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除夕 萧恪之口中的“过几日”大约就是……

离年节越来越近, 留在长安城内的贵族们陆陆续续从府中赶往骊山,越来越多的番邦使臣、地方官员也跟着到了汤泉宫附近,只等着参加除夕的夜宴。

这几日, 本该是一年里最欢快轻松的时候, 若换作往年,皇帝也要难得懈怠几日, 不理朝中事, 只与众人一同泡汤泉、登骊山、赏雪景。

可今年的这位新君却完全没有放下朝政大事的意思。除夕前三天,他竟下旨,痛斥了此番入京述职的八位将领中的五位,将其罪名一一列数,又革职入狱, 等待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的三司推事, 再行定罪。

消息一出,原本欢快轻松的气氛一下消散了不少, 军中将领们多人人自危, 就连文官们也心生寒意。

其中尤以萧煜最甚。

萧恪之处置的那五人里,有四人都是先前对他的主动示好表现出过兴趣的,如此精准的手腕, 实在让他胆战心惊, 不得不彻底断了从滑州附近的将领入手的心思。

赵玉娥亦感到紧迫起来。

先前她与兄长赵伦只是猜测朝中会有变动,却没想到皇帝会这般雷厉风行, 一下便精准地摸到那几人的底细,没给任何喘息的机会,就直接出手了。

一旦赵伦在播州没有稳住南诏王,将过去的事捅到长安,他们赵家的下场可想而知。

为今之计, 必得先给南诏王以威慑。

夜里,她坐在灯下,捏着远在播州的赵伦命人送回的信凝神许久,才缓缓送到摇曳的烛火边点燃,看着火苗将单薄脆弱的纸张吞噬、燃烧成灰烬。

“娘子,墨已磨好了。”春烟放下手中的松烟墨,轻声提醒她可以写回信了。

赵玉娥心事重重地点头,提笔蘸墨,写了两三列,又觉得不妥似的,捏着笔管停顿片刻。

“罢了,先不写了。”她放下笔,将墨还未干透的信纸又送到火苗上燃尽,转头吩咐春烟,“去,将东西给我拿来。”

春烟捏了捏衣角没动,直到对上她有些不耐的神色,才踌躇着起身,进内室拿了一只极小巧的白瓷坛子出来,奉到她面前的桌案上。

“昨日让你寻人试试,效果如何?”赵玉娥揭开坛盖,捏起里头的一块小指指节大小的银色碳条似的东西在灯下仔细看了看,又搁到鼻尖轻嗅,一股淡淡的甜腻香味顿时钻入鼻间,引得她脑中一空,生出一瞬恍惚。

“奴婢让府中几位最牢靠的侍卫试过了,效果——立竿见影,几乎不出一刻的时间,就都……”春烟想起那几人嗅过后的恍惚与荒唐,不禁有些脸红羞涩,“的确如将军说的一般,他们清醒过来后,也未曾发现异样。”

“到底是兄长寻来的东西,靠得住。”赵玉娥将东西放回坛中,脸上露出一抹又紧张又放松的笑容,“明日,我便要靠它了。”

这坛中装的是一种名为“勾魂”的香,是她的兄长赵伦费尽心思替她从南诏境内寻来的,前日才送到她手上。

播州一带气候潮湿,地形崎岖,颇多奇珍异草,南诏附近的民众更极擅制各种中原没有的草药香料。这一味勾魂香,便是种能让人生出幻觉,激发欲念,感受极乐的香,甚至待效用过去,人真正清醒过来后,也不会发现自己的异常,只以为是自己犯糊涂,荒唐了一场。

这正是她需要的。

她眼下要的不是皇帝真心的青睐,只一个身份便足够了。

而身为天子,又是一个正常的男人,萧恪之自然也不会计较身边多一个女人。”

“娘子当真要用这香吗?若事情败露,教旁人知晓,娘子的名声……”春烟虽跟着赵玉娥许多年了,却依然胆子小,心里很不踏实。

赵玉娥冷冷瞥她一眼,不屑道:“不用,我,还有整个赵家,更没路可走。况且,这些年里,我的名声难道好过吗?”

“可、到底不一样……”过去不过是爱慕虚荣,这一回却严重得多,不但是廉耻的事,下药本就不对,更何况是对天子,被抓住了,可是要问罪的。

“好了,我意已决,你只管将香囊替我备好就是,再多嘴,就自己去领罚。”

赵玉娥也不写信了,直接站起身,亲自捧着那只瓷坛进了内室。

……

除夕很快到了。

这一日除了傍晚开始的夜宴,白日也有许多仪式要在津阳门附近的殿宇中举行。

天未亮时,萧煜便已起身了。

楚宁披着衣替他净面系扣时,手上的动作控制得格外轻。她知道他这几日因几位武官被处置的事情而烦躁阴郁,身边的宫人、内侍但凡稍让他有不快,都要遭一通打,光是这几天她让翠荷到奉御那儿去拿回来的伤药,可比过去半年的加起来都多。

虽然他不至于对她这个妻子也这般苛刻,但她依然不敢掉以轻心。在他面前,她的谨小慎微、提心吊胆,都仿佛已刻进骨子里了。

“好了,替我斟杯温茶来吧。”他轻轻拂开她替他正衣领的手,下巴冲一旁的桌案点了点,目光却始终落在她的身上。

“喏。”

她低着头转身,跪坐到榻上斟茶奉上。

“赵司直先前怎没来骊山?”他轻啜一口后,便将茶杯又搁回案上,“他过去可是隔几日就要来见你一回的。”

这话看似是极平常的问话,可内里却透露着对赵彦周的怀疑。

楚宁知道他怀疑先前与那几位将领私下接触的事,是身边的人有意透露给萧恪之的,闻言故作不在意地轻声道:“赵司直关心我是一回事,可他到底是东宫的属臣,东宫的庶务都少不了他,不方便时常往来骊山和长安。他连殿下回来的消息也是前日我让人回长安通知时才知道的,昨日赶来时,我才见了他一回。”

她在提醒他,赵彦周这两年在东宫任职时兢兢业业,况且,他和徐融的那些事,也从没主动透露给赵彦周。

她不知道萧恪之是如何发现他的事的,但有一点能肯定,绝不是赵彦周泄露的。

“嗯。”萧煜看着她,沉吟片刻,道,“他的确是敬职敬责的,替我写的文书也都文辞畅达,挑不出毛病。到年节了,我得多多赏他才是。”

他俨然未打消所有疑虑,却不再多说,只坐下用了早膳后,便起身往津阳门去了。

楚宁将他送走后,回屋里又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忙碌起来。

除了要给身边的宫人、内侍准备赏赐,还得给送来的年节礼备下回礼。好在今年愿向太子问候的人比往年少了大半,恰省了她不少功夫。

到了傍晚,一切终于处理妥当,她才换上稍厚的衣裙,稍敷粉施妆,携着翠荷和另外两个侍女往举办宴会的按歌台去。

按歌台的地底下排满了流通温泉的管道,如同巨大的地龙。萧恪之平日虽作风俭朴,可在这种要接见番邦使臣的时候,却不会太过严苛。为了今日的夜宴,内侍省的人一早就开闸放水,将这一大片区域都烘得暖融融的。

楚宁到时,登时感到一股温暖的热浪袭来,而眼前已到了的贵族们,则都已脱了外衫,往来谈笑时,只着寻常的单薄衣衫,看着场景,直教人以为已到了暮春初夏。

她将披在外的氅衣解下交给侍女,又受过众人的行礼后,便行到座上坐下,等着皇帝携诸位臣子到来。

不远处的许夫人见状,轻轻拍了拍身边的果儿,在她耳边笑着嘱咐了两句。

果儿扭捏片刻,紧张地低着头走到楚宁面前,轻轻唤了声“殿下”。

楚宁见她过来,当即笑起来,拉着她到身边坐下,随口道:“几日不见,果儿好似又变好看了。这两日跟着赵娘子学骑马学得可好?”

果儿想起赵玉娥略带敷衍的态度,虽不算喜欢她,到底也不像先前那般胆怯,这几日已能自己一人骑着马慢慢小跑了,便笑着点头:“已学会些了,多谢殿下。”

她说着,捧出个小小的香囊来,红着脸道:“殿下,这是我自己做的,给殿下当年节的贺礼……”

楚宁忙将接在手里仔细端详。

那香囊做得极朴素,没绣什么别致的纹样,只在上头用彩绳编了个精巧的络子,然只要多看两眼缝合的地方,便能发现,缝制的人虽手艺不精,却定是下了功夫的,略有些歪歪扭扭的针脚排布得密密麻麻,全然没有空隙,不知是如何仔细才能做出来。

她轻轻抚过那一排针脚,十分郑重地点头:“这枚香囊做得极好,我十分喜欢,这便换上。”

果儿一听这话,脸顿时更红了,忙摇头道:“殿下,不、不好看的,不用换……”

楚宁却没停下动作,而是干脆地将原本带着的一枚石榴锦绣香囊解下,取出其中的香片放入新香囊里,一丝不苟地系到腰间。

“好了,这是果儿的心意,我得好好珍惜才对。”

果儿低头看着已被用起来的香囊,一面脸红,一面忍不住双眼发亮,冲她憨笑一下,便扭头回许夫人身边去了。

不一会儿,萧煜也跟着萧恪之出现在按歌台。

他快步走到榻边正要坐下,一转头却看到她腰间的朴素香囊,不禁蹙眉道:“这样的场合,你堂堂太子妃,怎戴了这么个香囊?”

楚宁低头看一眼腰间那枚除了有些朴素外,并无突兀不妥的香囊,恭敬地坐下,轻声解释:“殿下,这是鲁国公家的小娘子方才赠我的,她一片心意,我不忍辜负。”

萧煜冷哼一声,接过她递来的茶饮一口,语带轻蔑和不悦:“果然是田舍郎出身,送的东西这般上不得台面,不知道的得以为他们这是有意给我这个太子难堪呢。”

楚宁掐了掐指尖,没再说话,而是与众人一样,转头去看主座上的皇帝与太后。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她这一眼看去,恰好对上萧恪之沉沉的,不辨喜怒的目光。

隔着一段距离,二人的对视不过一瞬,便都各自默契地转开了视线。

可就在这一瞬的时间里,四周的嘈杂人声也好,丝竹管弦声也好,仿佛都忽然远去了,星空之下只余一片宁静悠远。

不知怎的,楚宁有种预感,那日在马场上,萧恪之口中的“过几日”大约就是今日。

不一会儿,宴席开始了。

萧煜照例先起身,领着所有人一同向皇帝与齐太后敬酒祝贺,待全部落座后,教坊司的歌舞才真正开始。