如此。

可他没有立场,更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他只能暗恨自己为何没能力替她解决这些事,他甚至连自己也保不住,要靠她的牺牲,才能得到一席之地。

他张了张口,最终涩然道:“只要你顾好自己就好。”

……

几人一同在一间食肆中简单用了饭,歇息片刻后,便往回赶了。

然而,才行出不到半个时辰,原本晴朗的天空便逐渐阴沉下来。北风呼啸而过,逐渐带来一片片雪花。

又是一场雪,由小到大。

待马车行至山脚下时,雪已下得覆盖四野,厚厚的堆积在原本还未融尽的那一层上,已几乎能没至脚踝。

山上本就比山下冷,积雪自然也更多,深处能没过小腿,没走一会儿,便已寸步难行。

赵彦周蹙眉让马车停下,亲自带了两个人沿着山道上去探路,过了近一刻的时间才回来。

“殿下,山道上积雪多,难以行进,今日恐怕回不去了。”

楚宁将脑袋探出车外,看了看被北风裹挟着的鹅毛大雪,俨然并没有停止的迹象,点头道:“那便在山下找个地方落脚吧,待明日雪停了,自会有人清道,那时再回去也不迟。”

几人遂冒雪沿路返回,寻到山脚下的七圣观暂住。

大凉佛道兴盛,寺庙道观随处可见,这一座七圣观虽建在骊山脚下不远处,可离百姓聚居的镇子有些远,汤泉宫的宫城内又设有寺庙与道观,因此不论是寻常百姓还是达官贵人都不大来此,香火并不旺盛,内里的规制自然也稍显简陋。

楚宁入内时,并未亮明身份,只是观中道士们见她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又带着仆从要往山上去,便猜测她身份不凡,因而格外客气,替她收拾了一间勉强称得上宽敞的厢房出来。

房里只有一桌一榻一烛台,那榻宽敞,既用来坐,也用来睡。四周的墙壁呈古旧的青灰色,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有几处甚至有些剥落。

好在,她并不挑剔,道过谢后,又让赵彦周付了些银钱,便进屋歇息了。

天冷,带出来的炭炉早就烧完了,观中道士清贫,也没有能放在屋里用来取暖的上好的炭,她便裹紧衣物,用热水灌了一只汤婆子抱在怀里焐着。

翠荷出屋去替她拿斋饭,回来时神色有些古怪:“娘子,观里又来人了。”

“是何人,咱们可认得?”

这样的雪天,也不知还有谁会到这地方来,难道也是回宫路上被阻,只能在此歇脚吗?

翠荷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是靳将军……和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